-京城寻亲记
文革中期,曾有位忘年交,一个流落在沪的京藉旗人。只知道他叫永福,个子不高,戴副深度近视镜,长得像溥仪。因为之前还没读过《我的前半生》,所以更准确的说,看到溥仪的照片,便联想起永福。
永福是地道老北京,讲一口儿话音。对人轻声细语,恭敬有加。说起满人姓名,入关前,其汉名只取其声、不介意用字。如努尔哈赤曾译成弩儿哈奇,多尔衮作多里哄,巴雅喇(号兆里兔)写成把牙喇。因怕被汉人讥为“化外夷狄”,以后将儿改尔, 兔改图,牙改雅。康熙时始用雅字,如顺治帝二、五子名福全、常宁。康熙诸子承祜、承瑞、承庆、长华、长生、万黼。乾隆诸子为永璜、永琏、永璋、永珹、永琪、永瑢、永琮、永璇、永瑆、永璂、永璟、永璐、永琰(太子)和永璘。皇子取名用意永久康平,上行下效,永福应是满人常用汉名。
50年代后,相比在上海人数稀少的北京人,在京沪籍人士像东晋初年的南京,“过江名士多于鲫”,大都能讲咬文嚼字的普通话。永福是此生见到唯一一个长居上海、会讲上海话的老北京,还是旗人。一次暑期在沪时,他邀请我去他家聊天,这边同我讲北京方言,不时回头与家人来几句“上海艾话”,那场景真有点幽默。永福的话题,大多是早年北京的记忆和生活,也时常念叨着要回北京寻找家人。他上海的家在山阴路积善里,五口人挤在石库门尽头一个小间。石库门是中西合壁建筑,比北京四合院的门脸气派,不过里面几十家人挤在一起,只有一条窄巷,没有四合院的适居和鸟语花香。
永福大约在1927年从京东通州来上海,时年16岁,在教会当木匠,大概也打些零工。一直没有弄清楚他为何离家出走。算起来他出生在1911年,正是辛亥革命爆发之时。后来在上海娶妻生子,一直没有再回来过。时光如梭,一晃就到了70年代中,如火如荼的运动也到了强弩之末。
隐约感觉永福并非通州人,通州话虽然混有北京天津河北方言,但说出来有点”垮”,一听就不是带京腔的北京胡同用语。50年代以前,通州属于河北,清民时也曾在京城河北间变更管辖权,49年后,名称数变,先是通县,后来叫通州区。通州城离北京长安街东建国门不过十余公里,清末时交通不便,没有直通的路。永福在京那会,还没有建国门。门是日本人占据北平时,为了方便修路扒出的一个豁口,但从未建过门楼,也不属于京城城门“内九外七”之列,后来叫“建国门”是没有办法,总不能叫“建国豁口”吧。还有这建国两字,原指的不是新中国,而是中华民国。
文革时盛行的唯血统论,并非红卫兵新发明,其实早就深植华夏传统中。近代太平天国有之、辛亥革命发扬光大,到了文革已轻车熟路。
太平天国时期,太平军所到之处,不分老幼,杀尽旗人,有记载的超过20万。南京和江南苏杭重镇,旗人绝迹。太平天国失败后,清廷重新调集旗人驻军南方。这些旗人在辛亥革命中,大都没逃过被杀噩运。辛亥革命由民族主义发展成种族仇杀,武昌革命士兵在起事前公议“禁令十条”,其中即有“勾结满人者斩”、“私藏满人者斩”。起事之时,各队先秘密处决朝夕相处的满族袍泽。辛亥年对满人的杀戮一直都被有意隐去。
满清是唯血统论的变本加厉者,遍布各地的满城和八旗就是明证,只是到了清末,“排满”呼声四起,清廷意识到危险,才开始考虑将旗人融入汉族。1901年慈禧懿旨废除“满汉不通婚” 祖制,实行满汉通婚,让旗人尽快融入汉族,以免有朝一日被种族灭绝。1902年再次宣布准许满汉通婚,但为时已晚。辛亥革命爆发时,武昌起义蔓延各地,满人在多个城市被虐杀,《纽约时报》记者描述南京惨况,数以千计的满人,不分老幼,都被无情残杀,在现代史中前所未见。各地满城陷落,革命军要求长得像满人者念六六六,有口音的立刻处决。武汉西安广州旗人被杀十万之众,几无幸存者。
北京的满族人,五十年代慢慢恢复身份,文革时没有再受到系统冲击。原因很简单,他们已经身无长物、远离政治、长年隐姓埋名,对社会无足轻重,红卫兵才懒得理他们。21世纪初,一项基因研究发现满族人血统中的汉族基因已超过30%。清廷和慈禧担心的事,成为过去。回想清朝初期采取的各种种族隔离(将汉人赶出北京)和禁止通婚政策,真是反讽。
文革后读《扬州十日记》和《嘉定屠城记》,讲述 17世纪清军入关时,汉民族面临灭族时的绝望。辛亥革命将所有满人当作代罪羔羊,任人宰割的满人竟没留下任何文字记录。现在能看到的文献,只有少数欧美传教士的记载。如英国传教士在西安目睹旗人士兵放下兵器,跪在地上,哀求革命军放过,仍被无情残杀。汉人抓满族女孩做奴婢,强占满族女子为妻。满族家庭把女儿扮成汉人,由于没有缠足,很容易就被发现。仅在西安和武昌,就有3万满人被杀,各地如广州荆州和福州,都有大屠杀记录。 汉民族对满族的虐杀,淹没在历史中,从没受到追究。 1911年北京60多万满人,到1949年只余3万人。与南方相比,北京旗人已算幸运,虽如惊弓之鸟,仍能易服剃发(一如270年前的汉人)、隐姓埋名、流落异乡。
如果还有机会,一定会与永福谈谈他早年的生活,和旗人在辛亥后的遭遇。现在只能想像当时的景像,1912年初,他母亲抱着他从旗营出逃到通州乡下,衣食无着生活艰难,仍给他起了个美好的名字。永福、永福,永远福康、幸福。
辛亥后留在京城的残余旗人,成为城市贫困人口,生存都成了问题。宣统二年时京城满蒙汉军二十四旗有67万人,占京城人口近半。辛亥后俸银停发,旗兵原来"不农不工不商",导致贫薄者借债无门、谋生乏术;前清王公贵族靠典卖祖产度日,生活凄惨;知道的有荣寿固伦公主生活窘困,将凤冠送进当铺;顺承郡王后裔以卖画为生;前清王爷,靠拉洋车糊口。1924年的报纸提到旗人家中无物典卖者,到粥厂领粥充饥,军阀混战致粥厂停止放粥,靠领粥糊口的满人陷入生活绝境。当时北平从娼者,大多为满族,满人生活艰难贫困潦倒,或"流为窃贼、或堕为娟优"。1931年9月报刊曾有铁帽子王拉洋车,倒毙城门下的新闻,报道满人生活的悲惨,"屯居之旗人,京东、京北一带,大半衣食无完,困苦万状"。历史循徊,北宋靖康之耻,押解至东北的汉人宗室受尽金人侮辱,这回落在了金人后辈的满人身上。
满人长期隐姓埋名,连老舍也多年不敢提及他的身份。满人入学、就业中备受歧视,民国时期公司雇人,不录取有满人姓氏者。以后慢慢理解了永福为何16岁时,头也不回的离家而去。他一直在教会里做工友,兼干木匠活。教会大概是唯一能平等待人之地。永福没上过学,解放初期在上海上扫盲班,字写得很漂亮,做木匠活时,总是将方案画在纸上。
文革最后一年,在离开50年后,永福来京寻亲。经长辈安排,任务层层落实,由我负责带他寻找失去联系已久的家人。永福乘火车来京,住在家里。周末一天,我们从永安里出发,换乘公交车到通县农村,按照村名找到地址,记得正值炎炎夏日,村前村后没有几棵遮荫的树木。我们一家家的打听询问。很遗憾,只有两家人还能想起永福的兄弟和母亲,好像许多年前就离开了,他在村里已经没有一位亲戚和朋友。他没有心情在北京多待,很失落的回了上海,以后再也没来过。自永福返沪后,文革结束、改革开放、恢复高考,我也上学工作出国留学,再没有机会见到他。
人生憾事,是没能完成长辈交待和期盼的事情。遗憾之处,不仅是事情没办成,还在于以后再没机会补救,因为人都不在了。回忆起永福失望的样子,让我感慨终生。他翘首指望多年的事,最终没有办成,让他抱憾而去。
英意籍摄影师菲利斯·比特于1860年拍摄的通州燃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