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魯拜集與中國文化》內容連載

“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选载作者论著章节和新论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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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正明《魯拜集與中國文化》內容連載
唐山出版社 2022年7月

節錄自〈魯拜集與中國美女〉

《魯拜集》的另一個中國意象,是中國美女。
關於古代中國或漢地美人在域外或「四夷」的美譽,在李白的《于闐採花》一詩中可以略見一斑:

于闐採花人,自言花相似。
明妃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
乃知漢地多名姝,胡中無花可方比。
……

于闐,漢代西域城國。此處泛指塞外胡地。明妃,即王昭君,其出塞之地即于闐,是契丹的祖輩之地。如明胡震亨所云,李白「借明妃陷虜,傷君子不逢明時,為讒妒所蔽,賢不肖易置無可辯,蓋亦以自寓意焉。」李白以明妃自況。此前的屈原,早就用香草美人的意象比喻自己的忠貞賢良。

到了唐代,中國美女在域外更是名聲大振。《蘇萊曼東遊記》這樣寫到中國美女和妓女:「中國人都生長得很好:高高的身材,白白的皮色,白裡透紅。他們有世界上最黑的頭髮。女人秀髮,任其往下披垂。」「在中國,有許多女人不願意做貞操的女人而願意做倡伎」,她們到「倡伎局」登記後領取「文憑」,從業並且向王庫納稅。信真主的蘇萊曼不嫖妓,但他以輕蔑的口吻談到不信真主的波斯拜火教徒。經由絲綢之路抵達長安的波斯商人,難免在盛唐眠花宿柳,甚至把中國妓女買回來到了珈音所處的相當於北宋年間的波斯,此風仍然不衰。略早於珈音的波斯詩人哲學家納賽爾.霍斯魯(Nasir-khusraw)在一首詩中這樣寫到「中國美人」:

上帝啊,雖然出於恐懼我不敢暗示,
可一切誘惑全都來自禰!
禰的鞋子裡沒有沙礫嗎?
是什麼使得禰讓撒旦情願受罪?
如果禰不把中國美人的丹唇皓齒
弄得如此秀色可餐,那就沒有麻煩了。

詩人提出上帝的鞋子裡有沒有沙礫的問題,意思是追問上帝創造世界究竟有沒有錯謬。詩人把中國美人視為上帝的完美創造,是對人類的一種誘惑。這一點,有點像珈音對真主的質疑,例如下面這首魯拜:

聖道從來多陷阱,酒香誘我入迷津,
神明綠岸垂綸處,美餌逗魚落罪名!(II.080)

有誘惑力的美人,像美酒一樣,同時是詩歌靈感的源泉。蘭姆《珈音傳》寫到絲綢路上有「訓練有素,多才多藝」的中國美女,珈音有緣目睹她們的風采。因此,在《魯拜集》中,我們看到了又一個中國意象,即可以與明妃比美的中國美女。下面這首魯拜新譯,為了明晰增添了原詩沒有的詩題「詠美人」:

兩頰雙將月季窘,秦妃爭弈屢持平,
快棋巴比國王詫,奪後掃光車馬兵。(V.066)

美女雙頰紅潤,在波斯詩歌中常被喻為玫瑰紅。玫瑰和月季區別不大,同屬薔薇科。珈音吟詠的美女比玫瑰更美。詩人以弈棋為喻,所弈之棋,是現代國際象棋的前身,即起源於印度棋「恰圖蘭卡」(Chaturanga)後傳人波斯的象棋。該詞本義是「戰陣」,可見棋壇如戰場,也像情場一樣,鏖戰拚殺十分激烈。絕代美人與玫瑰比美對弈,以宛如中國象棋的紅火的雙炮大叫「將一軍」,或以別的兩子「雙將」,使得玫瑰窮於應對,不勝困窘。原文的「中國偶像」活譯為「秦妃」,並非特指秦代阿房宮的妃子,可以視為不分朝代的中國美女,因為波斯文的「中國」一詞,可能源自「秦」字。珈音筆下的絕代美人,與中國美女一個接一個對弈,總是打個平手。當她來到新巴比倫王國,國王驚鴻一瞥,頃刻之間,她就征服了一切,奪了王后的寶座。玫紅雙頰、中國偶像和棋盤上的遊戲,是原詩的三個雖然有關聯卻相對獨立的隱喻。中譯採用了原詩沒有的「主導性隱喻」(controlling metaphors),這是一種貫穿全詩接連延伸的比喻,使得弈棋成為全詩的主導意象。

伊朗學者伏魯基在他編輯的《珈音魯拜集》(1942年)序言中認為:這首詩可能是偽托的,因為它缺乏哲理意味,而且有明顯的斧鑿痕跡。原詩語言的雅俗精粗,限於筆者初識波斯文的水準,難以辨別。但這首詩有沒有哲理意味,卻可以另求別解。原詩下聯,美人與國王的較量,可以視為美與權力的競爭。巴比國王,指新巴比倫王國的國王尼布甲尼薩二世,約西元前605年至前562年在位。依照《聖經》,他曾摧毀所羅門聖殿,征服猶大王國和耶路撒冷,流放了猶太人,並且自詡為「巴比倫智慧之神的寵兒」。在珈音的想像中,美女與巴比國王弈棋,當在國王建造的「空中花園」裡。當然,此處有時代顛倒(anachronism),詩人只是借來極言絕代美人足以征服智勇雙全的霸主。在象徵意義上,珈音所詠美人和「中國偶像」,是人們崇拜的對象,像柏拉圖哲學中的「理念」一樣,近乎絕對美或美本身。更大膽的,是在蘇菲詩歌中,美女和釃客可以喻神明,在蘇菲之道被接納為伊斯蘭的一個派別之後,甚至可以作為真主的隱喻。這一點,正如美國作家多爾在珈音傳記《帳篷工奧瑪》中寫到的那樣,珈音所熱戀的一位希臘女郎抱怨說:那黑髮中國女郎,瞇著一雙杏仁眼睛,傻乎乎的樣子,波斯人卻把她們視為美的典範。魯米在《瑪斯納維》的一首詩中說:「女性是神之光,不僅僅是情人。此光是造化之自性,不僅僅是被造之物!」《魯拜集》謳歌的女性美,也可作如是觀。
 
懂得這一點,就會發現珈音〈詠美人〉一詩的境界不同凡響,它暗含以美來征服一切強梁的意味。它甚至可以令人想到俄羅斯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名言:「以美拯救世界」。這是體現在不同民族文化中的人類的共同審美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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