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肖-下

小肖 （下）

晚上，何家儿子大力下班回来，坐下吃饭，即刻就意识到家里有事情发生了。今天不是周末，怎么吃馒头稀饭？他们家通常晚饭都会炒几个硬菜和吃大米饭，大力工作辛苦，中午在工地上吃，晚上当然就要搞得好一些，而且他也是个特别能吃的人。何家妈把小肖的事告诉了她儿子，说他老婆下午一直都提不起精神，情绪不好，所以她就做了晚饭，只好请他将就将就了，“儿老子请多多包含”。饭菜对他母亲大人并不重要，香烟和茶，才是头等大事。他当然没有问题。

大力听他老婆王小妹细说了小肖的事以后，也很震惊。王小妹告诉大力，小肖对他们“有要事拜托”，“会是什么事情呐”？他们看着对方，发出同样的疑问。

46号隔壁48号，是华侨林家，林家的小儿子小女儿，都是属于婚姻困难户。在大革命时期的疯狂年代，华侨身份是他们的主要“污点”，但他们都有自己的缺陷。广东人，样子有点怪怪地，性格也是怪怪地，一家人都极低调，不与外人交往，所以雪上加霜，在他们该结婚的时候都被耽误了。但后来革命形势松动了一些，他们家海外关系恢复联系以后，不断的有海外的包裹寄过来和优越的经济条件，他们兄妹的婚姻问题很快都得到完满解决。本来非常安静的华侨家庭院，不几年就人声鼎沸了，第三代的噪声把老华侨快要逼疯了。

小肖可怜的几次“恋爱”经历，他们都很清楚，他每次都要向他们汇报，请他们帮他参谋参谋。其实他们也没有为他做过指导，因为还没有进行到正式“谈”的阶段，小肖就已经被人家毙掉了。对方都不需要找借口来委婉的搪塞过去，就直接说他不行，下放户，人又丑，这些戳人心的毒舌话语，他们听了都很生气，所以他们不为他牵线搭桥，不找麻烦。

所以，根据三条巷48号林家的成功经验，和他们对小肖的了解，他们相信小肖一定是为讨老婆的事来找他们商讨，说不定现在他已经有了人头了。小肖已经几个星期没有来了，但何家人以为小肖至少还有几天才会出现，至少要把他亲爹妈服侍完，送上回美国的行程以后，才会来。但小肖第二天晚上就来了。

晚饭后，小肖就跨进了何家，他们颇感意外。他依然是一身洋气的打扮，人明显的比以前胖了，眼皮子还是肿泡泡的，眼睛也更细了，是哭的？还是胖出来的？不晓得，可能都有吧。

“你，不在宾馆里多陪陪你父母，怎么又跑出来啦？”，王小妹问他。

“他们自己要清净了，说这段时间太兴奋，很累，想多休息休息。我也要找时间办点自己的事情，就出来了”。

小肖还带来一些东西，包在塑料袋里面，放在桌子上，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大力故意问他这是不是苏北乡下带来的？“不是不是，这是他们带来的美国巧克力，我带来请大家尝尝的”。小肖急忙说，玩笑话都听不出来，是够二的。白塑料袋是美国万宝路香烟的袋子，里面有一条原装美国口味的万宝路香烟。何老太抽了，说美国人的烟太凶，呛死她了，不喜欢，没有大前门味道好。但她还是把美国香烟放在了家里最显眼的位置，电视机上放了一包，沙发旁茶几上有一包，她的床边也来上一包。

星期六的晚上，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阵阵幽香袭来，原来是窗户底下的米兰也来凑热闹。这让他们的谈话气氛变得更加轻松愉快，有什么话都能自然而然的表达出来，没有心理负担。
“你昨天说有要事拜托，到底是什么事啊？”，还是王小妹问的小肖。

“他还能有什么其他事？不就是急着讨老婆的事情吗？”，她男人更加能体会到小肖的迫切需求，小肖的脸上冒着热气，紫红色的大胞很鲜艳。

“你都要去美国了，还怎么讨老婆啊？你到美国去讨个洋老婆吧”，何家老太，诚心捣乱。
“再生上一窝小杂种”，说完，何家人都大笑起来，小肖也笑了。但他一点都不觉得有多好笑，这段时间，他与父母与亲哥哥的共同生活，他已经很熟悉美国的家庭状况了。

“我哥哥姐姐都是与洋人结婚的，我侄子侄女都是杂种。他们都是美国名牌大学毕业的，都是医生，律师，有地位也有钱。我只想在南京找一个普通人赶紧把婚结了，然后我先去美国，等我稳定下来再把老婆接过去”，小肖很自然而然地把他自己的想法就说了出来。

“我两边的父母哥哥姐姐也是这个意思”，他刚才说的话，也是他全家人的决议。

“你目前是什么情况？有没有人已经与你谈起来了？下面怎样打算？需要我们为你做点什么？“，大力问小肖，他考虑问题的思路很清晰。

“我个人依旧是老样子，但我的家庭背景条件不是老样子了，下放户的帽子算是被甩掉了，很快就会去美国，我想应该有人愿意跟我谈朋友了吧？”，小肖的话刚一出口，立刻意识到说漏了嘴，他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但何家人并没有介意。他们又问他去美国的把握有多大，何时动身。

“我们家都打听清楚了，我最多还有半年在南京。他们给了我足够的钱，要我这段时间什么事都不用做，全力以赴找对象结婚。全家人，亲戚朋友熟人，现在都在为我找对象的事忙。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这就是我目前的状态”。

“乖乖，小肖啊，全南京城都在为你选妃子啊“，何老太自从小肖进来，香烟就没有停过，房间里乌烟瘴气，窗户大开着，烟味和他们的谈话，都传到了外面，外面看热闹的人听了发出笑声。何家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她为自己刚才说的话感到很满意。

“明白了，你是要我们也立刻行动起来，为你介绍对象，是不是？”，王小妹说，“行啊，没有问题，如果遇到合适的人一定会帮你介绍的，现在你最吃香了，怕是我们介绍的人你看不上哦”。
小肖点点头，默认了王小妹的话，说他已经见过几个人了，都是家里介绍的，他不满意。他今天晚上急着过来，就是要他们为他在鼓楼这边找。他家下放前就住在鼓楼五台山自己家的洋房里，当然现在依然。鼓楼的人让他感觉舒服。

“我没有什么具体要求，你们觉得有可能，就安排见面”，“人说得过去就行，我有自知之明”。
这时，王小妹朝她男人看了一眼，大力对她说“你告诉他哎”。

“是要告诉我吗？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啊？”，小肖急吼吼的问道。

“王小妹手里有一大把姑娘呢，都为你准备好了。昨天你说有要事拜托，他们就猜到你是要他们给你介绍女朋友”，何老太面对小肖，抢着把话说了出来，又用夹着香烟的手指着王小妹，点点她，结果一大截香烟灰被她抖落了下来，散落在一大片地板上。

“我才拖过的地板”，王小妹脱口而出，她就是不说，也看得出来，地板很干净光滑。这两口子晚上是要睡在地板上的。

何老太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她使劲地拍打掉在身上的烟灰，动作很夸张，又喝了口茶，压下心中的怒火。她把茶杯又放回了茶几，重重的放上了杯盖。这是一只精美的浙江龙泉青瓷茶具，是她女儿定制来孝敬她的，何老太很喜欢，爱不释手，用得很仔细。茶杯盖发出了清脆响亮的碰撞声，和刚才用力的拍打烟灰，都是她的严阵警告，“不要太过分了，在这个国里，老娘才是王！”。何老太是母老虎，他们怕她。

对这个小插曲，大力不动声色。他对小肖说“你们家最近是很热闹的吧？你父母在美国是干什么的？”，他很狡猾地把话头一转，傻乎乎的小肖不用说就会很自然的把他的话接过去。大力暗渡陈仓，刚才的不愉快就遮掩过去了。

小肖是个没有心眼的粗人，终于没有再接着问他们要告诉他什么事，这让大力松了口气。

“嗯，是蛮热闹的”，他说。

“来了很多人，我一个都不认得，七老八十，全国各地赶过来见面的。父母先住在家里的，但人太多，上厕所很不方便，又不能洗澡，很快他们就住到南京饭店去了，家里也就不热闹了“。小肖说完，如释重负。

“现在一切都恢复原样了”，他又添加了一句，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这说明他并不喜欢与陌生人一般的亲父母哥哥住在一道。

“你陪他们游山玩水，去了不少地方吧“？王小妹又问他。

“我们去了苏州，上海，杭州，北京和西安，还去了一个特殊的地方，你们猜猜看”。

“你们回了趟老家？你父亲什么地方人啊”？何家老太这时已经把刚才的不愉快跨过去了。

“我们去了老家，扬州乡下。但这个特殊的地方……”。

“苏北”，大力说。

小肖点点头。

小肖带着他的美国家人们和南京的父母，一同去了苏北，洪泽湖边的小镇，他们现在的定居地度过了一天。大家在他的家里坐了一会儿，他带他们去看了农机厂，他原来的工作单位。他的美国亲娘看到他生活在如此简陋艰苦的环境中，工作在这样原始落后的作坊里，心痛的几次潸然泪下。他们看到他在苏北的哥哥姐姐，就连小肖这样的条件都达不到，都在修地球，住在茅草屋里。这让美国客人们更加难过，两位老妇人伤心得肝肠寸断。美国父母发现原来最好的机会留给了他们的儿子，这更加增添了他们的内疚和悲伤，当然还有更多的感动和感激之情。“我们回去一定会想办法的，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助这些孩子们的”，美国的父母几次对南京的父母这样说，让他们放心，他们不会不管这几个在苏北的孩子的。其实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回到美国以后能怎样做，还完全没有任何思路。但他们宽裕的经济条件，为他们提供了足够的操作空间，大不了就给他们寄钱，改善他们现有的贫困生活状态吧。

“我们还到你们家也看了一眼”，小肖说完，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这是非常出乎意料的事，如果事先知道，他们是肯定不会让小肖这样做的。他们不想惹一身骚，他们不能从他的海外关系中得到任何实惠，但很有可能会带来麻烦。

“你去都去过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呢？还能拿你怎么办呢”？！又是何老太先开口了，好像也只有她能说得出重话。

“我父母还想来拜访你们，来表达对你们的感谢”。

王小妹这时抬起了头，把目光从她手里织的毛衣上移到了小肖的脸上，她很意外。

“多谢你父母，不用来不用来。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值得你父母感谢的地方”，王小妹说。

“我白天上班，家里地方小，又脏又破，坐不下来，你不要带他们来”，大力说。

“好，那我不带他们来”。

小肖其实并没有真打算带他父母来何家的意思，他这样说只是一个小小的诡计，他也有狡猾的时候。他想这样说可以让何家感到一种荣耀，他知道他父母现在的价值。他怕他们知道他要去美国，会疏远与他的关系，他要尽力保持住与他们的密切关系，他的婚事需要他们的帮助，何家是他的总参谋部，在他离开南京之前，不能没有他们的帮助和指导。

王小妹又低下了头，继续织她的毛衣。

“刚才大力问你父母是做什么的？保密？”，何家老太把刚才落下的话头，又拾了起来。

小肖这时才想起来，他还没有回答大力的问题。他从随身携带的包包里拿出来一个精美的相册，递给了何老太。

“我爸爸是医生，也是大学教授，他开诊所看病，也教书，我妈是家庭妇女，不工作”。

小肖家的照片，展示了他美国父母家的富足。他以为他们会一张张照片欣赏下去，但事实上不是，他们只匆匆的翻看了一下，就把相册放在了桌子上。我过去拿过来一张张的欣赏起来，我问小肖，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很有耐心的回答了我的问题。我终于开了眼界。

“你家房子比46 号大多了，就你父母住？！”

“小轿车比人多，停车的地方比我家大多了！”

“乖乖，这么多房间啊，太浪费了！”

“我们家，不，是他们家，有看日出的房间，有画画的房间，有游泳池，有网球场，有游戏室……”。

小肖与我的对话，何家人没有表示出一丝一毫的兴趣，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们的心灵被悲惨的现实包裹着，他们不想强化小肖美国的家，与自己家的差别影响，这无疑是对自己的境况雪上加霜式的追加。

“二呆子啊，你看够了吗？你也去不了美国，看多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何老太一句话，一下子就让我苏醒了过来。我把相册还给了小肖。但还是太迟了，今晚所见所闻，已经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到今天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些照片和小肖说的话。

小肖把相册放回了包里。他意识到他应该开路了，他的信息传递到了，目的达到了，给自己布置的任务圆满完成。他站起来要走，这时王小妹把桌上的笔记本里夹着的两页纸给他，“这就是我们刚才想要告诉你的话”，“你回家再慢慢研究”。小肖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为他整理出来了这么多女方的信息。他拿着纸条，满脸兴奋，表情很夸张，滑稽，好像马上就要入洞房一样。真是花痴。

“拿好了！这些都是我家媳妇这两天为你搜集来的情报，都是好人家的黄花大姑娘，都是亲戚朋友的关系”，何家老太又关照了小肖一次，他拿上了纸条，迫不及待地匆匆离去。

“这是哪个人的照片？”，外面传来邻居老阿姨的声音，她拿着地上拾到的照片在问人，王小妹即刻意识到可能是小肖把人家的照片搞丢了。
“肯定是这个死东西把纸条拿出来看了，里面的照片掉了他都不知道”，王小妹拿过了照片给我，要我赶快追赶小肖，他到鼓楼乘公交车回家。

我拿了照片，骑车子追小肖，刚出巷口，就看见前面的路灯下，一个男子在全神贯注地读着什么。我过去把车子停下来，悄悄地走上去，在他的后面轻轻拍了他一下。

“你的照片掉了”。

“你他妈吓死我了！二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