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美人迟暮。当美人迟暮的时候,有多少人还记得,她们曾经也是美人?

一九七八年,初秋的中午,一个珠圆玉润的身影,缓缓行于广寒宫通往学二食堂的水泥板路上,一阵戚戚喳喳的私语声在路东几幢男生宿舍的一楼悄悄地激荡开去。私语声由嘈杂渐渐变得清晰,你便渐渐地可以辨认,那是一个人名,徐徐徐……,对了,徐少娜!这些没有见识的来学文史哲数理化的可怜的七八级新生啊!徐少娜,她每日里躅躅独行于这条路上已经整整两年了。

徐少娜是七六级中文系的。那个时候没有选花魁的活动,但是大学生们心里对美丽的探寻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七八级入校的时候,七六级是在校最高的一个年级。所以,在七八级学生的眼里,徐少娜的美丽是前无古人的。总有人喜欢在吃饭的时候站在那条水泥路边,是因为那个身影远远而来皎若太阳升朝霞?还是因为那个身影缓缓而过灼若芙蕖出渌波?徐少娜白皙而丰满,明眸澄澈,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这样的气色,在广州这一带极是罕见。因为她是汕头人。

自古下江一带多美女。有人说,因为沿长江中游而下,是北方蒙古人种和南方马来人种的浸润结合地带,杂交优势使人的面貌普遍姣好。但是我想,社会选择,譬如经济发达人文荟萃也是一个极重要的原因,从金陵到苏锡常,多少著名丽人本不是地产的。都说杭州出美女,其实浙江的永嘉府才是真正的美人窝。气候温润民生富裕,女孩儿就养得娇贵,出落得漂亮。十几年前,我在浙抚衙门的一个角落里当大哥,带几个小弟去温州公干,这些杭州小伙子行一路叹一路,几有不肯回去复命的模样。广东的潮州府也颇似永嘉的情形,而汕头正是潮州府的中心。

佳人在美丽之外总会有些别的东西,使人不能忘记。徐少娜端庄美丽的脸上永远是冷漠和孤独。这种冷漠里没有傲慢没有悲哀,她的目光永远落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有谁看见过她的笑容?我不知道。我甚至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所能见到的,永远是她独自一人幽幽地走动。七六级毕业前,徐少娜的身影忽然不见了。有机灵的同学很块就打听到,说她的头部受了伤。过了些时候,那个身影又出现了,剪了短发,依然美丽,依然冷漠,依然孤独,脸上却多了些许的苍白和茫然。而我所有的关于她的最后的一个消息是,徐少娜要结婚了。那个时候,她们已经毕业了。

留得红粉赠佳人。可是七七、七八这两个年级才女充斥,却没有出一个众望所归的佳人。那两年里有屯了点红粉的,都砸在了自己手里。好在山不转水转,没过多久,七九级的小鲤鱼们就跃进龙门里头来了。

每年的十一月十一日,是康乐园的校庆。七九年的校庆晚会在槟榔树的影子里拉开帷幕的时候,报幕的女学生,一米六五的个子,一袭黑色连衣长裙,飘然登台,真个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全场刹然无声。随着女学生那清亮甘醇的标准普通话响起的是惊雷一般的掌声。就是在这一瞬间,全校记住了一个名字:鲁亦梅。

鲁亦梅是七九级经济学系的。我和她在校文工团共事两年有余。她最初给我的印象就是浓眉大眼,健康而又大方。后来当我在电影上看见巩利的时候,忽然就想起鲁亦梅,因为巩俐身上就有她的影子,可她比巩利更漂亮。

鲁亦梅是从北京来的。北京来的未见得就是北京人,那些北京人的帮帮伙伙里,似乎见不到她。虽然看去爽朗大方,可是她在文工团里话并不多。因为她只做报幕,管弦歌舞哪一队都不参加,所以文工团里也没有和她真正来往密切的人。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不妨碍同学们不管在学校的哪个角落里都能一眼把她认出来。

学生食堂是看人人看的好地方。可是经济系的学生不在学二食堂吃饭。所以,文史哲数理化的学生平时就不太有机会见到鲁亦梅。说来也巧,学校在学二食堂边上又造了几幢宿舍,而广寒宫里的女生已经多得挤不下,经济系的女生就搬到新宿舍里来。鲁亦梅从此每天就在学二食堂左近爽朗朗地走过来走过去,依旧不多和人说话。忽然有一天,传出消息来,说昨天夜里熄灯后有幽灵溜进经济系女生宿舍里鬼鬼祟祟,被打出楼道擒住了。跟着来的消息说,把幽灵打出楼道的就是鲁亦梅。

巾帼英雄更加令人敬佩,然而鲁亦梅的脸上却丝毫没有两样,依旧爽朗朗地来来去去,似乎永远不需要有护花使。只是不知道她的生活里是否也有挫折,因为人们在说到鲁亦梅的时候常忘不了提一句,“就是《人民日报》那个鲁瑛的女儿。”毕竟还是那个年代啊。

校园代有丽人出,各领风骚一两年。八零级学生入校以后,康乐园里四世同堂,万类竞荣,真正地热闹起来。不过众花虽好,却不禁她一草独秀,万花丛里一棵青灵灵的小草成了这幅如画美景里最抢眼的一点。

又是校庆。又是晚会。当我正在后台看着林培瑞大汗淋漓,会场里的掌声忽然响起,象海浪一样荡过来荡过去。中文系的配乐诗朗诵《小草》让全场似梦似醒,朗诵的小女孩让全场如痴如狂。女孩名叫牛芸;“牛芸”,不就是一种香草吗?

牛芸娇小玲珑,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不过她的模样我一直没有看得真切。只觉得她立如轻云之蔽月,行若流风之回雪,美丽总在朦胧之中。一定要说她长得象谁,便似上官云珠,却没有上官脸上不时渗出的悲苦,也没有上官的大耳朵。晚会以后,找她说话的人忽然势不可挡地多了起来。一天有人恨恨地对我说,苏炜也去找牛芸。

苏炜是我的学长,温文尔雅,天真善良,是我极喜欢的旧时才子模样,他的才子之名在学校里已经荡漾很久了。我觉得这才算是嘉配,是天作之合。无奈他并不承认,不过我知道许多人还是知难而退了。我们毕业以后许久,苏炜和牛芸结婚了,这之前的许多疑惑自然烟消云散。又过了许久,当我在美国和苏炜匆匆再会的时候,我吃惊地看见,陪伴苏炜颠沛流离的已经另有其人。一些些的疑惑便又在我的心里升起。

美人如花。既如花的美丽,也如花的一季一季开放,一季一季凋落。如果你总不能忘记曾经有过的某个花开时节,你就会有一缕惆怅,永远都挥之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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