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chard走了，以93岁的高龄。他比我父亲还大了半年多。除了多年前有过两次开胸手术以外，没有什么其它毛病。80岁以后还和太太一起开车横跨美国从麻省来到加州，在我家住了一星期。
看到他太太发出的讣告以后我和她联系，希望写一遍纪念文章，记录一下我认识的Richard，以及我们30多年来所有快乐的瞬间。她很高兴，说是要和亲友分享我的文章。就这样我花了两天时间写了一篇不算短的回忆，花了更多的时间寻找过去的照片。终于写成了一篇自己还算满意的英文纪念短文。
现在终于可以闲下来，慢慢用中文再次记录我和这位老人的往日时光。他算我半生的朋友，也是我女儿从出生起就等在那里的老朋友。
第一次见到Richard是在我面试Polaroid的第三天。第一天是他太太见我，在公司边上的一个中餐馆里。她当时是Richard的上级领导，也是我们的部门经理。Richard分管公司的图书馆，是她的下级。她和我的面试说是吃饭，但只有她一直在吃，而我却在不停地回答问题。她提出一个问题以后就开始吃，我则花很多时间回答。等我说完了，她的下一个问题又出来了。所以我不记得吃了任何东西。
第三天的面试轮到了Richard。我以为面试过程一定是一个比一个厉害，最后一个一定是个炸弹。但事实上最后这个居然是走过场。Richard一上来就先问我是否喜欢古典音乐，喜欢哪个作曲家？然后就在一个桌上的录音机里放了一盘磁带，具体是谁的音乐我不记得了，反正不是莫扎特，贝多芬，就是马勒，他最喜欢的几位作曲家。我们的面试就在这轻松的古典音乐声中进行着。
他问了我很多和工作不相关的问题，唯独不关心我的工作经历。也是啊，我当时还没有和信息检索相关的任何经历。餐馆打工不算，办公室里打杂也不算。我当时的简历简单得几乎白纸一张，他当然知道。加上和他太太有过交流，再问同样的问题也没意思。
他倒是说了很多自己的经历。他年轻时在美国空军服役，二战期间在日本的空军基地呆过，超喜欢棒球。日本人也打棒球，所以他有很深的在日本看棒球的记忆。他还有过一个日本女朋友，后来回美国以后就断了。这也是他对亚洲女性普遍有好感的原因之一，我认为。
我当时觉得给这样的老板工作不错，不会有太大的压力。可惜我有自己的老板，一个严肃认真，德国血统的化学博士。不过后来证明我的老板也不错。离开Richard的办公室以后我基本可以肯定我被录取了。
进公司以后我发现他们两口子的生日都在公司里过。Richard会烤蛋糕，每次都是不变的黄色蛋糕覆盖着巧克力酱。每次我们部门的人都会在午饭时间过来，为他们唱生日歌，然后吃蛋糕聊天，气氛异常轻松。有一次我不经意间随口说了一句：
“我们好像只给领导们过生日”。说过以后我就忘了。
等到下一次我过生日的时候突然被叫到会议室，发现一个大蛋糕在等着我！Richard不仅给我烤了一摸一样的蛋糕，整个部门的人差不多都藏在那里，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我很感动，也很无语，更有点尴尬。我只是随口一说，我其实也可以带个生日蛋糕来和大家分享啊，有什么可抱怨的？他们两口子在办公室过生日也是无奈。他们俩整天待在公司里，早上为了躲开高峰期，7点以前就到了，晚上所有人都走了，他们才离开，理由也是避开高峰。他们除了周末以外就没有时间做任何事情，晚饭都是难以想象的简单。有一次他们说昨晚吃的是cereal，一个中国同事说：那是马吃的东西！
波士顿地区每年夏天有个很有名的露天音乐会，Tanglewood音乐会。他们每年都会去几次，因为太喜欢古典音乐了。音乐会一般在周末，所以我也有幸跟着他们去过两次。第一次印象深刻，指挥家是日本的小泽征尔，那次算是见到真人了。
在Polaroid工作三年后我就离开了，搬家到了中西部。临行前的一个月我差不多每天都有free lunch，Richard就请我出去过好几次。他还给了我不少礼物，好几盘录好的音乐磁带，书，自己写的诗歌等等。我离开的当天还去了他们家，吃了早饭烤bagel，他太太还多准备了几个给我们路上吃。我的感觉是又一次离开了父母家。
我女儿出生在中西部。人刚出生，Richard和太太的礼物就寄到了。他们自驾来我家一次，可惜女儿那年正好在国内我父母家，他们没见到。
后来我们举家继续西迁，来到了加州，离他们更远了。但他们还是自驾两次横穿美国来我家小住。第一次见到我女儿的时候她都六岁了。收了多年人家的礼物和信件，女儿没有让他们失望，一见面就跑过去抱住了Richard。她知道这是她的老朋友！然后就开始领着两位老人参观她的小动物，她的房间，还有我们的周边环境，还去了她的小学。
第二次他们自驾来加州女儿已经上高中了。这次我们跑得更远，去了旧金山，海边等地。他们知道了女儿打算去波士顿一带读大学，更是欣喜，做好了接待的准备。
女儿上大学以后他们家就是女儿的新家。周末，节假日，学校组织的家庭活动，都是Richard和太太作为家人去参加，去接送女儿的。女儿在他们家的小房子里居然还占了一个房间，门上还挂了她的名字。也正因为有Richard夫妇，我在女儿的四年大学期间一次也没飞去过东部。就因为那里有一个家，我很放心。
最后一次见到Richard和太太，是在女儿的大学毕业典礼上。后来就只有网上视频了。
Richard有很多习惯和好恶都很鲜明，30多年下来我都烂熟于心了。比如他虽然在空军服役几年，却不喜欢坐飞机。这就是他们不管去哪里都开车的原因。他有一次问我：
“我要去中国，可以不坐飞机吗？“
他喜欢收集各种笔，因为他喜欢写东西，而且是写在纸上。每次我回中国，他都会嘱咐我不要忘了给他带几支笔回来。每次我们去餐馆吃饭，他一定会找人家要一只有餐馆名字的笔。
他当过高中的英语老师，特别喜欢纠正我的英语，不管是口语还是写在纸上的。这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否则我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英语老师呢？我现在求女儿帮我看点英文的写作都快要跪下了。
在我父亲去世不到两年的时间里，Richard也离开了。他们这一代人逐步离去，把历史舞台让给了我们。
R.I.P. Richar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