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蒋小诗不想睡觉,拿着iPad躲进了卫生间。我强行夺过,把它关了。她狂怒,趴在马桶上痛哭一阵,然后带着一脸的决绝,起身说道:“我再也不会跟你们任何人说话了。”她气咻咻地拉开房门:“I’m leaving!”
这种离家出走的戏码,每天都要上演几回,我都麻木了。只不过在营地时,帐篷外黑灯瞎火,她前脚刚抬出去,转个身又回来了,若无其事地躺倒在我们身边。住Motel就不一样啦,外面亮堂堂的,她当真摆出了远行的架势,一分钟还不回来。我穿上鞋开门追出去时,她已经走到了大堂跟前的自动贩卖机前,正琢磨怎样从里面掏出零食来,大概是想筹备些干粮。最后,我以许诺一袋大号薯片的条件,把她劝回了房间。
家人间没有隔夜仇。睡了个好觉,早起,小姑娘又是一番喜笑颜开的模样。连蔫了好几天的蒋先生,在一夜空调的抚慰之下,也精神抖擞。一家人齐齐沐浴净身,披红戴灰,喜气洋洋出了门。
今天要去黄石啊,见大世面!
离开LOVELL之前,我们先去加了油,又拐到小镇唯一的一家超市“红苹果”采购物资。昨晚许诺给蒋小诗的薯片得兑现啊。还有,进入黄石公园就是娱乐休闲区了,物价相对会比较昂贵,我们这精打细算的一家人,得早作打算。
我买了个西瓜,本想到了营地慢慢享用,蒋大核非要给我重新整理推车,结果把西瓜摔破了。
店主过来清理现场,跟我说:“你可以去换一个。”
我说;“不用不用。”在这四面环山的小镇,土地基本荒芜,绝大部分蔬菜水果大概都靠长途运输,店家又没有卖黑心价,怎能让他承担我家熊娃犯熊的损失。
店主抢过破碎的西瓜,说:“Oops,你晚了一步。”
我说:“不晚不晚。” 又一把抢了回来。
去黄石的路上,我捧着西瓜一通狂吃,只求早吃完早丢弃。车上实在没有空位,我只能把破碎的西瓜放到我膝上。西瓜破损处不停渗出汁水,我怕店家多给的那只塑料袋HOLD不住。
七月的骄阳下,俩娃争相唱着圣诞歌,为自己到达营地后的iPad/游戏机时间争取加分。这一路,欢歌笑语,奇峰怪石,苍山云海,算是出门一个星期以来,最为和谐的一天。
GPS显示,三个半小时到达黄石,结果,我西瓜还没吃完,只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东门。
黄石国家公园,就不用多说了。在北美,谁还不知道黄石呢?这就跟中国的九寨沟,加拿大的班孚,日本的富士山一样,是如雷贯耳的存在。黄石公园成立于1872年,位于蒙大拿,怀俄明,与爱达荷三州交界之处,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国家公园,《国家地理》杂志将它评选为“一生必去的景点”之一,美国人更是自豪地称它为“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神奇乐园”。
东门进去后,照例一路枯树。九年前我和蒋先生自驾横穿,是从西往东走,东门是黄石的最后一站。那时候看到大片枯树,我特地上网查了一下典故,原来森林是受到了一种叫做Native Bark Beetles的侵害。这种虫子从幼年到成年,都以啃噬树芯为生,而它们一旦拦腰啃空一截树干,那棵树就死了,只不过会等到第二年才变成焦红,第三年变枯。上次经过时,我们忙着嗟叹千里枯树的颓丧之美。这一次,我们发现,枯树下原来有着那么多小小的树苗正在茁壮向上。不知是甲虫受到了控制,森林开始了新的轮回,还是以前就这样,只是关注点不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有了小娃,容易幼吾幼及人之幼,一眼就能看及物的雏态,小狗,小猫,小树,小人儿,自然而然地怜惜。甚至在大街上看到流浪汉,都会忍不住想,他们小时候,是不是也是备受父母宠爱的小孩呢?他们的人生,究竟是遭遇了怎样的变故,才会走到流落街头这一步?
驶过枯树区,渐入佳境。山是绿的,水是蓝的,一路还有野花相伴,我们甚至还看到了几头北美大野牛。不过,因为以前来黄石时见过野牛,所以这次的“第一次见”,欢喜还是欢喜的,并没有小心脏翻个跟斗那种哗然,只是一个劲儿催促孩子们观看,似乎他们的欢喜与否,就是我们看见野牛的全部意义。记得我上次来,看到第一只野牛横穿草原,激动到失语。至今还想得起那只野牛冷峻的面容,和“你们人类真无聊”的鄙夷表情。第一次,果然可以缅怀一生,哪怕被嫌弃了。
之后到达Bridge Bay,我们在黄石第一晚的宿营地。登记入住时,工作人员指着营地的方位图跟我说:上个星期在这里发现了熊,前天又在那里发现了熊。总而言之,此营地频繁有熊出没,晚上小心,记得把食物都装进铁桶,或锁在汽车上。
营地没有WIFI,没有热水,没有浴室,唯一的电源在厕所。大概,这真的是一个要和孩子们数星星的夜晚。
蒋先生从后备箱取物时,我突然看到一只野牛在对面营位的草地上站着,与我们只是隔了窄窄一条过道。蒋先生木然不觉,叼了支牙线,把后备箱翻得砰砰作响。想起不久前有则新闻,一个年轻女子在黄石时,因为距离野牛太近,被顶上天摔死了。我有些担心,提醒蒋先生小声点,别惹到背后那位土著。
野牛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趣,踱着方步走到草地正中间,当着我们的面,拉了好大一坨便便,然后离开了。我和蒋先生第一次近距离观赏野生动物如厕,如此豪迈 不拘,如此大剂量,当真看得目瞪口呆。蒋先生说,等对面的营友来了,要不要提醒TA,不要把帐篷搭得太靠近中心区域呢?
蒋小诗对营地的篝火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明明一大早穿得清清爽爽像个仙女一样出的门,我们搭个帐篷的工夫,她已经全然放飞自我。闺女,悠着点儿,营地无法洗澡喂。
搭好帐篷,已是下午三点,我和蒋先生坐在野餐桌前,商量今天的计划。我铺出黄石地图,说,我最想看到的,是地处Midway Geyser Basin的大棱镜温泉。第一次来时,我俩在黄石住了三天,逛遍了公园的边边角角,回去一翻别人的图片,发现竟然错过了被誉为地球表面最美的“大棱镜”温泉,确切说,是错过了观赏此温泉的最佳位置。当真捶胸顿足。这一惦记,就是九年。
我们决定从营地沿着顺时针方向出发,绕着Lower Loop开一圈,中间随机选取几个景点停留。
没想到第一景离我们如此之近。车还开没开出营地,我们就看到两只巨大的麋鹿正在一个RV营位旁静静吃草。RV车还未到,我们就把车停在营位,近距离观赏。
孩子们反应一般,只是嗯哈了一声。他们更愿看到小鹿,那是他们心目中的班比。我reframe了一下思维,说:“那是小鹿班比他爹。”俩娃果然精神一振。蒋大核探身到窗前,问:“Which one?” 蒋小诗则不管不顾开始挥手,对着两只麋鹿大声喊“Daddy”,吓得我们赶紧摇上窗户,开启了“遇见野生动物的注意事项”之紧急教程。
行至西拇指,我们下车,在栈道上转了一圈。天很蓝,水很清,温泉一如既往地咕咕冒泡,我们热到冒烟。
蒋小诗开始专心致志地拔栈道上的铁钉。
顺路,自然也不能错过闻名遐迩的老忠实泉。因为它总是准点喷发,从不让人失望,所以临近喷发时,总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游客。九年前的自驾之旅,蒋先生本来选择了在这里向我求婚,只是我们先经过班孚,在一个幽静奇美的角落,他一时起意,就把这事儿给办了。我想,他到达老忠实泉以后,一定庆幸自己明智,不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怎么跪得下去?
时间显示,距离下一次喷发还有将近一个小时,我们就去老忠泉LODGE自带的小影院里坐了坐。刚开始,整个影院就我们一家四口,兄妹俩跑到舞台上耍宝。后来陆陆续续有人进来,蒋小诗的表演欲喷薄而出,当众清唱了一曲《Dance Monkey》,一向避人的蒋大核也在一旁用手掌打鼓,给妹妹伴奏。小诗这么做,我们并不奇怪,大核的主动参与,激动得老父老母差点热泪盈眶。
表演完毕,大家鼓掌,蒋小诗双手捧脸,作惊喜娇羞状,一鼓作气又独唱了一首《Believe》。最后影片开始,她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蒋先生不得不强行把她抱下舞台。
话说这一路上,蒋小诗见到沙石就坐下去,浑身脏得,我都不忍心多看一眼。在老忠泉吃了根巧克力三明治冰激凌,嘴巴周围全是巧克力残渣,整个人像是从垃圾桶里爬出来的。
晚上七点多,终于找到了通往大棱镜的小径入口。我询问从山上下来的游客,从入口到LOOKOUT大概需要走二十多分钟,“但是绝对值得!”过来人如此强调。
小径是一条沙石路,蒋小诗一步一个屁股印,不知这条二十多分钟的小径,她要花多久才能走完。蒋先生知道我的夙愿,让我带蒋大核先走,他陪女儿慢慢挪。想见大棱镜的愿望实在迫切,我竟然也没客气,就拽着蒋大核上路了。
一路上蚊子嗡嗡,湿热难当。蒋大核几次撂挑子,躺倒在地。被我软硬兼施,又是劳动号子,又是醒世恒言警世格言,使尽了啦啦队长的浑身懈数,告诉他现在不是躺平的好时候,逼他一次次从地上爬了起来。扛我是扛不动的,蒋大核铁打的一坨,小小的身躯足有五六十磅。这中间我们还错过了上山的入口,多走了十分钟,最后迂回到达山顶时,蒋大核是这个样子:
但是,真的值得。那五彩妖娆的裙边,池上袅袅的轻烟,被称作地表最美,名不虚传。
我以为父女俩走不到观景台了,有些遗憾,就录了一段实景。带着蒋大核下山时,却看到他俩风尘仆仆,蹒跚而来。底下的树林间传来一群姑娘们欢快的歌声,她们唱着《Dance Monkey》互相打气,不知是不是在小影院听到了蒋小诗的演唱,余音缭梁。我们就这样互相搀扶着,重又回到了山上。阳光还在,一家人依偎在栏杆边看着美丽的大棱镜,感觉此行的黄石之旅已经圆满。
天色已晚,我们放弃了顺时针下LOOP的绕圈计划,原道返回营地。
到达时,已是九点二十,蒋小诗说要吃方便面。我不得已,趁月黑风高,捧着电锅跑进了厕所。。。
看着对面那个脏到牙齿缝的娃,欢天喜地地吃着从厕所端出来的方便面,我突然觉得欣慰。如果这样的生活就能过得有滋有味,她未来的人生,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