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甚是艰难。
姥姥太知道母亲的脾气秉性了,她知道母亲宁可死也不会再写信回家要钱了,但是没钱的日子怎么过呢?姥姥常常会偷偷的托人捎些零钱给母亲,母亲也知道姥姥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一边凑合着念书,一边思衬着下一步该怎么走。那时好像可以考公费上大学,然而母亲的功课远没有那么好;或者找一些半工半读的专科学校之类的;或者不念书了直接找个工作吧。
母亲还没有机会去实行她的计划,家里忽然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母亲的大弟患急性脑膜炎去世了。这个大弟可是全家人的骄傲和指望啊,他刚考上了大连铁道学院,刚刚结了婚,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可这样的美好才刚刚开始瞬间就被划上了句话。姥姥遇上这样大的横祸一下子就崩溃了。这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了啊,姥姥还没有时间反应就一切都成了过去。据母亲讲姥姥不是呼天抢地的大哭,而是每天盘腿坐在炕上,也不说话,也不流泪,没有任何反应,别人把饭拿给她,她就多少吃两口。有人捎信给母亲,她赶紧整理了行李连夜赶了回来。
姥姥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她已经不能洗衣煮饭,不能料理家里的一日三餐了,每日就是怔怔地坐着。母亲知道她是没有可能继续读书了,因为她要代替姥姥操持这个家。
母亲那时应该有二十来岁了吧,她因为小学升中学的时候被老师把年龄改小了4岁,所以还在中学里跟十五六岁的中学生们在一起上课,虽然母亲的年龄是偏大的,不过那时候大家的年龄也是参差不齐。她的父亲和爷爷也不再提她的婚事了,她爱怎样就怎样吧。大舅的过世让这个家的天塌了一大半下来。
母亲其实心里挺内疚的。她的抗婚导致父亲和爷爷说出那样决绝的话来 - 你不是我们家的孩子,我们没有你这个孩子,你跟这个家庭断绝关系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别回来了。母亲也知道那是她的大不孝,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包办婚姻于她而言比死还痛苦。现在母亲回到家里代替姥姥操持这个家,于母亲而言这也多多少少算是一种赎罪吧。虽然她不能继续念书了,但是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她的父亲爷爷已经顾不上再包办她的婚事了。
过了几年时间,姥姥的精神状态有了改善,可以料理家务了。不记得母亲说过是怎样改善的,是突然明白过来了呢 - 就像有些突发事件会把人打懵,然后另外的突发事件会再把人震醒过来一样,还是渐渐地回归正常的。反正既然姥姥能够照顾这个家了,母亲就有时间来考虑她的学习或者工作的事情了。那时应该是1946年前后吧,时局动荡不停,常有打仗的风声。母亲考上了一所很一般的大学,不记得是什么大学了,母亲也只读了不到一年学校就关门了。母亲后来的工作证上或是履历表上文化程度都是大学一年。这是母亲一生的骄傲也是她一生的遗憾:考上大学却无法学习无法毕业。母亲一辈子渴望读书,享受读书,做梦都想上大学读书,却无法好好读大学更不用想大学毕业。
母亲一提起考大学上大学眼睛都会发亮,父亲常常调侃母亲对上大学的迷恋说你妈是个大学迷。只可惜世代以及家庭的原因,母亲的大学梦只能实现在她孩子们的身上了。
在帮助姥姥操持家务的这几年里,母亲学会了一切东北农家主妇们的日常生活技能,是边学边做被逼出来的。母亲说打那以后她就什么都会做了:从剪裁缝制棉衣棉袍棉鞋,各式中式衣裤到吊皮袄(就是将羊皮或其它皮子剪裁缝制成为可以拆装的活里子然后用钮扣之类的吊在外套里面,东北话称为吊皮袄,是技术性比较强的一项缝纫手艺);还有磨豆腐点豆腐下东北大酱等等。
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位从东北来的同学,一次暑假返校时带了一瓶肉酱跟大家分享,那个酱很香很香,不是肉香而是酱的香,有一种特别的香味。我问她你这是什么酱这么香,她说是邻居家自己下的酱送了一些给她们家。我寒假回家的时候跟母亲提到这个酱,她说这有什么,她也会做,东北农村家家都是自己做酱并且每年都做,下一缸酱吃一年。我说那你也做过?她说当然做过。我说那么好吃的酱你为什么不做呢?我们家都是买酱吃啊。母亲说做东北大酱其实挺麻烦的,要泡豆子,烀豆子,磨豆子,做成酱块子后发酵一个冬天。春天下酱时要每天晒每天捣,不能淋雨还要防着苍蝇。现在想想我那时真不是很懂事,母亲退休后身体不大好我却硬是缠着母亲要吃那个酱。等我暑假回家时母亲还真做了一大坛子东北大酱。我后来在国外试了几次都不成功才知道做酱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情。
1948年前后共产党占领了全东北,接管了所有的工矿企业。那时候的东北有着全国最大的重工业,包括各种钢铁冶金,矿业煤炭,化工机械等等。当时的政府急需各式各样的技术人才,所以开办了多种专业的速成培训班,不仅不收培训费还包吃包住属于供给制,条件是培训结束后服从国家分配。母亲这个时候刚好在北京她的二姐家里,她的二姐夫在铁道部任工程师,帮她在北京找了个描图员的工作。可是当母亲的同学告诉她速成班的事时,她马上赶回东北报了名并且被录取了。不记得母亲是否说过这个速成班有多长时间,估计不超过一年吧,速成么。描图员是个轻松的工作,不太需要专业知识,也特别适合女性。 然而母亲不一样,第一她特别向往读书成为专业人士;第二母亲喜欢做有挑战性的工作,而且多年的战乱使她对新中国充满了向往,热切地期盼着能在建设新中国中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