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水勺中(2)

廣漠寒山碧海蒼天,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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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身为教师,自然重视子女教育,也比一般人有远见。七七年恢复高考之后,父亲果断决定,让已经读到高一、但是没有读过初三的二哥,重新回到初中,插入新办的初三,重新参加中考,进入重点高中。很多人以为,我们能读书,是父亲手把手教我们。我的印象中,他没有,只是指引方向、创造条件,让我们自由发展。

父亲脾气暴躁。但对我们的学业,他没有暴躁过。我小时候笨死了,在升入小学四年级前,一窍不通。父亲偶尔过问,以了解情况为主,略加指点,但并不下死力辅导,从未发急。他对小学各年级的语文、算术课程,都乱熟于心。但是他尊重教学规律,因材施教、循序善诱,不急于求成、拔苗助长。因材施教的结果是,在四年级以前,他很少教我,因为不堪教化;进入四年级以后,我发蒙开窍了,他没教过我,因为不用再教。算术里面,鸡兔同笼是经典难题。他给我讲,我也没听,坚持自学。他给我一部算术书,纸页发黄,足有两寸厚;翻弄这部书,我边学算术,边学繁体字。

我当过好几年老师。轮到自己才知道,面对学生、尤其是自己的孩子,在他们表现欠佳的时候,能耐烦、不发急,有多么不容易。何况是对于一个像父亲那样,本身脾气暴躁的人。

我进入县一中后,各方面都不适应。想家,不适应集体生活。作文写不过县城的孩子,尤其令人沮丧。农村的孩子基本没有课外读物,阅读量不够。见识也少,只见过农作物,哪见过城里的花卉和景致。连续几个周末回家不想返校,要求转学到父亲身边就读。父亲问了缘由,没有同意,哭也没用。几个星期后回家,父亲给我一本作文选,他亲自编的,誊写得工工整整,老式纸绳装订,近一寸厚。

偶尔翻一翻父亲编写的作文选,我逐渐适应了一中的学习生活。但是小孩子只认花花绿绿的印刷品,并不格外珍惜父亲的苦心孤诣。这本作文选,是父亲在子女教育上,付出心力较多的一件事。几十年之后,我自己有了孩子,也面临着孩子教育的问题。时光逝去,父亲往生,那本作文选早已不知所踪,我才体会到其中父爱的殷切和宝贵。感激和痛悔,令我不能自已,孩童一般哭泣。为什么,为什么人要到为人父母的时候,才知道该怎么做个孩子?

 

七三年,大哥刚进高中。父亲因为他在重庆的“历史问题”,被贬到邻村的民办小学。回到家中,他将烈酒掺到开水里,一口一杯。我们寄居在同村姨父家,我才四岁。那酒气味刺鼻,雾气在屋中缭绕,一如人的愁绪。

家境困难、缺少主劳力,父亲饭碗不保,大哥尽管学习出众,还是自行退学,搬着行李回家了。当时没有高考,父亲没有要求他复学。大哥开始挣工分,在田野里,在民办小学。后来远赴襄樊,建设三线铁路。母亲说起来,总是心疼,“才十六岁。”但是从三线回来,父亲还骂了他一通。我太小,不知道原因。

教师不能保障自己子女的教育,这不仅发生在大哥身上,此前大姐二姐先后都失学了。父亲薪水微薄,母亲虽然务农,却不算主劳力,要糊口活命,须要更多的人挣工分。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大哥在家务农的那一年,我们家才不是缺粮户。基本每次年终结算,我们都是缺粮户,母亲被叫去开会,接受没完没了的批判,末了领回一张《一年早知道》,预告我们下一年度,还将是缺粮户。计划经济,真是神机妙算。

批斗地主,那是批斗极少数人。批斗缺粮户,批斗的是村里那些缺少主劳力的人家,倒是有些陪斗的。一次周末父亲回家,母亲又被叫去开会。父亲愤愤然:“什么共产党?连国民党都不如。”他经历过民国,倒是有个比较。母亲也委屈,说你只是周末回家,这样的会我都连开好多天了。说来好笑,母亲是个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认。让她去开会,又有什么用?这样的会,让谁去开都没用,是吧?

母亲被迫去开会挨批,家里贴着《一年早知道》的符咒,全家阴云密布,气氛可想而知。大人心情不好、郁闷压抑,小孩动辄得咎、战战兢兢。我虽是得宠的幺子,但也得小心翼翼。缺粮户为什么要挨批斗,当年作为小孩不知道;几十年后回想起来,还是不知道。“共产党让穷人翻身,当家作主!”那是墙上的标语、书上说的,我们家没感受到。

冯墟 发表评论于
回复 'thorn' 的评论 : 因为劳力、尤其是主劳力少。
thorn 发表评论于
按说你家兄弟姐妹5个,劳动力不少,为啥工分挣得少?
冯墟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花似鹿葱' 的评论 : 政治和经济的原因都有。先父的所谓历史问题对我大哥都有所影响。
花似鹿葱 发表评论于
老师的孩子上不起学,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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