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火车上的故事(下集)(九)
下午不到三点,洪明辉准时到了上下九陶陶居,因为早上来的时候他问服务台的人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黄月芬的清洁工,他们查看了排班记录后告诉他黄月芬是晚班,下午三点上班。这一上午明辉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别人和他说什么他都摆摆手,说:“明天再说,明天再说!”他跟自己说:“这就叫热锅上的蚂蚁!”
服务台上午值班的那个年轻的女孩还没有下班,她看见洪明辉知道他是来找人的,微笑着让他稍等就去了后面。过了一会儿那个清洁工出来了,她穿着和那天一样的工作服,头发还是乱蓬蓬地从帽檐下边露出了。她看见洪明辉,先是一愣停住了脚步,接着她加快了脚步走过来。她又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洪明辉,她的浑身开始哆嗦。
明辉的妈妈黄月芬在他爸爸离家出走后的第二年就离开了家乡,那时明辉还不到十三岁。那时候在他们乡下,爹死娘嫁人的事情并不新鲜,人要活着,总得想办法,生离死别都没什么了不起。
黄月芬嫁到广东的农村,那个姓万的男人是明辉的舅舅在矿场认识的一个人的远亲,他对黄月芬很好,可惜不到三年这个人就因为肺结核死了。万家人担心黄月芬也有肺结核,而且她还带着一个女孩儿,所以他们不想留她在万家,可是又不肯出钱给她买火车票回福建。黄月芬让万家的人给他们在矿场工作的亲戚捎个信,转告他的弟弟自己的情况。她在万家又过了不到一年,等到的消息是弟弟已经死了。万家不想再继续收留她这个外人,他们把她给了一个几百里以外的另一个也姓黄的人。
这位姓黄的男人是个赌鬼,当地的人叫他黄骰子,他一时赢了钱张狂起来,就想娶个老婆,附近村庄的人都知道他是赌鬼不肯把女儿嫁给她。后来这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万家人的耳朵里,他们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既能摆脱黄月芬,又能发一笔小财,于是就把她给了那个姓黄的。万家人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赌徒,也没有想故意把黄月芬推进火坑,可命运总是和人开玩笑,有时候玩笑开过了头就一点也不好笑了,等命运拍拍屁股说它不是故意的,谁又能拿命运怎么样呢。
到了黄家不到一年,黄月芬的女儿也病死了,那孩子大概是被她的继父传染了肺结核,一天到晚地咳嗽,开始的时候小姑娘因为低烧面色通红,后来就变得面黄肌瘦,直到瘦的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了。女儿活着的时候,黄月芬常常被赌徒打骂,女儿死了,赌徒赌输了更是拿她出气。有一次他又赌输了,债主子堵着门讨债,他就在屋里吆五喝六地撒疯儿打自己的老婆。这个债主也是个单身汉,他在门外看了一会儿,冲着里面喊:“不如你把她给了我来抵债吧!”
黄骰子盘算了一会儿,两个人商量好让黄月芬去债主家三天还债。黄月芬开始不愿意,但是去了债主家她发现这个人对她很好,不打不骂,还安慰她说等有了钱就把她从黄骰子那里娶过来,后来这个人再来领她走去还赌债,她就安安静静地跟着去了。黄骰子发现黄月芬很愿意去那个人家里,等她回来的时候又要打她,还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而那个对黄月芬好的赌徒终于也没有足够的钱来娶她,她就和黄骰子一起过了下去。
人对苦难的耐受力往往超出自己的预期,一开始黄月芬以为自己不久就会死了,可是她和这个赌徒一过就是十几年,渐渐地她习惯了这样的日子,黄骰子打她的时候她不喊、不躲、不流泪了。
前几年村里有一位叫张英的年轻女子要到广州去打工,她可怜黄月芬这样被黄骰子作践,就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黄月芬不敢就这么走,她被赌徒打怕了,虽然她原来的丈夫也打过她,那不过是偶尔三拳两脚的,这个黄骰子打她是下死手的,她常常被打得皮开肉绽。她小心翼翼地跟赌徒商量,结果又被痛打了一顿。黄骰子打完她之后忽然想,黄月芬去城里打工也好,放她出去挣钱,挣了钱倒是可以供自己赌博开销,所以第二天他又同意黄月芬去广州了。
来到广州的黄月芬因为年纪大了,又没有文化,所以只能做清洁工。她在好几家餐馆和大厦都工作过,但是因为手脚笨拙,人又木讷常常被解雇,微薄的收入还要节省了一部分给黄骰子,如果不给他就威胁要带她回去。黄月芬在她几十年的人生里已经忘记了本来的自己,她逆来顺受,本能地活着,除此之外已经不再想别的什么。那天她在洗手间里打扫卫生出来,看见正在收银台结账的明辉,她觉得这个人很像她原来的丈夫,但是她没有多想,她已经有好多年不曾想过什么事情了。痛苦中的人,大多是不思想的,开始是为了回避痛苦而拒绝思考,随着岁月的流逝脑电波被阻断了,思想的源泉也就枯竭了,他们有意无意中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蜗牛。
刚才她从后面出来看见明辉,她开始也以为是她的丈夫来了,但是她看见收银台后面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花白蓬乱,脸上眼角横竖交错的皱纹,她认出了这个年轻人不是自己的丈夫,他是自己的儿子,那个长得非常像他爸爸的小儿子——洪明辉。
她哆嗦着,要哭好像又不敢哭,她想说什么可是她已经不太会说话,她想抱住明辉又害怕自己的样子不配去拥抱眼前这位衣着讲究的人,在她踌躇着不知道该怎样的时候明辉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她,喊了一声:“妈!”
黄月芬的嘴张了几次,最后终于说出来一句别人听不懂的家乡话:“你是阿辉!”
明辉顾不得别人异样的眼光,他立刻替妈妈跟餐馆辞了职,然后就要带着妈妈走。妈妈还在迟疑不决,明辉问她是不是害怕自己不是他的儿子,他一口气说出来爸爸、奶奶、哥哥和舅舅的名字,后来又加上了尾叔和尾婶,可妈妈还是犹豫不决,她用很低的声音说:“过两天就要发了工钱了。”
明辉笑了,说:“不要了!”拉起妈妈又要走,服务台后面的那个年轻女孩子拦住他冲着明辉的妈妈说:“他是你儿子?”看见明辉妈妈点头,她又冲着明辉说:“你留个电话和地址给我们吧,万一有什么事我们好找你!”明辉在她递过来的本子上匆匆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
明辉一手拿着妈妈的包裹,一手拉着妈妈的手往外走,他心里痛快极了,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大英雄!
注:文章配图是我这次旅行中拍摄的(Rhodes, Griek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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