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展览(五)

这篇大概题为“回忆看展览”更贴切些。

我喜欢没有人的博物馆,一个人都没有,寂静中慢慢陷入遥远的地方和久远的年代中去。DC的Freer Museum (弗利尔博物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记不清去过多少次了,可是有几次的经历经年不忘。

二十多年前,我离开本来很喜欢的设计事务所,跳槽到了一家更知名的大事务所。就是想有更多机会做不同类型的建筑设计。一年后一天在街上碰到一位前事务所的设总,告诉我大家都很想我,很高兴我在新地方发展的不错。他也想换个事务所干了。 我就奇怪他们从哪里知道我的事,这圈子实在是太小了。

设计这行,忙起来每天睡3个小时,构思的时候也要放空。那时正在做一个大学的新系馆设计,每天在图书馆,博物馆里转,想转出些想法。 那天就转进了弗利尔博物馆。博物馆不大。地上就一层,方方正正围着一个院子。进得门来,右手第一个展室是Peacock Room,因为是英国艺术,是最热门的,总有三五个人看。接下去是几个亚洲艺术展室,展出伊朗,日韩的文物,就门可罗雀了。再下去是中国展室,里面收集的铜镜印象中比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和波士顿博物馆的更精美,可是也没什么人。

中国展室不大,里面一些两尺见方的小展台散布着。光线昏蒙,只有顶上精心布置的点光源照得展品分明,如同烛台。看着这些隋唐时期的铜镜,工艺精湛的难以置信,纹饰的一笔一画中沉着稳重,又透出飘逸自在,隔着千年,仍有温热。想象当年什么样的手执着这镜子,这镜旁烛台的样子,漱具,餐具的明亮,枱几的造型,地下墁的砖石,上面高高幽暗的屋宇,窗幔纱麻的色泽,窗外城市的风光 . . .。 展室里静的如夜,眼角余光瞥见几个参观者无声的踱进来,又鬼魂似的飘散。正出神读镜上的铭文,第六感忽然觉得其余参观者悄无声息的从背后聚过来,慢慢地越拢越近。没有转身,只是诧异何以我看的这面铜镜如此稀罕。正准备离开,右肩突然被人拍住,左边一个人低声道“D, 不要抵抗,我们来要把你带回去!”抬头猛然看见是一位干练的女士,目光坚定。倏忽间依稀觉得一丝熟悉。挣扎着回头看去,后面的四五个人却是非常熟悉的旧日同事, 才想起面前的女士是Cynthia,以前事务所的一位项目经理。众人见我的一脸惊恐,笑得前仰后合。原来他们这个设计组正在设计一个博物馆,跑这儿搞调研,不想钓到我这条小鱼。

 

图一   弗利尔博物馆馆藏隋唐铜镜。铭文为“阿房照胆,仁寿悬宫。菱藏影内,月挂壶中。看形必写,塑里如空。山魑敢出,冰质?工。卿书玉篆,永镂青铜”。

 

七八年前,读到王震中先生的《中国文明起源的比较研究》。书中讲到良渚古玉璧上鸟形纹饰的意义时提到现存的四块带有鸟形纹饰的玉璧之三在弗利尔博物馆。弗利尔博物馆的中国古玉收藏大概是世界最好的,比大英博物馆,和大都会博物馆都多和精。国内近年的考古发掘出土了不少良渚文化的古玉,但博物馆展出的似乎还没有海外博物馆的多。

弗利尔(Charles Lang Freer)是十九世纪下半叶的工业家,在底特律经营汽车,火车工业,积劳成疾,45岁时(1899年)就急流勇退,从事艺术品收藏。开始时收集英美艺术,但很快就转向亚洲艺术。以后11年里四次游历亚洲,遍历日本,中国,中亚。当时中国清中叶康雍乾三世的瓷器在欧美甚为抢手,一个五彩花瓶拍卖到5,6万美元很常见。而古玉则乏人问津,例如1914年巴黎的一次拍卖会上,一件精美的汉代玉虎符只卖了320法郎(合60美元)。弗利尔当时很有眼光的致力于古玉的收藏。那时中国的现代考古学还未起步,传统的金石学对古玉的研究认为出自汉代,也有推论至商周的。现在知道这些古玉大多出自良渚文化,和龙山文化,有五六千年历史,是华夏文明萌芽时期的瑰宝, 不可以金钱衡量的。

 

图二  弗利尔 1916年,62岁已垂垂老矣,三年后去世。

弗利尔收集的古玉,有些购自清末重臣端方的收藏。端方在戊戌变法期间就十分积极,变法失败后被革职。后复出,官至两江总督。这期间,无论是从政,还是收藏都充满热情,干劲十足。与一般印象中的清末官僚完全不同。端方1911年在率湖北新军弹压四川保路运动时为起义的新军斩首,示众多日。与谭嗣同变法失败后被朝廷斩首,一前一后,标志着清朝立宪革新努力的失败,国家从此步入乱局。而在这之前,端方的收藏正在鼎盛时期,相继出版了《壬寅消夏录》、《陶斋吉金录》、《匋斋吉金续录》、《陶斋藏石记》、《陶斋藏砖记》、《匋斋藏印》、《匋斋古玉图》以记录所藏。收藏被时人称作“为海内冠”。 1906年代表清廷出访十国考察政体时,参观了各国的博物馆,眼界更为开阔,路过埃及时还收购了不少古埃及文物。弗利尔1909年在第三次亚洲之行时在北京参观过端方的收藏,对作为收藏家的端方及其收藏都十分佩服。

 

图三  端方1906年1月于华盛顿。由当时著名的女摄影师Frances Benjamin Johnson拍摄。一向在照相机前拘谨的端方显得放松自然。这就是平日朋友们眼中的端方吧。

读了《中国文明起源的比较研究》, 第二天正好是个星期天,一早就到弗利尔博物馆细看那鸟形纹饰。夜里下了一场小雪,早上空气清新之至,空旷的国家广场比端方当年所见美丽多了。如果端方魂魄有知,来此重游,对面白宫是当年见老罗斯福总统的故地,这边弗利尔博物馆里看看自己心爱的三把大刀,当是饶有兴致。

进得馆内,除了前门一个管理员打了个招呼,里面再无一人。中间庭院薄薄的一层新雪,未著鸟雀爪痕。来到南翼的古玉展室,窗明几净,井井有条,静无一人,真是美好。

 

图四 玉碂,良渚文化。用以通天地的神器。

 

图五  良渚玉饰。

 

图六  良渚和龙山文化的玉璧。

 

图七甲 有鸟形纹饰的三块良渚文化玉璧另在一个展台。这是其一。

 

图七乙 玉璧一鸟形纹饰

 

图七丙 现在考古学界认为这些鸟形纹饰为族徽,亦为汉字最早开端。弗利尔博物馆的说明也如是陈述。感觉馆方与中国的博物馆和学界的联系非常紧密。

 

图八甲 有鸟形纹饰的良渚文化玉璧之二。

 

图八乙 玉璧之二鸟形纹饰。

 

图九甲 有鸟形纹饰的良渚文化玉璧之三。

 

图九乙 玉璧之三鸟形纹饰。

 

图十  这些玉戟,戈,斧应当都是仪式用的。中间最长的玉戈长84厘米,厚度只有0.9厘米,不可能用来割,劈,或刺。这件玉器于1903年从陕西省“凤翔府”老城不远处出土。为时任陕西巡抚的端方收藏。是端方所藏三把“大刀”之一,1976年以前亦为存世最长的,端方称之为“赤刀”。 端方殁后,所藏逐渐散失,1917年古董商人游筱溪居间促成端氏后人以7500两银子(5000美元)将“赤刀”卖与弗利尔。游筱溪称之为是周朝召公姬奭所有的太保玉戈。这个大概不能定论。弗利尔博物馆的说明说这是二里头文化(公元前1800-1600)器物,应该是当下学界的论断。想象这把玉戈从制成之时到周初的七八百年里,历经夏商周三代,作为国之重宝,何等光鲜。之后埋入地下三千年,穿越到现代,再飘洋过海,来到这个星球的另一面,倏忽又是百年。这个旅程真是神奇。

 

图十一甲  这是端方所藏的另一把玉刀,比前一把稍短,却阔了不少,非常雄壮。且形制特别,不见于古籍。游筱溪称之色若晚霞。我觉得这把刀更美丽,这才是赤霞之刀。现在大家公认这刀属于龙山文化晚期(公元前2000-1500)。

 

图十一乙  玉刀细部的虎噬人纹刻。

 

弗利尔博物馆的地下还有四层,都是迷宫般曲折的走廊,和相当小的展室,人就更少了。很多年前所在的事务所实行四天半工作制。星期五午饭后就是逛书店博物馆的理想时间。有一天在地下一层一个走廊的尽端走进电梯,出来电梯再经过一系列不规则的楼梯钻进最下面一层的瓷器展室。感觉就像是进入了古墓。其实古人集瑰宝于墓葬与今人设博物馆的本意相仿佛。弗利尔博物馆地下层这样的曲折封闭,虽然无意,却颇有回归墓葬的感觉。

展室大小真与明陵地宫相仿,没有那么高罢了,四面沿墙都是展柜,中间也是。器物太多了,摆得非常密集,沿着一圈走道,两边高低排布的千百古瓷,使人如同身陷其中。为了让参观者看到器物的背面,所有的展柜都衬着镜子,整个展室成为镜室,非常明亮。

看了一圈儿,中间展柜里的一个瓷瓶上繁密的小楷吸引了我。“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这些原来背咏得出的文字,几十年后忽然读到,就像一个徐缓温暖的漩涡慢慢把我吸了进去。“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少年时到父亲所在的干校,那时候社会,政治十分黑暗。而且黑暗的迅疾,几年前还昌明,充满希望的社会,转瞬如逝去的文明,被摧毁的干干净净。人性的阴暗,愚昧,残忍,铺天盖地的展现出来。深夜坐在长江边,对岸的高山都隐没在暗夜里,秋冬季时有大风,狂风之夜,天地皆墨,唯有江涛如千百条白线,隐隐可见。风啸涛涌,震耳欲聋。如同千万攻城槌在撞击城墙。那时真期望天崩地裂。

身边的几本古文书成了精神的慰籍。 对社会,人群的厌恶,排斥,在渊明的溪流般明澈的字句里得到纾解。干校那个地方的山水也是美好。长江北岸的大别山十分高大,临江而立,我们所在的江南临近一个湖,春天湖水清碧如翠,似乎它崇山中的源头来自远古。江南的山都是松竹茂密,郁郁葱葱。西南方向叠翠之外,又一座更高的山,山顶分成两叉,大家称为牛头山,因为远,晴天早上望去蓝蒙蒙的,大概就是欧阳修说的“望之蔚然而深秀”吧。东面是绵延不断的幕阜山脉,向南望不到头,也最为高大。几十里外一座像公鸡形状的大山,头尾,背都在诸山之上,高悬天外,雄壮极了。这一带是血吸虫疫区,没有自然村落,人烟稀少,更为这山水凭添亘古苍莽。

有一段时间我们住的地方远离干校农场本部,每天我要去场部参加劳动。因为有八里路,天蒙蒙亮就出发,一个人沿着长江边的沙滩溯洄而上。除了江涛涌上沙滩的轻声,四野一片静谧。雾大的时候,走在一片清凉迷蒙之中,偶尔能听到渔船顺流而下的水声,摇橹的吱吱声,船夫言语声如在耳畔,却什么也看不到。“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千百年前渊明归家的情景,不知觉间就走了进去。

一个少年着迷于隐的思想似乎有点可笑,按说退隐是相对出仕而言,有出仕资格的人才可以奢言退隐。可干校里得大人们又如何呢?这些以前拔尖的技术管理人才一个个垂头丧气,武功尽废。才不得用近乎隐,日日的责罚又发明是凶险仕途。忽一日广播里宣布卫星上天了,连里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副破旧锣鼓,一面连旗,暗夜里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在山野里“游行”,游魂野鬼一般,徒然惊动些眠鱼宿鸟。回来开会讨论,连里颇有些卫星相关技术的专家,大家高兴外面还有些人在干正事,正想谈谈感想,头一个发言的造反派小头目指着台下道,看吧,没有你们这些资产阶级老家伙,我们的卫星照样上天了。大家面面相觑,方想起自己并不属于“我们”。

干校生活比渊明退隐生活强的唯一地方是可以吃饱饭,不必到乞食的地步。其余都是不如。最差的是毫无个人空间。一百多人一起住在一个大仓库里,一封家书压在枕下,随时可以名正言顺地被头头翻走。拿出个半导体收音机,戴上耳机坐在床上听,众目睽睽之下,如同把“特务”二字写在额头。“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真是太遥远了。

农作的辛劳千百年来都是一样的,我们也“种豆南山下”,夏日凌晨就出发去锄草,漫长的田垄,永远锄不到远山脚下。 抗洪这种活儿大概渊明没有干过。 蚂蚁一样把泥土挑到越来越高的堤顶,积到 四,五层楼高,稍稍慢一些,湖水就漫过了。 午时力竭,片刻歇息时,寸草不生的大堤上无处可藏,只能在烈日里暴晒,昏昏沉沉中,望着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湖水填平了东西两面大山间的一切,云蒸霞蔚,白茫茫一片。身边的人们几乎身无寸缕,筋疲力尽,晒得焦黑。除了屁股下面坐的锹是铁的,其余与鲧的时代竟是丝毫不差。干校真是时光机器。四千年时间倏忽回了过去。“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渊明所处的乱世看起来竟是颇具人性光辉的未来文明。

人在物质上被极度压缩后,精神上会大大扩展开来。好天下工的时候,夕阳照的江对岸的大山一片金红,如一幅几十里的锦屏展开。长江映着山色明亮如火焰,像是玛瑙铺就的平滑广场宽广望不到尽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就是坏天气也有难忘的景致,有几次极为阴霾的早晨,出工的路上,湿寒的空气,晦暗的天色,泥泞的小路,囚犯一样的队伍,正当心情沮丧之至时,忽然天边现出一丝金红,极远的地方,微小如叶,一束阳光投下来,下面的峰峦,米豆一般,晴好天气里一定看不到的,这时却清晰的能辨出林壑。如同一个舞台场景,光明,干燥,温暖,如同海市蜃楼,虚幻不可及,如同彼世,富足,安宁,慈爱 … 不知在这遥远的时光里沉浮了多久,忽然耳边有人轻语道“Sir, the museum will be closed in 15 minutes” 。 眼睛艰难的从瓷瓶上的文字移开,慢慢地看见展柜,展室,万千瓷器,一个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笑一下,转身离去。才意识到在那个久远的世界里已经陷住了许久,缓缓地想起出了这个展室,外面应该有个电梯,上面的庭院,国家广场,这个城市… 异族之中,重洋之外,另一个世纪,整个现实世界轰然而至,时空穿越了!

 

2019年,弗利尔博物馆和北京故宫博物院;联合举办了《凤舞紫禁 清代皇后的艺术与生活》大型展览。很多珍贵展品。观众也很踊跃。这些在三年后的今天已有隔世之感了。

 

图十二 《凤舞紫禁 清代皇后的艺术与生活》 

 

图十三 《凤舞紫禁 清代皇后的艺术与生活》 

也许世界历史又来到了一个转折点。但愿文明的薪火能平安的传递到我们的后代。

 

 

美国作曲家Adolph M. Forester - Serenade Op 61 作于1907年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