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
第十章
我与笔友的故事
徐家祯
(四)
我的罗马尼亚笔友 Mircea Oprit?a? 及他寄给我的两本著作
我与笔友的故事,在“文革”初期我被人 —— 即使只有一个 —— 怀疑为 是“特务”、“间谍”之后,似乎应该结束了:因为虽然此事没有造成任何严重后 果,但是至少已被大家批评成“向往西方文化”、“麻痹轻敌”,连我自己也已经 承认了,怎么可能再重蹈覆辙、明知故犯呢?
但是,命运之神常常跟人们开玩笑,所以说:命运是最难以捉摸、变化 莫测的。我常听人说:“做人好像做戏”,那倒是很恰当的比喻。演员们在这幕 戏里可以哭,在那幕戏里却可以笑;在这个剧本中可以扮演刽子手,在那个剧 本中却可以扮死刑犯;在这出戏中讲的话,可以是给在另一出戏中讲的另一句 话的一个耳光。观众知道台上的演员在演戏,不会当真去揭穿他们的自相矛盾 的。所以,在生活中,我也相信“逢场作戏”,不必过于认真。这大概就是我常 常在文章中流露出玩世不恭、犬儒主义的根源。
我常常可怜那些用自己的力量去结束自己生命的人。他们把人生看得实 在太重,也太认真了。如果在他们举起手枪对准自己脑门的一刹那能想到:现在命运之神正要我扮演这个悲剧角色,那么,他一定会放下手枪,回到人生的 舞台上,愉快而认真地表演下去。谁知道下一幕戏是否一幕喜剧呢?
果真,要我上台去演喜剧的时候到了。那是一九七一年前后。
虽然那时“文化革命”还远远没有结束,但从六六年到六九年的高潮却已 暂时过去了。中国社会常常好像生寒热病的病人,一阵大寒大热之后,正处于 两个高峯的间歇时期;也好像一个时时发狂的疯子,正处于短暂的理智阶段。
一天中午,我正在家中吃午饭,忽然,听见邮递员在院门外喊:“有没有 ‘苏嘉正’?”我忙赶出去看,只见他手上拿了厚厚一封海外来信,信封上是我“文 革”前住的老屋的地址,姓名则是使用美国韦氏拼法拼出的我的名字,旁边还有 海关用红笔音译的姓名和地址,他们把我的姓名译成了“苏嘉正”,不过,一望 而知,这是我的信。道过谢,接过信,仔细一看,是封罗马尼亚的来信。虽然 地址是陌生的,但是名字和笔迹我都十分熟悉,正是与我通信最为频繁、时间 也最长的那位罗马尼亚朋友。那时,我心里既高兴,又忧虑。我不知道应该如 何处理这封信:置之不理 —— 这当然不是我所愿意做的;马上回复 —— 难道 我再想惹一次麻烦?而且,我相信,如果这一次麻烦上身,我再用“拒盗有方” 的妙计恐怕也不顶用了。
“文革”中摄于江苏路安定坊 16 号后间
吃完午饭,我决定暂不开拆那封信,乐得大方一点,主动交给学校党组 织,看他们怎样讲,我再见机行事。
下午,找了一个机会,我对党组领导中最温和也最有知识分子气息的朱 某人说:
“今天中午我收到以前罗马尼亚笔友的来信。我还没有拆开来看过,因为 以前有人提出过怀疑,说我与笔友通信是‘里通外国’,我不知应该怎么对待这封 信。如果党组织认为我不应该再与国外有联系,那么我现在就把这封信交给你, 由你们去处理。或者,由我当着你的面开拆,写了回信再送交你过目也可以。”
他听了我的话,并不接过信去,只连连摇头说:
“私人通信我们不检查。现在党和政府提倡‘人民外交’;再说罗马尼亚总 统最近刚来华访问过,现在两国关系很好。你要不要回信是你的事。希望回信 时多宣传人民间的友谊。不用拿来给我们看了。”
好一个“私人通信不检查”!
好像“文革”初期的抄家、财产没收、连私人日记都要一页页看过的事大 家全都忘了!反正,那时全中国人都是生活在健忘国里的,今天就应该忘记昨 天的事,只要“党叫干啥就干啥”了!何况,我那天也决不想与他去讨论:到底 私人通信从来是检查还是从来不检查的,只要他说我可以与笔友通信,我已经 像领到皇帝圣旨一样感恩不尽了。我知道,现在“党”和“政府”已要我来扮演“人 民外交”的喜剧角色,于是我就可毫无顾虑地大胆通信了。
回到家里,打开信仔细阅读起来。原来果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 更何况我们中断通信已经五、六年了呢!我的罗马尼亚笔友已经大学毕业,在 首都布达佩斯当起大剧院的艺术指导来了。前几年,他还得了一个英国举办的 国际青年诗歌比赛奖。在国内,他也出版了几本著作。比起他来,当年开始通 信时,大家都是默默无闻的大学生,而现在他已成名成家,我则一事无成,还 整天继续搞“大批判”浪费光阴呢!
我给他回了一封长信,告诉了他我五、六年中的变化。当然,抄家、父 母被斗、财产没收、全家扫地出门以及因为以前与国外通信被怀疑为“特务”等 事是一概不能提及的,只能含糊告诉他:我们已搬了家。
1970 年前后摄于上海江苏路安定坊 16 号僦居
信寄出之后,天天等回信,不久回信居然来了,还寄来了三本书。打开 一看,都是罗马尼亚文的,我一个字都看不懂。看样子,一本是小说,一本是 剧本,一本则是诗歌。作者姓名我是认识的,原来就是我的那位笔友自己。是 他送给我的他自己的大作呢!
我在信中感谢他送我作品的事,但对看不懂他的书感到遗憾。在他又一 次的回信中,他富于哲理性地回答道:
“我知道你看不懂罗马尼亚文,但当我想到我的作品已经到了中国,我感 到很满意。”
可见,每个人都有“名誉欲”! 尤其是搞创作的人,一旦搞出一个作品,总 希望有观众、读者、听众,即使听到的是一片批评声也比只能将作品塞在家中 抽屉里自我欣赏为好。
跟我罗马尼亚笔友的第二次通信,开始了我与外国笔友联系的第二个篇 章,虽然这一篇章比起上一个来规模要小得多,时间也要短得多,但是还有不 少有趣内容可写,这些内容只能放到下一节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