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麻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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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麻子是我们电视台的人才。那是96年,我进台第二年的事情,当时研究生还不像今天这么遍地横流,本科在我们台就是最高学历。我们台长那时不知道动了哪根筋,引进了三个硕士研究生。王麻子即是其一。

王麻子,高密人,英文专科毕业后随漂亮的媳妇去了诸城做了高中老师。忍过三四年后,以同等学历报考了南京大学的历史系研究生。96年毕业后,本可以在留在南大教书,但估计是本着家庭团聚的心思,也进入了我就职的这家地市级电视台。

台上的人,对王麻子褒贬不一。有的同事觉得王麻子“不像个文化人儿”,因为他时不时就带领着一帮小年轻在办公室打牌,吆三喝四,不务正业,还口称,不为无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呢。

一天,负责上字幕的小王姑娘告诉我发生在南楼剪辑室的一件趣事。我们那个南楼,横竖不过两三层高,却是有门卫值守,挂着“闲人免进”牌子的重地,记者们从各处摄录来的影像,皆在此制作编辑完成,然后从一楼技术部播出面世。这天的新闻,有一条是当地的一个书画展。按说这类消息上不了当地的新闻联播,因为既无领导人参加,又不是知名大画家的展览。但负责新闻的韩台长是个书画爱好者,结交了各个档次的书画家,中间有没有互相赠予的交情我们不得而知,但书画展览的新闻就常常占据一席之地。说是新闻,不过是给这些书画家们一个在电视上露面的机会,满足下“上过电视新闻”的虚荣心,提高下知名度罢了。韩台之下,编辑之上,还有个张主任,负责把中间这道关,签字时见到列表上有这类新闻,往往嘴一撇,今天又有韩台的书画展呢。

这日,王麻子被派去拍摄这则新闻,回来剪辑好后交给值班编辑。新闻串联好后,韩台坐在剪辑室角落的沙发上和编辑及字幕员一干人众逐条审看。看到这条时,发现除了一些书画特写和寥寥的几个观众外,并没有书画家们的镜头。韩台长发话了,这是谁拍的,镜头不行,叫他来,重新剪辑。王麻子家就在电视台院内,一个内线电话就叫过来了。进门就问,哪里不行?台长说,该上的镜头一个都没有。麻子心知肚明,却说,哪个该上,哪个不该上?台长顿了下,反问道,你说呢?麻子回到,依我看,哪个都不该上。如果这些人都叫书画家,那阿猫阿狗都是了。台长语塞,怒道,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麻子莞尔一笑,掏出原始的摄像带,哦,那当然是你说了算,你说了算,来来来,你说哪个上咱就上哪个。字幕员说他们一群人强忍住笑,差点憋出内伤。

再有一次,99年十一过后,麻子开始筹备跑路,新闻业务也就不怎么上心了。有天主任安排他,明天去开个农业方面的会,你跟金凤去一下吧。麻子心里不想去,就说,一个会还用俩人去?金凤去不就行了?主任说,金凤一人办不了。麻子就说,那我要去的话就不需要金凤去了。主任说,那就你去吧。麻子接着说,我不去,明天有其他事,扭头就走。到门口时,主任不悦,说了一句,你现在连个初中生都不如了。他回道,别说初中生了,我连你都快不如了。

麻子说话幽默,嘴巴利索,又热衷和小年轻们混在一起,来台不久,各个部室就都串熟了。除了我们新闻部,专题部和国际部也是我们那个小台主要制作节目的部门。一天,麻子酒后兴起,跟牌友们说,我看这电视台呢,就是个大妓院。新闻部呢,就是青楼,对方还车来车往地接送,稍算体面。专题部呢,就是路边店,自己送货上门,还常常白干。国际部呢,是包房,明面上自云卖艺不卖身,背地里也不乏行些苟且之事。这话后来居然传到我们大台长耳中,麻子就是他引进来的。后来麻子离台赴京读书,坐台长专车去喝送行酒,车上还被问起,听说是你编排的?搞得麻子怪不好意思,连声说,都是醉话,醉话。

麻子在台四年,第三年光景,麻子新闻明显没有以前产量高。部里人窃窃私语,说麻子要辞职去考博士,有人信有人疑。当时电视台正如日中天,我们被称为政府台,吃公家饭,奖金比工资高,出去采访,各种纪念品礼品券收多少完全看你胃口有多大,或者脸皮有多厚。据说我们部有个记者,出去混吃都是一绝。比如说,上午的新闻,到中午时分,采访单位管个饭是正常操作,这厮往往喝到下午三四点还不叫停,直接把午饭拖到晚饭光景,还把他也在电视台做播音员的媳妇也叫来一起同吃,二醉方归。采访单位的接待人员常常叫苦不迭,几番下来,只得委婉地告诉新闻部主任,派记者的时候,能不能别派那位姓啥的记者来?我们都很忙。让主任颇失颜面,大光其火。问题是,这厮也是爷,得罪不起。其父是当地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按理说胆识俱有,可惜生的这个娃不是孙仲谋,高中都未能毕业,只得送到部队去,打算曲线救国。从军期间,老爹托关系把他安排在央视军事部,发挥他膘肥体壮的优势,帮忙扛扛摄像机,抬抬设备箱啥的,就这样,混上了一两件印着央视字样的马甲,整日穿在身上,就成了有央视工作经历的人,然后就这么下凡到我们地市级台了。当然背后的故事一定不这么简单。他来台前夕,我们台一百多号人,每人都被赠送了一套他爹那个上市公司的毛料西服,还有写着我台字样的茄克衫,据说总价值近百万元。

刚才说到他那个播音员媳妇,也是颇有故事的人。那姑娘原本是他爹公司的厂花,在厂里面的电视台做播音员的,按一些老江湖的话,是他爹帮他看中先占下的媳妇,人确实是很漂亮,很狐媚的那种,身材也是一流。那厮入职后不久,媳妇也搞进来了,毕竟政府台听起来比企业台要高大上一点吧。他们进台约有两年左右的时间,忽一日,我们部主任室来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模样俊俏,却满面悲戚,说是被我们那记者欺骗了,又不肯给名分,还脚底抹油开溜了,所以她要当面讨个说法,于是整日坐在主任屋的沙发上哭诉不走。主任人嘴拙心善,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常常到我们编辑室躲避,念叨着,又来了,又来了,这可咋办?这家伙,真把我们害苦了。

待这家伙终于露面,却跟我们满腹委屈地说,他是被设计了,而且是被他那个正希望成为前妻的媳妇设计的。他承认他是有个小毛病,就是成龙说的那个全天下男人都有的那个小毛病,所以这个阴险的前妻就派人给安排了这个姑娘,然后再抓现行,现在就要以此为借口要和他离婚。而且他自己计算了一下,他们从结婚到现在,刚好六年多几天,按当时中国的婚姻法,婚姻满六年,家产就要对半分。这婆娘,太精明了,他恨恨地说。我们编辑们一时间居然对这个人充满了同情。不久后,我们台广告部有人去一外商家谈合同,看见他的前妻从浴室里穿着丝质浴袍出来。

按说,他前妻这样的人,我一般是敬而远之的,听听故事就好了。但好巧不巧,我们居然还做过室友,尽管一晚都没同居过,而且还因为做室友闹了沸沸扬扬的一出。那时候,因为有时候我会值晚间新闻的班,所以在单位有个集体宿舍,是一套公寓中的一个小间,左右不超过十五个平方。而且还有一个赵姓室友。赵姑娘和我同年进台,是民航局局长的儿媳妇,有豪宅居住,不会常来。我呢,家离台骑车也不过十分钟,除了打牌晚了不想回家打扰家人,也很少住在宿舍。宿舍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台上配的两张简易的单人床。赵姑娘爱美衣服多,自己就搬了个大衣橱立在她床头,正对门口。播音员入台后,离家比较远,求一间宿舍,台上一时没地方,就把她安排进了我们宿舍。听到这个消息,我有点好奇,这么小的宿舍,如何安得下第三张床,下班后就到宿舍去看看情况。进门一看,有些吃惊,我的床被拆了,床板和架子立在墙上,床上的被褥被胡乱卷起,堆在地上,冲门的大衣橱被挪到了我的床原来的位置。衣橱原来的地方,摆上了一张新床,粉色基调,整洁有序,一看就是个讲究人,想必就是那个尚未曾谋面的播音员的新居了。我有些恼火,觉得这姑娘有些不客气,我的办公室就在她楼上,动别人东西,不能知会一声吗。又一想反正自己也不常用,和这种素质的人一起住也没啥意思,就锁上门走了。晚上和男朋友见面时,说起这事。没成想,男友反应非常激烈,说,这不是欺负咱吗,找她算账去,拔腿就要走。我苦劝硬拉未果,他骑上摩托车一路绝尘而去,留我一人在夜色中凌乱,只好小跑着跟到宿舍去。

等我到时,过了也就二十分钟光景吧。宿舍在五楼。我到一楼就听到上面传来的嘈杂声。爬上五楼,就见播音员穿着丝质睡衣,露着香肩,脸上还敷着面膜,楚楚可怜地站在公寓的客厅里不知所措。宿舍里已是一片凌乱,大衣橱被胡乱推到角落里,漂亮的橱柜上,已经刮花了一大片。男友正努力要把我的床重新支起来,还一边大声训斥着播音员,以后再敢动我女朋友的东西,小心我连你一起扔出去。

我还惊魂未定,住在四楼的姜书记走了进来。她是我们台的党委副书记,为人非常平和低调,说话做事从不逾矩,连个子都长得很配合,娇小玲珑,让我们那个身高不到一米六五的王台长兼党委书记显得很有气势。姜书记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就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下。姜书记思忖片刻,说道,现在已经是晚上11点了,我家孩子还要睡觉,要不今晚大家先散了,明天我们开个会商量一下怎么样?这话一说,大家就各各散了。想来这姜书记真是个聪明人,在电视台这样的地方,大家都是哪路神仙,必须先得回去好好理理,当场若下断语,事后恐不好补救,不如回头做做功课再说。

我当时刚进台不到一年,自觉还没出成绩呢,男友这一闹,先让自己出名了,那尴尬,班都不想去了,就称病在家休息。据男友说,我们台把这事通知了他们单位,他们的大队长被请去一起参加会议。大队长先是代表男友道了个歉,说他不该那么冲动,然后就说,事出有因,这事对方是不是处理得也不太尊重人?年轻人,女友受了气,替她出头是不是大家也能理解。男友是个刑警,他的大队长我见过,四十左右,平头短发,皮肤黝黑,脸上极少看到笑容,平时说话的腔调,说不上是叫霸气还是匪气,掉地上砸个坑的那种。他这样一定调,我们台也不好说别的,就把播音员批评了一下,说她应该先和我打招呼再搬床,然后被损坏的大衣橱,本来就不应该放在集体宿舍,所以由物主赵姑娘自己承担损失,并搬出宿舍。这件当时在我看来极伤面子的大事儿,居然就这么了了。我呢,从此大家也都知道了,有个不好惹的男朋友,在人事复杂的电视台,说不上这对我是个好事还是坏事。

扯远了,继续说王麻子。他就在大家的猜疑中,在台待了四年后,2000年,考上北大历史系的博士,辞职走人了。据说他辞职着实让大家跌了一次眼镜,放着好好的电视台工作不干,去读什么博士。有意思的是,2001年,我又让大家跌了一次,我也辞职去读书了,不过我的原因众所周知,大家也都理解,主任真诚地说,虽然不舍,也只有祝福。送行的酒会上,主任跟我说,你来新闻部六年,干得非常出色,六年里,我只批评过你一次,你还记得吗?我当然记得。但在那热烈又伤感的气氛中,我必须很困惑,就说,主任你批评过我吗?我怎么不记得?

主任缓缓地说,你可能不记得了。那时你刚工作,你母亲在虞虹桥头有个冷饮摊,你经常在那里帮忙。我其实心里是很赞赏的,觉得你这个孩子很踏实,很孝顺,不因为自己在电视台工作就放不下架子。问题是,马路对面就是咱们广电局的大楼,从楼上就看得清清楚楚。我去局里开会,每次王平副局长都说,你们部的记者怎么那么有时间,是不是工作不忙啊。时间长了,我也觉得这个影响不好。所以有天我车从那里路过,看见你又在那里,你下午来上班的时候,我就叫你到我办公室来,说了一下你,还记得吗。

我继续装糊涂,还有这事?真不记得了。我就记得主任这六年特别关照我,我在部里待得真得很舒心,如果不是家庭出了问题,真不想离开亲爱的同志们。

从小到大,我被人批评的次数,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所以,那次来自主任的批评,至今记忆犹新。

在我刚工作的前两年,我妈还在我家楼下的路边继续她的事业--摆了个冰柜卖雪糕。风雨无阻,任谁说都不听。妈妈一生辛苦操劳,觉得不工作就是罪过。我爸爸从县城里调到市里工作后,她只好从所在工厂办理了内退,跟随来到市里,那时妈妈还不到50岁,自觉还身强力壮,天天闲在家里看电视,心下着急,每天思量做点什么。妈妈文化不高,但情商超群,来了不到半年,就搞清楚了我们文化局大院里谁家的谁是谁,做什么的。和我爸爸出去散步,一路都是和她打招呼的人,连我爸爸都半惊叹半讥讽说道,你幸亏没文化,要不得是个外交家了。慢慢地,我妈妈把目光锁定在了剧团拉二胡的那个人的媳妇身上了。那小媳妇是个南方人,身形瘦小,说话语速极快,妈妈叫她“小娘们儿”。小娘们儿的男人因为年轻时犯过生活作风的错误,在当地找不到对象,就七拐八弯地到南方找了她。她没什么文化,男人也没什么过硬的社会关系,没能力给她找个正经工作,小娘们儿就在大院门口的街道上摆了个冰柜卖雪糕冷饮。我妈妈刚来城市,也没什么故知,就常常坐在她的冷饮摊上和她聊天,由此迅速了解了大院里的各种人物和掌故,同时也摸清了她的“商业秘密”。什么地方进货,什么口味的冰激凌受欢迎,妈妈都默默记在心里,自己还专程骑车去实地考察几个进货渠道,看哪家的价格更便宜。来到城市的第二年夏天,妈妈就跟爸爸要求,也要去摆个冷饮摊点,地点她都看好了,就在大街的拐角处,既不和小娘们形成竞争,背后又靠着一个叫”奇丑”的照相馆,可以从里面接水接电,妈妈都和他们打好招呼了。看妈妈决心已定,爸爸也就同意了。

爸爸在市文化局做办公室主任,业余写小说,还出过几本书,在当地的文化圈里多少也有些名气,按说这个面子是要的,自己的家属要去摆摊,而且还就在自己单位院门口,人来人往,不怕旁人笑话吗。可爸爸心态好得很,谁愿笑笑去吧,我才不在乎。我现在还记得,每天晚上,妈妈收摊回家,客厅地上摆满零钱,爸爸帮妈妈五毛一块地在数钱,感觉那是他们的幸福时刻。

妈妈从1992年,我去大学的第二年就开始了她的“事业”,想来那正合了小平同志南巡的号召呢,妈妈居然比我这个大学生都更懂得时代的脉搏。那时候,哥哥和我都在读大学,家里只有爸爸一份公务员收入,经济确实不那么宽裕,所以想有点额外的收入也能理解。93年我哥哥大学毕业,就提议妈妈不要再做了,可妈妈刚尝到自己赚钱的甜头,正干劲十足,哪里肯听,说比她在工厂时赚钱轻松多了。 95年我也大学毕业了,家里所有孩子都经济独立了,实在不需要妈妈再做事了。几次我坐车出去采访,路过妈妈的冷饮摊,看到她在烈日下的遮阳伞下打盹,就觉得心疼不已。开了几次家庭会议,要她停,但妈妈死活不肯,说闲着的话,她会闲出毛病来。妈妈一向是个很随和的人,但这事却很执着,我们三个做儿女的听她这么说,也就由她了。

但有一个问题就是,摆摊这活,虽然不累,但离不开人,得有人时时刻刻守在那里。妈妈总得有人替班回家吃饭和休息一下吧。于是,我们三个孩子,就常常轮流去冷饮摊值班。我最小,觉得前几年哥哥姐姐做得多,就主动多去一些。刚开始的时候,也觉得颇不好意思。拿本小说坐在冰柜后面打发时间。妈妈见了很不满意,说,你这样可不行,这怎么能有生意?我说,这么大冰柜,打老远就看得见,难道我还需要站起身来吆喝不成?想买的,看见了自然买,不想买的,你拉人家也不成呀。妈妈说,那你可太不懂行了。人家本来可买可不买的,看见你在这里看书,想叫你一声你还不一定听见,人家就往下一个摊点去了,你就失去了一个买卖。还有,你要注意观察来往的行人,大老远就知道谁可能停下来买。我说,这么神?说说看。妈妈说,你看那些挂外地车牌的车,开到这里问个路的,一般都会买,也不会计较价钱。骑车带着孩子的,到了这里,你只要看着他们,他们就会停下来买。晚上电影散场的时候,会是一个小高峰,很多搞对象的小年轻都会来买。妈妈笑着总结道,看他们付钱的架势,我就知道他们处到哪个阶段了。要是男生要买,女方拉着他不要买,说明刚认识不久。要是女方要买,男生拉着她走,就说明他们已经认识很久,打算谈婚论嫁了。

我不得不佩服妈妈敏锐的观察能力和社会经验,跟我这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相比,我的经验值接近零。我对人没有戒心,也很少怀疑别人的话。一天,我在值班的时候,走来了一个南方人,看起来又累又渴,来买汽水喝。我妈妈很周到,在摊位放了几个马扎给客人坐。这人就边喝边和我聊天。说他是做好大的外贸生意的,有自己的公司,规模多大,员工什么的,他这次来这里是要谈一笔大买卖的,数字都很天文。我没有多少经商的朋友,但觉得那人真有本事,就问了他很多问题。还在聊天时,妈妈回来了,在一旁听了一会。那人走后,我有点激动地跟妈妈说,那人是个公司老总呢,做大生意的。妈妈白了我一眼,叹口气,哎,也就你信。你没看到吗,他的凉鞋都是塑料的,断了一根带子还穿着,还做大买卖呢,我的闺女呀。

在替妈妈值班的有限时间里,我帮妈妈丢的一定比赚的多。怎么说呢?就是收到了假钱,还都是大额的,让妈妈哭笑不得。我每次的描述都大同小异。都是对方匆匆来,要一大堆各样冷饮,在我好不容易找齐全的时候,对方忽然掏出张百元大钞来,我担心冷饮化掉,往往就着急忙活地给他找零钱。等人走后,我才发现手里拿的是假钱。时间久了,有时候钱拿到手里的瞬间,也会感觉不对,但往往是我刚一迟疑,对方就会拉长声音说,小姑娘,不是假的,不用看了。我就不好意思继续当人家面仔细检查了。妈妈辛苦一天,一般也挣不到一百块,一下都让这张假钞报销了。收了几张这样的假钞后,妈妈去问她的生意同行,那个小娘们儿。小娘们儿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着急,拿来给我吧。我妈妈很诧异,都是百元大钞,你能有什么办法?小娘们神秘一笑,拿出一个验钞机来,把假钞放上,绿灯闪烁,顺利通过。这也能行?把我妈真是看楞了。小娘们儿说,这有啥不行,假钱流通开了,就和真钱一样了,我有一次从银行取的钱里还有假的呢,没关系的。

日子就这么流水一般地过去了,无波无澜。直到那天中午我替妈妈值完班,匆匆骑车赶到办公室,路过主任室时,主任忽然喊住我,小秦,进来下说个事好吧?好呀,我笑着应着走进去。主任一般对我都很客气,那天脸色明显有点不悦,你看看现在几点了,都快2点半了,你要知道,你上班的地方是电视台啊,不是别的地方。我心下立刻明白主任在说什么,耳朵都热起来了,就收起笑容,低眉顺眼地小声说了句,好的,不好意思,我以后早点回来。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事也一直记在主任心里,我倒有些感动。新闻部30多口人,多数不是省油的灯,加上还得照应那些方方面面的关系,这个主任位子也不是好当的。

好,继续说回王麻子。再次跟王麻子联系上,就是我已经回到山大读研究生了,刚入学不久,接到他的电话,他已经在北大读博二了。他说,我听说你也出来读研啦?祝贺你啊,这个选择是对的,电视台那鸟地方,不值得留恋。其实我当时心里并不明确地知道,离开电视台之后,我将何去何从。年届三十,孑然一身,还有家难归。

研一暑假,叔叔家的堂弟楠楠拿到美利坚一所大学的奖学金,要去读研,来我家告别。席间叔叔婶婶一顿眉飞色舞地炫耀,让我爸心底那攀比的小火苗熊熊燃烧起来。以前说过,我爸爸这人,清高是有,但真不虚荣。他四岁丧母,从小寄人篱下,在农村的大伯家长大。亲生父亲在外干革命,顾不上他,虽说文革时被打成走资派,狼狈不堪,但文革后迅速官复原职,又再婚生子,有儿有女,日子红火。爷爷和我爸爸的唯一联系,就是每月定时寄到的伙食费。孤独和苦难带给爸爸的不止是坚韧的勇气,还有对生命的思考,他将这些诉诸笔端,寄给远方的杂志社,居然慢慢积攒起了一些名气,先是带领全家走出了高崖老家,把家安到县城,年近不惑,又举家搬到市里。但我想,爸爸的心底里,一定在跟同父异母的叔叔家做着比较。

叔叔家的这个堂弟,比我小五六岁。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可谓锦衣玉食。爷爷是当时县里的计划委员会主任。计划经济时代,那是个炙手可热的位子。他们家住在一栋两层别墅里,70年代家里就有了冰箱和电视机,而我家70年代末才刚刚能填饱肚子。我们刚搬到县城的时候,我才六七岁,去奶奶家,她正抱着一两岁的堂弟楠楠,稀罕得不行。我不识趣,跑过去举着小手跟她说,奶奶,奶奶,你知道吗,我的手有十个斗呢,妈妈说,十个斗纹的人有福气。奶奶笑了,把她的亲孙儿楠楠高高举过头顶,哎,别说十个,就是有二十个斗,也比不过我家楠楠有福啊。我小,这话我不太懂,一旁的妈妈却红了眼圈,放下给爷爷的生日礼物,拉着我就回了家。

我家住在城南,爷爷家在城中,相距不过几里路,但我们去爷爷家的日子每年都是固定的,一是生日时给他祝寿,二是春节时给他拜年。但即便是这两天,我也没有机会跟他单独说话。他在位时,这两个日子里从来都是高朋满座。我那时想,如果走在路上,我想爷爷是认不得我的。唯一有记忆的一次和爷爷的对话,是他退休后的那个春节。我依照惯例,来给他拜年问候,这是爸爸立下的规矩,不管喜不喜欢,都要去走个过场。走进他家的那条巷子,我就觉得有些不一样。往年,来给他拜年的车辆,早就将巷子塞得满满当当,那年却一辆车没看见。走进大门,院子里花草依然,他种的佛手、金桔像往年一样富态安详,但屋子里居然一片寂静。我走进去,只有他一人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手里转着两个石球,神情落寞。我轻轻地问了声,爷爷过年好。他半眯着眼,微微点点头,好好好,坐坐吧。我坐下,也不知说些什么,就随手拿起旁边茶几上的一本杂志,假装翻看起来。那时我应该是在读高中了。不要看那些东西,爷爷忽然说道,全是假的,骗人的。我很愕然,翻到封面,写着《红旗》,现在已经改名叫《求是》了。这是我记忆中和爷爷的唯一一次对话。再次见到,他已是病危,二度中风后住院,已经不能言语。

我的这个叔叔生于50年代,被叫做新中国最不走运的那一代,长身体时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学知识时赶上上山下乡和“文革”;壮年时赶上下岗分流;退休时又赶上了退休双轨制。但亏了爷爷的荫护,虽然没正经读过多少书,但并没有吃过多少苦。在那个小县城里,先后搞垮过几个工厂,自己的口袋却从没空过。可能缺少苦难的洗礼,他的性格也比爸爸要达观得多。从来见到他,都是笑嘻嘻的,说话还很幽默。爷爷葬礼上,爸爸伤心欲绝,一度昏厥,叔叔却蹲在地上看蚂蚁打架。让妈妈很不理解,你爸从小都没在他父亲身边待过几天,哪来的那么多感情,人家那边那个整天围着转的,倒是想得开。

堂弟家人一走,爸爸就问我,他们说美国那么好,你咋不去?我说,我一个学中文的,去美国能干啥?他学生物的,奖学金机会多。爸爸不甘心,说,我记得你说你大学宿舍老六,叫什么莎的,不是整天吵着要去美国吗。

我有点后悔什么都和父母交流了。宿舍老六那几年确实在忙着考寄考托,一心要出国。也是从她那里,我才知道文科也可以出国,还可以申请奖学金。我后来的美国导师沃克,说起来还是她先套磁认识的。她写电邮,说自己对他的景仰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希望到他门下攻读,然后问能给奖学金支持不。老教授很激动,马上发给她一篇最新力作,要和她讨论。可怜的老六,读了几遍,不知所云,就转发给我,让我帮她看看。我当时在读研一,正有功夫,读了一下,虽说也是半懂不懂,但觉得这老教授的研究挺有意思的。就在某次和父母的通信时,当作趣事讲给爸爸听,没想爸爸还放心里去了。

我从来都是不愿辜负父母的乖乖女,于是,02年的暑假,我就打点行装,提早返校,开始了我的出国留学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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