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美国华人中的热门话题之一，是普渡大学西北分校（Purdue University Northwest）校长托马斯·L·科恩（Thomas L. Keon）在不久前该校的一个毕业典礼上，模仿亚裔人语言逗笑的行为。科恩当时的解释是，因为前一个演讲者提到了他有时在自己主持的广播节目中或与家人在一起时会使用一种捏造的语言，那么现在这个就是“我的亚裔版”捏造语言。
很多华人认为这是明显的歧视行为，需要旗帜鲜明地抗议、反对，甚至要求他辞职。但也有不少人认为他只是想搞笑而已，谈不上歧视，甚至不感觉有任何冒犯。要抗议的人反应过激了。
这让我想起曾经看见过的一个视频，那是英国演员裴淳华（Rosamund Pike）在一个被采访节目中学说一句中文“脱裤子放屁”。她说是从她会中文的孩子那里学来的。她不仅发音非常标准，而且对这句话的意思也解释得很清楚，还举例说什么情况用这句话合适。这个视频被广为流传，不仅没有人认为有任何冒犯，而且还感觉是宣传了华人文化中的幽默和智慧。
不是说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吗？把这两个“学话”的例子比较一下，是不是就高下自现呢？而且两者性质也不同：裴淳华是付出努力去学了一句中文，而科恩是以完全无意义的语音模仿来“学话”。
那些说不感觉科恩校长的行为有冒犯的人反复强调每个人的承受力和敏感程度是不同的，所以感觉也是不同的，仿佛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事情，不能一概而论。只是，这样说的人不懂得，类似基恩校长的“学话”从来不是一种无辜的行为，而是带有历史痕迹的。
科恩校长“学话”的实质是取笑，不是搞笑
CNN的一个节目主持人，韩裔Kyung I. Lah，专门为这件事邀请了两位华裔嘉宾一起参与讨论，他们分别为CNN“这是生活”（This Is Life）节目主持人凌志慧（Lisa Ling）和华裔律师吴善（Shan Wu，吴善为音译）。这里，主持人和嘉宾都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亚裔美国人，他们在成长过程中都有过同学或小伙伴以模仿亚裔语言的方式嘲笑他们的经历。他们亲身体会过那种痛苦，直到现在他们还对此记忆犹新，不堪回首。自然，他们都认为科恩的行为不可原谅，他的道歉无法接受，他不是一个称职的教育工作者，所以，他必须辞职。
有一个现象很多华一代可能不那么了解——至少我曾经不那么知道——就是二代、三代所经历的歧视可能比我们一代多得多，受到的伤害也大得多。很可能是因为我们来美国时已经成年，避开了最脆弱和敏感的年龄段，或者因为我们选择走这条路，所以对某些遭遇比较容易接受，或者因为全身心为生活打拼，有些方面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感觉了。还有一个可能是，我们所处的都是成人世界，有一定的规则，特别是工作场合的不当行为会带来严重后果。
如果以为Lah、凌志慧和吴善年龄都比较大了，现在的社会已经完全不同，他们儿时所经历的事情不会再发生，就大错特错了。不可否认，社会的确在进步，但离我们希望的还很远。
2022年头上，新泽西州通过了《亚裔美国人和太平洋岛民课程法案》（A6100/S4021，the AAPI Curriculum Bill），要求公立学校教授亚裔美国人的历史和文化。在该法案的听证过程中，利文斯顿亚太裔青年联盟（Livingston AAPI Youth Alliance）提供给参议院的证词中所指出的一个事实触目惊心：“今年，我们学区有两名学生自杀身亡，他们都是亚裔美国人。他们曾因在学校长期受到欺凌，以及不那么明显但又是确确实实的攻击和排斥而患上严重的抑郁症。”
上面这张图是我一位在麻省某公立高中教中文的朋友的微信朋友圈截屏。正如这个朋友说的，“‘Ching Chong’是美国人模仿嘲笑中国人说话的伪中文，是赤裸裸种族歧视的词汇。”维基百科这样说：“Ching chong、ching chang chong是一个种族主义的贬义词，经常被英語使用者用来嘲弄华文使用者、华裔甚至其他外貌类似华裔的东亚人。一些评论认为该词语具有侮辱性质，指出有诸多针对东亚人的骚扰、人身恐吓等都伴有种族辱骂和故作模仿華文发音的行为。”
就是说，这种方式的语言模仿是公认的歧视行为。科恩校长虽然不是说的Ching Chong，但他那种没有语言意义的“学话”，与直接说Ching Chong有多大区别呢？我朋友因为一个当老师的做出这样的事情而出离愤怒，那么，一个大学校长不仅不懂，还公开在毕业典礼上如此实践又该被如何看待呢？
请不要对我说衡量一个校长的主要标准是学术水平和管理水平。大学校长首先是一个教育工作者，而且不是一般的教育工作者，因为大学校长承担的很多，能够影响的面很广。美国这几年仇恨亚裔的情绪抬头，仇恨亚裔犯罪飙升，一个教育工作者就有更大的责任抵制任何对亚裔不尊重的倾向。
这件事情发酵后，科恩校长发表了道歉声明：“我做了一个冒犯性和不敏感的评论......我们都是人。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向你保证，我无意伤害他人，我的评论并不反映我个人或我们机构的价值观。”
怎么说呢？我个人认为这个道歉没有诚意。说“我错了”是很容易的事情，难的是承认“我为什么错了”。这里，我没有看见“为什么错了”。这种道歉就是轻轻打一下手，不痛不痒。
我相信科恩校长“学话”的出发点不是恶意的，他只是想搞笑而已。但这才说明问题啊！无论他的出发点如何，这样的行为就是在取笑而不是搞笑，他丝毫不认为这是有问题的，错误的，直到惹祸了才明白。这样的人还是一个合格的教育工作者吗？更不要说任职大学校长了！
这不只是亚裔的事情，需要全社会一起站出来
在华人圈里纷纷转发要求科恩校长辞职的请愿书时，我一直没有出声。有朋友第一时间就希望我能够针对这件事写一篇文章，我说，这一阵挺忙的，恐怕写不了。这是实话，但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我有一个小小的心愿。
我个人认为，科恩校长这样的行为和不痛不痒的道歉都是不能原谅的，他应该辞职或者被革职。但是，我也累了，甚至有些厌倦了。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就种族歧视而言，这件事的确算是比较“小”的，为一点“小事”不饶不让，容易给人反应过激的印象。但更重要的，也是我真正的想法：我不想一次次看见无论事情大小，都只是我们自己在那里声嘶力竭。这个社会有责任维护所有人的利益。我希望看见社会的进步，看见一个公平的社会所应有的承当。我希望看见，我们有朋友，肯拔刀相助的朋友。
我要说，今天的美国没有让我失望，至少没有完全失望。
上图是美国非裔学者、作家、活动家和电视名人马克·拉蒙特·希尔（Marc Lamont Hill）的一个推文。希尔是宾夕法尼亚州费城天普大学的媒体研究和城市教育教授。他的推文说：“普渡西北大学校长托马斯·L·科恩在毕业典礼上开了这个种族主义玩笑。我很困惑，他怎么会认为这很合适。同样令人失望的是，有多少人对他的可怕言论开怀大笑。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问责是什么样子的？”
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了，科恩模仿中国话时，坐在他身后的两位女性没有像周围的几个男性一样开怀大笑。相反，她们脸上的表情显示，她们不接受科恩这样的行为。这也是令人欣慰的。
事情发生后，普渡大学的教师和学生都要求科恩为他在毕业典礼上的言论辞职。根据普渡大学董事会主席的声明，董事会已对科恩发出正式训斥。遗憾的是，董事会没有对他革职，只是发出“下不为例”的警告。董事会此举继续引发了其他教师的不满和批评。
普渡大学西北分校教务委员会对科恩校长投了不信任票：科恩共收到了20张信任票和135张不信任票。在一封写给校董会的公开信中，教务委员会主席托马斯·罗奇（Thomas Roach）进一步呼吁该校解雇科恩：“我们要求罢免他不是为了惩罚他，我们要求罢免他是因为他没有资格代表我们。”罗奇称科恩目前的角色是“对亚裔社区的一种侮辱”。“董事会的这一决定是不负责任和不可接受的，你们对不作为的解释侮辱了我们的认知。”
这件事情可能还不算结束了。不管最后科恩是否辞职或被革职，看见这么多人站出来抗议、批评他的言论和行为，真的很令人欣慰。华人已经不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团体了。哪怕这一次达不到目的，也是为下一次打下了基础。
2013年，ABC电视台一个《儿童圆桌会》节目中，发生一个6岁孩子说出“杀死所有中国人”的言论，而主持人并没有当场阻止，还说这是“很有意思的想法”（Interesting idea），引发了据维基百科说是“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华人游行活动”。最后在华人的压力下，节目主持人公开道歉，ABC电视台也公开道歉并承诺永久停播这个节目。
与这次抗议科恩校长的言论不同的是，2013年那样大型的华人抗议活动几乎只是限于华人范围。而这是一件非常令人悲哀的事情。不是说华人从来都是孤立的。当初美国试图通过《排华法案》时，美国非裔社会改革家、废奴主义者、演说家、作家和政治家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就大声疾呼，发表演讲，反对这样的法案，虽然这在当时几乎是唯一的异议；陈果仁被害事件发生后，各个族裔的人都一起站出来抗议，组成了一个广大的联盟......但是，总的来说，华人曾经是相当孤立的。
从美国历史上通过唯一一个排斥某国人的《排华法案》，到抗议ABC电视台辱华事件，再到今天对基恩校长言论的抗议，从孤立无援到有强大的盟友，We have come a long way.（我们走过了漫长的道路）。
新年之际，我有一个小小的心愿
不久前看见美国华人联合会（UCA）在庆祝陈霞芬的维权胜利，不禁也有很多感慨。
2014年，当时供职于美国国家气象局的陈霞芬被无端指控窃取政府财产等罪行。后来虽然指控被撤销，但陈霞芬失去了工作。更糟糕的是，因为这件事，也因为陈霞芬专业的性质，她没办法再找到工作。作为家里唯一的养家糊口者，失去收入，这个打击是灾难性的。万般无奈之际，陈霞芬走上了漫漫维权路。
Saul Loeb / AFP via Getty Images file
经过近十年的努力，今年年底，陈霞芬终于和商务部以及司法部达成和解协议，作为补偿，商务部将向陈霞芬支付55万美元，同时，陈霞芬还将从美国政府获得为期10年总价值为125万美元的退休金。另外，商务部给陈霞芬发布一封特别表彰她在职期间工作卓越的信函。
说实话，陈霞芬获得的赔偿并不多。我的理解，所谓赔偿，应该是捞回损失后再给予补偿。陈霞芬如果当初工作不中断，十年的收入应该也是7位数吧？政府机构工作人员应该都有很不错的退休福利，怎么说都比这个和解协议给的多啊。陈霞芬说这是商务部历史上向个人原告支付的最大金额之一。那么，是不是也应该理解为，这是商务部最大的冤案之一呢？
与失去一切相比，这的确是一个极大的胜利。我为陈霞芬和所有参与者高兴。但我无论如何无法认为陈霞芬的和解协议是公平的。在大家热烈庆祝的时候，我开心不起来。请原谅我小心眼，我不可能不想到，产生这样不公平的协议，很大的原因是因为陈霞芬是华人。
陈霞芬的维权路得到了华人社会的极大支持，其中UCA可能是贡献最大的一个组织。但是，这件事情似乎也是仅限于华人社区。所以，这个胜利还是有多方面的遗憾。只能说，陈霞芬是一块铺路石，因为这块石头，后人的路将容易一些。路，就是这样铺出来的。
We have come a long way. We still have a long way to go. （我们已经走了很长的路。我们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
前文说到，在科恩校长辱华言论事件发生后，我一个小小的心愿是看见华人有足够多的盟友，看见整个社会对华人的支持。
值此新年之际，我又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在其他族裔遭遇不公平待遇时，华人也能够像当年的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那样，主动站出来发声。
其实这两个心愿是相辅相成的。希望别人为你发声的背后等于是有一个承诺——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事实上，很多事情，非当事人出来说话效果更好。而最最关键的是，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下面这个例子也许是经典的证明。
2019年年底，纽约长岛的《新闻日报》（Newsday）公布了一个历时三年的调查结果：在《公平住房法》（Fair Housing Act）颁布50多年后，纽约郊区普遍存在对黑人和其他少数民族的住房歧视。该报是用“对子”方式进行调查的。所谓“对子”，就是让一对各方面条件都相当，连性别也相同的借款人，去同一个中介那里买房，看他们获得的待遇是否相同。这两个人的唯一区别就是族裔。
他们用很多“对子”测试了长岛大大小小的中介，结果发现，黑人测试者有49％的时间遇到了不同的待遇，西班牙裔测试者为39％，亚洲为19％。比如，某个房地产经纪人告诉一个黑人，某个以白人为主的社区里的房屋对于他的预算来说太贵了。但是，这个经纪人向打算花同样的钱买房的白人展示了这一社区的房屋。还比如，一个经纪人警告一个白人购房者，某个大多为少数族裔的社区经常发生帮派暴力，但她却将预算可观的黑人购房者引向该社区的房屋。难怪长岛是美国种族隔离最严重的郊区之一。
这个报告对华人社区也格外有意义。现在美国社会基本上不会把华人与弱势群体联系在一起，可能华人也没想到自己至今在购房上还是被歧视的对象。我认为，这里被歧视的比例很可能是具有代表性的，也许社会中各个方面少数族裔被歧视的程度大概就是这么个“比例分配”呢。
所以，我们必须联合所有的族裔，所有的族裔也必须联合起来。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的一句话堪称至理名言：“只要有一个地方的不公正就是对所有地方公正的威胁。”
同样道理，只要有一个族裔还被歧视，所有族裔就都有被歧视的危险。所有的族裔都应该把任何族裔遭遇的歧视看成自己的事情。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比较快地推动社会的进步。
参考资料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Rh411r7jj/
https://www.youtube.com/watch?app=desktop&v=pRPu5_ueGR0&feature=share
https://mp.weixin.qq.com/s/NUQj7xPOPlt6l7IkGzx15A
https://www.cnn.com/2022/12/23/us/purdue-university-chancellor-racist-remarks-reaj/index.html
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2013/10/131024_abc_jimmy_kimmel_chinese
https://longislandwins.com/columns/immigrants-civil-war/ban-chinese-proposed-frederick-douglass-spoke-3/
https://projects.newsday.com/long-island/real-estate-agents-investigation/#open-paywall-message
本文原创首发于“美国华人杂谈”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