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十八章
动物杂谈
(上)
在国内时,虽然我并不是动物的虐待狂或残杀者,但也并没有对动 物有过任何的特殊好感。我与动物的关系就停留在家里养过几只猫、“三 年自然灾害”期间 —— 六十年代初期这段时间国内就用这个专有名词来称 呼 —— 家里为了吃蛋、吃肉而养过几只鸡、鸭、鹅这样的初级阶段。在 我心中,“畜生就是畜生”的概念根深蒂固,有时对动物甚至还有些反感。 例如:我六、七岁时我们大家庭住在一幢有几十间房的大屋子里。我的一 位堂叔叔有一只叫“小白”的母狗,平时我们兄弟想跟它玩玩,但大人们见 到总大喝一声:“不要去弄狗,当心它咬!”于是吓得我们总是对“小白”敬 而远之。一次,“小白”生了一窝小狗。消息传到我们大房里,作为孩子当 然想先睹为快,于是我与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妹妹和比我小三岁的弟弟一起 赶到三房里“小白”的窠边看小狗。可能我们站得离狗窠太近,母狗又有保 护自己子女的天性,她以为我们要残害小狗,就突然冲了出来,咬了站在 最前面的只有三、四岁的弟弟一口,将他的一个指头咬破了一点。据说, 被狗咬过,都要当那狗有“狂犬病”来治,狗固然要送去专门的地方杀掉, 人也要送去医院打治“狂犬病”的针,而且听说要连打好几天;针有缝被子 的针那么长,还说是要从肚子里戳进去的。弟弟刚被咬时那点疼痛及惊吓 早已过去,哭声也早停止,只是见大人们如此慌乱,也有“大祸临头”之感, 伏在女佣肩头垂头丧气。我虽然担心那条刚生下小狗的母狗的命运,但更 难以想象我弟弟会为那一点伤而去经受那么大的磨难。后来经过多方询问, 知道可先对狗化验一下,看是否“狂犬”再作决定。化验结果当然不是“狂 犬”,于是大家放了一桩心事,弟弟也免吃一顿苦头。但是“小白”咬了小孩,“小白”的主人碍于面子,不久也将它及其小狗一起送了人。而我,则对动 物又增加了一层恐惧感。
到了西方世界,我对动物的态度有了极大的改变,于是写了好几篇 有关动物的文章。记得第一篇文章是发表在国内《人民日报》上的短文 《祖国何时“鸟不怕人”?》。后来,又在北京《新观察》杂志上发表过一 篇《动物园趣事》。这两篇都是介绍西方社会对动物爱护的情况。今年, 我又给南澳华联会会刊写过一篇《动物趣事二则及杂感》,那篇文章则更 进一步,认为人类在不少方面还得向动物学习呢!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开玩笑地说过:我近年来写了不少有关动物方 面的文章,说不定有人还以为我改了行,出国来学起动物学来了呢。
事实是,我虽然不学动物学,但对动物倒越来越有一种亲近感、平 等感。我常常觉得动物是一种比人类更容易亲近得多的伙伴。虽然人与人 之间有言语相通,但是在“尔虞我诈”技巧已经发展到如此高度的现代社会, 一个人还能相信别人口中说出的话吗?两个人可以并肩坐在一辆汽车、一 列火车或一架飞机上几十分钟甚至几十小时,而他们的心却可以相隔一个 世界,毫无沟通可言。而动物,虽不会通人语,除了猛兽在饥饿时会残害 人类之外,却决不会用狡诈、阴险的手段来祸害人类。一旦它们了解人们 不会有残害它们之心,它们马上也会以一片赤诚的爱心来相报。只要去看 家养的狗、猫,甚至牛、羊、马,或者鸟儿,它们不是常常会流露出一种 对人——包括主人以及生人——的依依之情吗?这种直爽、朴实的感情流 露,在人类社会中恐怕除了家人、爱人之间,已经是很少可见了。
人兽同时生存在世上,本来就是大家庭中的不同成员,为什么关系 会弄得如此紧张呢?看来,可以肯定的是:人是造成这种紧张关系的罪魁 祸首。在苏格兰诗人彭斯的诗《致田鼠》中,诗人以一个农夫的语气,对一只被他在犁田时不慎捅破了窠巢而逃出去的田鼠说的话,道出了这一真 理:
微小、光滑、胆怯、怕羞的小兽, 喔,多少惊恐藏在你心里! 你不用惊慌失措,狂奔乱窜, 如此匆忙地离开此地! 我不会用那凶残的铁犁, 在背后紧紧追你!
我真遗憾哪,人的无上权力,
破坏了自然界的和衷共济,
证实了别人所知的罪名,
使你见了我就惊悸。
你这大地所生的可怜伙伴哪,
竟成了人类的仇敌!
这首诗是我在十五年前偷偷翻译的。诗中连对一只田鼠都那么同情、 爱怜,这是一种与我译诗的时代多么格格不入的感情呀。在那时,如果我 的译诗——哪怕是就以上不完整的两段——被揭发出来,也是可抓去坐牢, 至少得遭“狠狠批斗”的,因为我竟敢译那么不讲阶级感情而去同情动物— —而且是“钦定”“四害”之一的老鼠——的诗!人类相残的毒辣性,在那一 时期真是暴露无遗啊!我在译这首诗时虽对“自然界的和衷共济”并无感性 认识,但也为这首诗中的崇高思想深深感动,至今念念不忘,以至在这本 《南澳散记》中两次引用不同段落。
而我对彭斯的“自然界的和衷共济”真正有感性认识,倒是在被外界 说成是“罪恶之都”的纽约。记得刚到纽约不久,我去曼哈顿岛头上看一位 在中国时就认识的朋友。他住的地区在纽约不是高级住宅区。那儿几十层 的高层公寓林立,公寓外人行道旁有一些草地和行道树以一道矮矮的铁篱笆与人行道隔开。我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找我朋友的门牌号。突然,我 看见有两只松鼠在我面前窜过。它们横跨过人行道,翻过铁篱,爬到树上 去了。我从来没有在城市里见过有松鼠,即便几十年前我很小的时候去杭 州城外灵隐寺溪边茶摊,在藤躺椅上躺着喝茶时,抬头望见松鼠在几百年 的高大古松上跳来跳去,那也几乎变成“古时候”的事了。现在,在那么现 代化的大都市的中心地区街道上,怎么可能看见松鼠呢?于是,我断定: 那是别人家养的松鼠,从笼子里逃出来了。可是不久,就证实了我的断言 是错的,因为在我住的地区及别的地区,我都发现了松鼠。它们在树上, 草坪上及行道上散步、追逐,连孩子都不去惹它们。在我舅舅警告过我 “连白天都不要走到中心地带去”的中央公园,更是松鼠的乐园。有一次我 与同学还带了小照相机去公园草地上拍松鼠的活动。有一张照片是我为那 同学拍的,只见他俯伏在地上,按动闪光灯,面前一只松鼠抬起前腿好奇 地望着相机上的白光,离他只有一米左右远。舅舅警告我,不能进中央公 园中心地区去玩,那是因为那儿有杀人不眨眼的凶手。然而看来,那些凶 手会杀人,对毫无自卫能力的松鼠倒是连毛发都不去动一根的。
后来,我进了纽约市立大学的皇后学院。每天去上学时,沿着铁丝 网篱笆进校门去,总可看见一个小碗,放在篱笆一个缺口处,显然是喂鸟 的,因为几乎每天碗里都有半碗清水。然而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位放水的好 心人。
到了夏威夷大学,我也注意到,在检查停车证的汽车出口旁的小亭 子边上,每天傍晚总有大群海鸥在啄吃地上的碎面包片。显而易见,那是 看门的工人故意撒了喂鸟的。上百只白色的海鸥聚集在一起争食,煞是好 看。说起海鸥,我从美国的大西洋边搬到太平洋边,又移到太平洋中间, 最后又到了太平洋的南边和印度洋的东边,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见到这种 红喙白羽、与人友善的鸟儿。但是奇怪的是,在中国住了三十多年,我居 于沿海城市上海,也旅行过沿海的杭州、温州、普陀、青岛、宁波,却始终记不起在哪儿看见过成群的海鸥。显然,中国古代也是有海鸥的,因为 《列子》中就有过爱护动物必须出自内心的故事:
海上之一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 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 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
唐诗人王维也用这一典故写过“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的诗句。莫非就是因为那人想抓海鸥给父亲,海鸥们就疑了两千年仍不敢 在中国接近人类?
到了南澳,在远离地球其他大陆的澳洲大陆上,人兽似乎更能和平 相处。澳洲的特产之一是袋鼠,于是远在中国的家人就以为澳洲到处是袋 鼠了。我到达南澳的第一天打了个电话回家,正好那时三、四岁的小外甥 立泉也在上海,他在电话中说:“大舅舅,回来时带个袋鼠来给我。”那年 年底我回国真的带了个塑料袋鼠给他,他大失所望,说:“原来是假的 呀!”
一九八三年初,澳洲正是大旱。中国报道,袋鼠因为干渴,跑到人 家院子里去。于是家里来信问:“是否袋鼠也跑进你院子去了?”其实,我 在澳洲第一次见到袋鼠,倒是在阿德莱德南部维克多港(Victor Harbour) 的葛兰尼岛(Granite Island)上。那儿放养着一群群的小袋鼠,人走近前 去抚摩、喂食,它们都不太会吓跑。以后,在阿德莱德东边的山上克利兰 公园(Cleland Conservation Park)里,我看到了更多在澳大利亚土生土长 的动物,袋鼠的种类也更多了。袋鼠外貌和善,跳起来轻快、敏捷,姿势 优美;绒毛温暖、柔软。看见它们在自己手下露出信任、友爱的安适神态, 那时倒真有一种被“人”真正信任的快感。
可惜,维克多港及克利兰公园的动物即便能自由活动,总给人一种 “人为”的感觉。我倒有过两次与大自然中的动物遭遇的经验,虽然不在南 澳,也值得在此记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