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头盔和防弹衣的保护,一时半会儿我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然而在这铺天盖地的碎石雨中,我必须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再做下一步谋划。
我环顾四周,刚好头顶的火山灰云层中一道上千米长的闪电划过,让我得以看清西边峭壁下方稍稍凹进去的一小块空地。我深吸一口气,迈开双腿朝那边奔过去。这么一跑,头顶落下的碎石将我的胳膊和双腿砸得生疼。更糟糕的是虽然空气中的硫化物臭味已在减弱,我的嗓子和胸腔却像是吸进了什么呛人的气体,让我边跑边咳嗽起来。
那不是我的身体!不关我事!我在心中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都要躲到山崖下面去,先喘口气才能从长计议。
崖壁上的凹陷处只有一米半的高度,我蹲下身钻进去。依然咳个不止,周遭的气温已经比香港最热的夏天还要闷热潮湿,然而能暂时躲避碎石雨的袭击也是好的。我最担心的其实是两样东西——从地底被火山灰带上来的有毒气体,和火山碎屑流,貌似这第一样我已经尝到了。
究竟是什么气体呢?在公元79年毁灭庞贝的那次爆发中,我脚下的这座火山曾喷出高浓度的二氧化碳和氯化氢。后者在常温下是液态酸,高温下则变成酸性气体,吸入体内会对人的呼吸道和肺部产生不可逆转的腐蚀作用。
当然更致命的是火山碎屑流,因为那家伙实在是太热、太快了!在庞贝陨落的同时,冲刷赫库兰尼姆的碎屑流据说已达到了声音在空气中的速度,而人类科学家是在二十世纪初才认识到碎屑流这种现象的。那是1902年,位于加勒比海的培雷火山爆发,超过一千摄氏度的火山碎屑流于一分钟内覆盖了周边的城市,导致三万多人瞬间丧生。
在幸存的几人中,最出名的是个被关在地下牢房里的囚犯,叫什么路易的。此刻的我要是也能被关进地牢里该有多好呢?可我是在山上,能去哪里找地牢?
碎屑流的成因可分几种,爆炸型喷发是一种,高空火山灰柱的坍塌是一种。一片漆黑中的我看不清头顶的火山柱,但可以想象它有多么庞大,并随着黑夜的来临和气温的降低随时有崩塌的可能。真要是那样,我在一呼一吸之间便会从这个世界上蒸发。
“咳咳!”我蜷缩着身子,打开肮脏不堪的背包,从母亲替我准备的医药包里取出仅有的一只口罩。这是我第二次来维苏威火山,由于去过项目施工现场,比普通游客要熟悉这座山。我在记忆中快速地搜索着山坡上的地貌,可惜不记得见过任何洞穴。即便有,估计也震塌了吧?唉,还是先想办法应付毒气吧。
戴上口罩时我的眼泪也下来了。父亲两年前去世后母亲与我相依为命。她原本也不是个坚强的女人,若是得知儿子客死他乡,只怕后半生都要在悲戚中度过……不行,为了母亲我不能放弃!碎屑流并不是一定会出现,即便产生了也不见得就会朝我这边喷泄。我会一直朝山下跑,看不清路就拿手机照,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打定主意后我从背包里取出手机,开屏时发现有两个错过的电话,分别是刘知慧和安德森打来的,由于刚才环境太吵没能听到。还有一条很长的文字讯息,像是将语音转录成文字后发过来的。刘想的很周到,此刻我头顶那厚厚的火山灰云已经蔓延开去,手机信号是别指望了,如果她留言我是无法收听的。
“马凯,希望你安好,时间紧迫我只能捡重要的说。你马上去火山局旧址,应当就在你下方不远处。火山局地下层之下还有一间密室,维比娅的继母曾告诉她密室是先皇尼禄命大祭司建的。古罗马人信奉山神,密室的位置被认为是山的命门、神的家。
“上次瑞斯带我们参观时说过,火山局在搬离旧址时发现了密室的存在,他们不明白为何两千年间经历了多次火山活动都完好无损。所以你找到我时,我正要赶去那里。现在让安德森同你说。”
文字讯息随后转为英文:“马凯,你从正门进去后左手边有个楼梯,下到地下层。正对面有间放杂物的小屋是不上锁的,小屋一角的地上有个井盖,掀开井盖跳下去就可以了。快去吧,一定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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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局旧址?我不知道火山局相对于我目前的具体方位,然而我每次都是坐车去到它的门口,只要找到盘山公路,应该就能找到火山局吧?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手机照明灯的同时冲出崖壁下方,顶着头盔在碎石雨中朝山下奔去。气温已高得令人窒息,更不用说我还戴着口罩、穿着密闭的防弹衣。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强迫自己回忆刘知慧刚才的留言,并与石屉中的那封信比较。
大祭司?对啊,信里不是说过,维比娅的继母是罗马城中大祭司的第五个女儿?果然,那封信是刘知慧写的。要这么说的话,这间密室还是我的“准岳姥爷”建的呢,是这么叫的吧?
幸运又或不幸的是,我老远就看到了下方那栋有二百年历史的三层建筑,此刻正燃烧在熊熊烈焰中。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入内,但总要过去看看。
越来越近了……就在眼前了。从正门望进去火光一片,还好有个侧门是打开的,估计有的工作人员在接到撤离通知时走的侧门。
就在此刻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脚下的山体不再是偶尔痉挛般的抽搐,而是摇床一样有规律地上下晃动着。我听到零星的雷声、不,应该是带回声的烟花在升空。我正站在万人同庆的广场上,耳中由远及近的是人群的欢呼。下一刻我又到了大海边,任由身后的海浪扑打着细沙。
我转身望向山顶。我看到巨浪了,海啸般的黑褐色巨浪翻腾着从山顶倾泻而下,一晃便吞噬了我刚才躲避碎石雨的崖壁。有那么一刻,时间似乎凝滞,我的心里竟然一片祥和。就这样吧,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累了……
我大喝一声,放开大步冲进燃烧着的火山局。刚找到通往地下层的楼梯口,上方碎屑流已至,整栋建筑像是遭遇了核弹冲击波,砖石爆裂、玻璃融化。我哪里还有时间一步步下楼梯?一头朝着下方栽去,骨碌碌地滚到地下层,只觉身后的热浪凝成一只巨蟒的舌头,紧追不舍地舔着我的后背。
我几乎是用头盔撞开了对面的杂物室门,耳朵里同时听到头顶天花板碎裂的声音,随后便有沙石簌簌地往我头盔上落。在火山局内部残存的建筑一齐向我砸下来的时候,我掀开井盖跳进了下方黑暗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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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不算深,双膝着地时疼了一下,除此之外倒没受别的伤,只是累。头顶的井盖在几秒钟的噼啪声响后陷入沉寂,此刻的我便如两千年前的庞贝居民一样,被活埋了。
背包、手机早已不知丢到了何处,我摘掉头盔和口罩,喘着粗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密室中仰面躺下。浑身的力气已尽被抽干,大脑一片空白,我告诉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每呼出一口气之后,还能再吸进来。
在摇晃的地面上躺了一会儿,漆黑的视野中浮现出一片片黯淡的荧光。开始我以为是疲惫过度产生的幻觉,慢慢地能辨清一个个人形的影像,居然还是彩色的。
我撑着地坐起身。原来是壁画,用带荧光的马赛克拼成的壁画。如维比娅家后院的那面墙壁一般,画的是希腊古神。等等,当中有幅画同镶嵌石屉的那幅画不正是一模一样的吗?
画中的神灵穿着白色长袍,裸露着左肩,正在接受凡人的膜拜。神的脚下有只绿白相间的宝盒,有一天如果神离开了,人们还是可以把他们的愿望放进盒子里。只要心足够虔诚,神便能感应到。
而神早就感应到了。当年维比娅在临死前许愿,希望能在未来某世与我重遇。我和她果然在今生重遇了,并在命悬一发的时候被送到这里。我已见证了神迹,此时此刻的我能否活下去,这一点反而变得不重要了。
于是,当了二十多年无神论者的我,两腿跪在地上一步步挪到壁画前方,两手摸着神脚下的土地,将自己的额头磕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