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卅六章
山火
中国有句成语叫“谈虎色变”。这大概是因为中国自古多虎。在动物园中至今可以见到“华南虎”、“东北虎”,可想而知,在古代,老虎一定更是遍及全国。虎要伤人,于是当然“谈虎色变”了。
在南澳,这个成语只要稍作改动就很恰当了。我们应当说: “谈火色 变”! 在澳洲整个大陆,不但野生的老虎、狮子是绝对没有的,连狼、豹都不见踪迹,于是野狗 (即 dingo) 就成了最凶猛的动物。这倒真是所谓 “山中无老虎、野狗称大王”了。因为没有猛兽,所以,牛羊可以成年累月、 白昼黑夜地放在牧场上,不用去看管。这点真是澳洲牛羊的得天独厚之处。
澳洲不但没有猛兽,而且也很少有地震、海啸、火山、龙卷风等重大自然灾害。只是因为天气干燥,尤其一到夏天,几个月不下大雨,太阳照得 树枝干裂、野草焦黄,只要有一个火种,再加从沙漠来的热风一吹,火势会蔓延千里、所向披靡,常常弄得屋焚林毁、人畜双亡。这样的大火,每 年都可以从电视新闻中看到几次。
我到南澳第一个月,系里一位美国老师就告诉我: “南澳是全大陆最干的一个州。” 难怪,南澳失火的可能性最大,于是,人们就要“谈火色变” 了。
最容易起火的地方,当然是多树多草之处。阿德莱德东边,有一片丘陵地带,叫做 Adelaide Hills,树木茂盛,风景优美。因为居高临下,可以望见阿德莱德全城,又可隔城与大洋相望,所以可以说是集“山”、“城”、“水”为一体。于是,那儿的房地产价就特别贵,有钱人都喜欢去山上买一 幢房子,晚上将房里的灯一熄,拉开窗帘,望着山下万家灯火、星星点点, 真会有“银河落九天”的感觉。最近,香港、台湾的有钱人也来南澳作投资移民,他们觉得在东边山上居住会讨得“东山再起”的彩头,于是也纷纷去 山上置屋。
建屋于树荫、花丛之中固然是件快事,但一旦烧起火来,这样的房子就比建在平地的房子危险多了。于是,每年夏季未到,电视里就已在不断报告防火新闻、播送防火节目了: 政府当局警告居民不要让树枝长得太大,以至触到了电线,引起走电; 防火机构劝告山上居民建造蓄水库,或在屋顶上装喷水器,平时可湿润房子,起火时可有水源抢救,不至有 “远 水救不得近火”之患。在洛夫地山峰上,设有瞭望塔一座,二十四小时都 有人守候、瞭望,以便一有起火迹象,即可通知救火机构抢救。在电视新闻中预告气象时,预报员也往往不忘了告诉一声今天发生火警的危险程度如何。在公路上,甚至在东郊住宅区内,到处都会见到防止火险的警告牌。
尽管这样,每年在远远近近的山上都总要发生大大小小的火灾。而最大的一次,则是在我刚抵南澳、后来被称为“灰烬的星期三” (Ash Wednesday) 的那次。据说那样的大火在历史上都是没有过的。
记得那是我刚到南澳第一个星期的星期三。那时,我还不知道南澳 “以火灾著称”。那天天气特别干热,气温大约有四十多度。我上午在办公室里打印教材,忽然窗外飞沙走石,顿时天昏地暗起来。我走到窗前一看, 全城笼罩在一片尘灰之中,断枝枯叶在空中打转。在一片昏黄的背景中, 只见东山上似有白烟升起。那时我只为气温骤降而高兴,回到家里看了电 视新闻才知道原来南澳发生了大火灾。
说那次火灾严重,主要原因之一是规模大、范围广,似乎火势连绵了三个州的交界处: 南澳、维多利亚和新南威尔士。那年夏天特别干旱, 于是干柴烈火,一触即发。那次大火记得好像烧死了六、七十人。不少人家破人亡,多年收藏也全部付之一炬。我本身喜欢收集唱片,见到报上所 载某人几十年收集的唱片几千张都烧得精光,我真为他感到遗憾。据说我 们大学某系一位老师回到家里才发现,多年积累的资料、卡片也都已成了灰烬。
英国有的报刊耸人听闻地登了大标题:《阿德莱德全城被大火毁灭》,害得阿德莱德人在英国的亲友纷纷打电话、电报来查询,看亲人是否还活着。连中国的电视都报道了那场大火,于是我的家人在信中也询问我是否受了大火的影响。那时我刚离开美国一周,在美国的同事、同学、 朋友中印象还很深,他们在来信中也表示关心,想: 不要我一到南澳就葬 身火海。
虽然那场大火并没有报上渲染的那么严重,我不但没有受火的丝毫 影响,而且连真的火都没有看见,但是大火过后我有机会去山上看看,那个景象倒确有点惨。
大火之后我第一次上东山去是离火烧只有一个月左右。只见原来应该绿油油或黄茸茸的野草都已一片焦黑。公路两边的树木烧成了焦炭。一 根根乌黑乌黑的枯枝刺向天空,像突然从坟墓中跃出,直立于路上吓人的僵尸。枯树中到处是断垣残壁,破砖碎瓦。有时可能因为风向或火焰的跳跃,也会见到一丛生趣盎然的绿树,如沙漠中的绿洲、大海中的孤岛。在烧得只剩几段焦糊糊的砖墙的屋子边上,有时也会见到奇迹般地保存着的完好无损的一幢房子。在某处,我见到公路北边一座汽车加油站已烧得几乎成了平地,而正对面在公路南边的那座却完整无缺。我真不知道在那个火灾区而能保住财产、毫发无损的幸运者是谁,是否祖上积有阴德。
车子在东山上迂行一小时左右,眼前几乎都是同样的凄惨景象。最后来到洛夫地顶峰。据说,那片山顶平地上原有一座餐馆或茶室,因为那 儿是南澳的最高点,可以近望阿德莱德全城、远望大洋,是浏览名胜,所以那座餐馆茶室生意也很兴隆。而我第一次去时,却只见一片光秃秃的平 地,再加一个烧剩的笨头笨脑的大灯塔而已。六年中,洛夫地顶峰我已去 过多次,公路上烧焦的树木早已大部分复原,只有间或几棵枯树或绿树干 上的黑痕还使知情者回忆起六年前那场大火。只是洛夫地顶峰那座烧毁的建筑却一直没有打算重建的迹象,仍留着那派凄凉景象,好像是六年前那场大火的纪念碑。(注 1)
我住在南澳的六年中,除了刚到第一周那次空前的大火灾之外,以后六年里似乎并没再发生过如此大火,可能至今人们对那次大火记忆犹新, 因此特别小心吧。然而,不如那次那么大的火灾却每年总会发生数次。到山上去,总可见桉树干上的焦痕,有时新痕盖上旧痕。如果树有主人,他 大约可以告诉你哪个焦痕来自哪场大火,就如人们从年轮可以知道树的年岁一样。
火灾次数的频繁使人们一到干燥的夏季就会想到 “火”,尤其是住在 山上的人,或者想去山上买房子的人。有时我首次去山上的朋友家,看到他的房子四周草木森森、鸟雀啁啾,在赞赏一通之后,也会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如果山上失火,这里很危险哪!” 讲过之后,我马上会意识到,是不是讲了不吉利话,会不会引起主人的不快。但继而一想,我这样说倒是实话,应该说正是提醒了他们最应警惕的事呢。我想起两个故事,倒有点跟我说的话想像。一个是鲁迅的一篇杂文中的,说一家新得了个婴儿,很 多人去贺喜。有人说那婴儿将来会发财,也有人说那婴儿将来会做官,于 是主人很高兴。最后一位客人看了看婴儿说: “我看他将来会死去。”于是, 那位客人被家人痛打一顿,赶了出去。所以,说假话的人得夸奖; 说真话的人受处罚。另一个故事忘了出于何处,说有人盖了新房子,请客庆祝。 一位客人告诉主人: 灶门口堆了很多柴草,会引起火灾。主人听了很不高兴。不久果然失火,邻居相帮灭火才使新屋免遭焚毁。主人为了表示感谢, 又大宴宾客,请救火有功者上座。其中有一人对主人说: “你今天还少请一人。”主人忙问是谁。答曰: “最先提醒你会失火的那人应当请来上座才 是。” 于是主人恍然大悟。
当然,我说这两个故事并不是想要证明或希望我的担心成为事实。 实际上,在南澳居住的六年中,我并未亲眼看见过一次失火,也没有一位亲友的住宅被烧。在我的朋友中,离火灾危险最近的一次经历,大概要算钟医生今年夏天那次了。
钟医生家在山上。三、四年前我第一次去她家看她那座大房子时, 一方面对那座房子的设计、规模、位置、视野赞叹不已,另一方面也担心有火烧的危险。当时,我记得也讲了 “可惜火烧起来太危险” 之类的话,幸亏钟医生夫妇并不生气,虽然我那时认识他们还只不过一周。我说他们的房子特别危险,不但是因为它位于山坡上,四周草木丛生,而且也因为那大屋子外有一圈木结构的走廊。当然,那圈走廊夏天可以乘凉,冬天可以 晒太阳; 早上可以望大海,晚上可以望城里灯火,十分理想。但是,一旦 山上起火,那圈走廊不正会引过火种来? 记得那次我发表了关于失火危险的评论后,钟医生也无奈地表示,只能听凭命运安排了。
今年年初,我父母还在南澳。一天傍晚,我去附近商场买些东西, 刚开车走出家门,见正东山坡上冒出两缕白烟。我想: 山上又失火了。打算回来告诉父母,让他们也去门口看看南澳的失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 知我还没跨进家门,父亲已紧张地告诉我:
“你刚出门,钟医生就来电话,说她家后面山上起火了,可能会烧到 她家呢! ”
我这才知道原来冒白烟的地方正是她家后山。我与父母再到门口去看,只见山上白烟更浓了,还有两三架直升飞机在盘旋,不知是电视台在拍新闻还是在灭火。
父亲硬催促我打电话去钟医生家问情况怎样。我打去一问,是钟医生接的电话,她说: 火烧得很近,从窗口已可看见浓烟中的火焰。因此, 她的母亲及三个女孩已经疏散到亲戚家去了。现在,只有她跟丈夫和侄子 在看家,等情况有了进一步发展再决定应该怎么办。火要烧过来是谁都没 办法的。
六点,电视新闻中头条消息就是: 莫利亚泰(Morialta)瀑布自然保护区大火。接着是浓烟滚滚、烈火熊熊的镜头。平时这些镜头在电视中 看惯了,习以为常,并不太感兴趣。这次因为跟朋友有关,看得特别仔细。 播音员又说: 火势已难以控制,要看当晚如何。我们更为钟医生一家担心。 父母更是一再到门口去看东山上的白烟。那天天气晴朗,能见度特别高, 白烟衬在青山、蓝天的背景上,格外明显。父母一会儿说: 烟小了一点了, 大概会灭了。我想这是他们的自我安慰。再过不久,天色渐暗,烟也在暮 色中模糊起来。
第二天一早起来,父亲就告诉我: 他去看过了,白烟没有了。果然, 一切重归平静。火在晚上扑灭了。除了损失一些树木,没有其他生命财产 的破坏。在南澳历史上,这样的火只能算小火而已,只是因为跟我们的好朋友有关,所以我特别关心罢了。
要讲南澳火灾的亲身经历,其实我只有以上那两次。而第一次,我 只看见焚后的火场; 第二次,连真正的火焰都没有看见过。
再回想一下,我一辈子中真正看见过火烧的也只有一次,那还是念大学的时候。记得好像是一个初夏的傍晚,天气特别晴暖。在食堂吃了晚 饭,离晚自修尚有一段时间,我与好友夏君就在大学校园中散步。当时, 我们大学分成东西两部,两部之间有一条小河,有小桥相通。河旁有个芦 席棚,堆放油漆、杂物、工具。那天,夏君与我大约打算跨过小桥到西部去走走。还未到东部校门口,就听见墙外人声鼎沸,再一看,树后升起滚 滚黑烟。这时墙内一个高地上已经站了不少人,我们也爬上去凑热闹。
一到上边,才看清是那个堆物的芦席棚着了火。棚里有大桶油漆、 汽油之类,因此火势特别旺盛。不一会儿,黑烟就成了熊熊大火。巨大的火焰窜到天空几十米高,将已经渐渐暗下去的夜空映得血红。火苗跳得一 阵高、一阵低,大概每一桶油漆或汽油燃着,火苗就高一阵。芦席棚不一 会儿就烧得通红,在夜幕上看去好像是过去给死人放焰口时烧的纸扎车、 马、房屋,烧得透亮、通红,然后在火中软塌下去。很快,芦席棚就烧塌 了,但火焰仍在燃烧。
观火的人群越来越多。那样的大火,手无寸铁的人们毫无对策,只 能站着呆看,也不知道那儿是否有人在设法灭火。火足足烧了半个多小时, 势头才小了下去,最后,终于熄灭了。于是,人们议论着散去,像看完了一场电影散场时那么热闹、兴奋。
这场并不算严重的火烧,是我至今遭遇的最严重火灾,因此在我记 忆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且这场大火并没有让我有丝毫害怕的感觉。所以,可以说,对“火”的可怕,我并没有感性的认识。当然,我并不希望将来会有对这种可怕有进一步了解的机会。即使以后我长期生活在南澳,我也希望对火的畏惧感只停留于“谈”火而色变的阶段。(注 2)
一九八八年十月卅日
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注 1: 洛夫地峰顶的建筑,好像过了十多年才重建。现在,除了那个当时没被烧毁的灯 塔之外,又建了一个瞭望铁塔、一座咖啡馆和饭店、一个礼品商店。
注 2: 在写这篇散文时,我尚住在市区,所以,山火对我来说只是“谈”火色变而已。自 从 1993 年搬到洛夫地山上之后,山火就与我有切身的利害关系了。每年夏天, 尤其是一到干热的日子,就会担心会不会有山火。记得我们系里有一位秘书, 家里也住在山区。她告诉我,她家被山火烧掉过三次,重建后还是住在山上。 可见,也有很多人是不怕山火的,或者说,是抱着侥幸心理,想:山火不一定 会烧到我头上来,或者这次烧过了,下次大概不会再轮到我了吧!所幸,自从 1983 年那次大火以后,阿德莱德虽然每年都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发生在这里或 那里的山火,总算没有再爆发过 1983 年 Ash Wednesday 那么大的山火,更加所 幸的是,至少山火没有烧到我家附近。
在我住在山上的三十年中,山火离我最近的倒是前年(2021 年)一个闷 热的夏天。那天下午,忽然,手机上弹出通知,说山上有火。我在相关软件上 一查,发生火烧的地方竟然离开我们家只有 13 公里!我朝南方一望,已经可以 看见天边升起的白烟了。老实说,要是那天有风,而且风向朝着我们的话,大 概几分钟,火势就可以蔓延到我家。不幸之中大幸的是,那天虽然闷热、气温 很高,但是居然无风。整个下午,我都时不时查看报告火警的网站,只见火焰 在蔓延,从地图上看,火焰离我们家越来越近了。我在考虑要不要准备撤退, 因为万一火焰烧到高速公路或主要道路,那么,要想撤离也就太晚了。于是, 我们就开始理了一点觉得重要的、不得不带走的东西,准备一到万不得已之时, 赶快把几个箱子放进汽车,开车逃命。这样焦急地等着,一直等到半夜,再看火警地图,似乎火势在朝背离我家的方向移动,于是,我就决定不走了。第二 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网站看山火的形势,发现火场范围已经缩小, 可能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于是,虚惊一场!这是我在山上居住三十年中,山火离我最近的一次。
今年正是“灰烬的星期三”的四十周年。我真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不要遇到一场真正的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