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妈妈的二弟大学毕业了,怀揣工科文凭的二舅即将离开重庆,他是我母亲当家以后,家里出的第二位大学生,也是妈妈含辛茹苦,节衣缩食培养出的又一位大学生。妈妈心疼的二舅,与妈妈一道经历过了家中最贫困的日子,从小为了帮补家用,二舅曾经上街头拾过烟头卖,妈妈告诉过我,二舅是最懂生活艰辛的一位。
从小二舅的功课就很好,尤其善长几何学,还有“刘几何”的绰号,高中能够进入成都有名的石室中学学习,考上大学则是顺理成章之事。他能大学毕业,也预示着家庭经济改观的曙光就在前头。
二舅毕业那年,正是中国所谓的困难时期,家境十分困难,记得二舅曾经说过,毕业庆贺的同学里,他有意避开众人,囊中羞涩的二舅根本没法与同学们上馆子大啜一顿,只能悄悄拉上最要好的同学,两人各自一碗八分钱的小面,全当毕业大餐。
一过毕业典礼,二舅便踏上西去的列车,甘肃兰州,他被分配到大西北一个不错的单位。西出阳关无故人,二舅一去将近二十年,在西北大漠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在我问世前二舅已经离家在外地求学,毕业后也没有回到家乡。自然印象中,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在我记事以后,妈妈告诉我还有一个舅舅在兰州工作,她最心疼这个与她同过患难的弟弟,时常会托人给远在西北的二舅捎带家乡的食物。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最重的亲情莫过于此。记得有一次,请家住锦江河对面二舅的吴姓同事,给二舅带去一大袋四川柑橘,结果二舅没有收到,妈妈和二舅后来提起这件事,我听他们怀疑是姓吴的私吞了,后来妈妈再不叫他带东西了,对低收入的人来讲,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二舅对我母亲的敬重,非同姐弟情谊,二舅待我母亲,宛如他自己的母亲一般。当年国务院有探亲假的规定,凡与配偶或者父母分居的单位职工每年可以享受三十或者二十天的带薪假期以及旅费。二舅还没结婚,父母也已去世,可他还是想办法获得单位同意,也能回成都探亲。每次都给母亲带些他利用公差全国各地购得的物品,而我印象最深的则是兰州的瓜果,像白兰瓜,哈密瓜等等,第一次吃这些东西,都是二舅带回来的。
当然,二舅带给我最体面的东西,则要算一件尼龙丝衬衫。那年月,能穿件的确良白衬衫已经很露脸了,穿上这尼龙丝衬衫,简直就是大款打扮。尼龙丝衬衫是日本援华项目的产品,二舅大概直接参与该项化工工程设计和实施,所以买到市面上没有的潮牌产品,穿着这件衣服,我在学校里着实风光了一回。 小时候对二舅的印象,就是那个过些日子会回来看妈妈
而且会给我带许多好东西的人。
改变是从二舅开始谈恋爱的时候,他回成都的次数多了起来,熟人给二舅介绍了一位在成都附近工作的姑娘,当时二舅仍在兰州,大概初次会面的结果双方都很满意,二舅回兰州以后,增进关系和了解就成了我母亲责无旁贷的义务,我也扮演过一回亲善大使的角色。
姑娘是她们那个地方的红人,好像还担任区团总支书记的职务,应该是培养对象。她们那里有两个国防内迁厂,成都办事处每周都有厂公交班车往返。
有次妈妈叫我去她那边玩几天。独自出门,远离大城市,是我特别希望的事情,自己跑到九眼桥附近,找到那个信箱单位的班车,我就上路了。离开成都,先是经过中和,然后是二舅老家中兴,沿锦江而下过正兴,苏码头,便出了双流,进入仁寿县,再过煎茶就到了籍田。据说籍田与清水是仁寿最富的区,姑娘就在籍田的百货公司工作,那天,她特意上山,到躲在深山里的国防厂来接我。
她对我特别好,不知是因为对我好就是对二舅好,还是对我好就是对我妈妈好,反正我是享受了特殊待遇。与漂亮的姑娘相处,男孩子总是显得特别嗨,完全勿需成人才懂美丽的魅力,我玩得非常开心。
记得第一次在这里学自制辣豆瓣,新鲜的红辣椒放在木脚盆里,中间垫个菜板,一把明晃晃的铡刀上下飞舞,鼻涕眼泪随着呛人难忍的辣味一股脑往外流。用事先发好酵的胡豆瓣,在阳光的烘焙下,黝黑发亮,陶罐上面是用竹圈网上蜘蛛网形成的屏障,防止小动物或者昆虫入侵。这种自制的辣酱特别味美,后来我在农村劳动时,它就是我的佳肴。
自从谈上恋爱,似乎二舅回成都探亲的机会更多了,逛公园,压马路应该就是年轻人共同消磨时光的主要方式,我和妈妈时常还要充当电灯泡,在二舅与女友会面的照片里露上一脸。
一来二去,女友成了我的二舅妈,结婚以后,二舅仍在兰州工作,直到我有了大表妹,他们仍然分居两地,妈妈一直在找人托关系,希望尽早将二舅调回成都。
二舅妈是个非常勤劳又能干的媳妇,既要工作,还要一人带孩子,家里搞得仅仅有条,有时还会来帮妈妈做事。因为我很早就与她熟识,所以也很喜欢二舅妈。我们那个年代的青年,碰上国家改革开放刚刚开启的门缝,大街上流行弹吉他,二舅妈特意找她厂里的乐器专家,亲自为我挑选了一把我最中意的百花牌吉他,如今仍然记得我怀抱吉他,配上麦克哈里斯墨镜,一副流行青年的模样。
有次二舅妈一人带着年幼的女儿,长途跋涉去兰州探亲,回来不久便有了二表妹,两地分居的日子实在有待改变。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二舅可以调回成都工作了,大家由衷的高兴。当二舅妈也如愿调到成都工作时,小家终于在一起了。记得当年新单位在鼓楼南街给二舅分了一套阁楼栖身,无论如何也算是有了自己温馨的家。
恢复高考那一年,就在鼓楼南街这所阁楼,二舅安排我一个好好的午休,大大缩短了从九中考场回西南院休息的路程,使我精力饱满地投入下场考试。结果,我不但考上了大学,还成了二舅的校友。
其实,在准备高考的复习阶段,二舅应妈妈的要求,一直在为我补习功课,领教刘几何的利害就在补习时刻。特别是在考虑如何画辅助线或延长线的技巧上,都是二舅教我的独门绝技,至今看来都觉得漂亮。我能够考上大学,二舅所花的心血确实不少,同时也让人感觉他是在回馈我母亲当年的付出。
辅导功课都是在西南院的家里进行,那个时候二舅已经有了第三个小孩,家务事不少,可是为了我的高考,在周末的时候他会带领全家来西南院。本来,应该是我找上门去求师的,我年轻不懂事,二舅根本不计较。
国家已经开始实施计划生育政策,能够生三胎的家庭并不多,社会上计划生育的宣传热火朝天,时下有一部电影叫《甜蜜的事业》,片中讽刺想要多子女的封建思想。妈妈发现有趣的一件事情,当我的辅导学习完成以后,二舅让大女儿带妹妹和弟弟先出院门,到前边公交站等他,妈妈问她何故,他说跟在几个高矮不同的孩子后边走,点像《甜蜜的事业》里的镜头,不好意思。
二舅之所以要生第三胎,是因为他已算命得出是男孩的结论,可见他道术高超,测算准确。二舅重男的观念,是中国几千年的文化积淀,无可厚非。但他绝不轻女。我们大家都能看出,他最喜欢的是大闺女,我妈妈一点都不担心他不关心幺儿,却生怕二女儿受到冷落,所以总是对我二表妹怜爱有加。升入重点中学,考试成绩优秀,妈妈总是要特殊奖励二表妹,以示公平。
当然,二舅对我的关怀更是不能忘记。我在设计院工作期间,一度也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过,有过想调动工作的打算,主要考虑的是西南院,人熟地熟,专业对口。适逢二舅兰化公司的室友和挚友,已是化工部高官,付总理康世恩的红人,利用出差专程来成都与二舅叙旧。其间,问二舅需要什么帮助,二舅首先想到我的工作调动问题,当时,成都市准备筹建大气环境监测计算所,从英国引进先进计算机设备,并派员赴英接受培训。除了当时最诱人的出国机会,还有日后可以是该所元老级雇员的机会,这无疑是一个理想的好工作。二舅的这位挚
友,正是当时中央环保局长,一句话的事情。可是因为当时与女朋友的关系,不想自己走后,别的优秀青年近水楼台,我拒绝了跳槽,错过了这个好机会。
母亲病重期间,二舅与舅妈给与了无微不至的照料,妈妈手术后恢复期的一段时间,愿意搬到二舅家短住修养。有二舅妈的悉心照顾,妈妈渡过生命后期一段愉快的时光。
可是二舅妈病危期间,我正是美国学业艰难的时刻,身份不定,囊中空空,无法旅行回国,就这样错过了见舅妈最后一面,实乃终身遗憾。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