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无声无息地改变着生活,现在习以为常的事或许二十年前根本无从想象,而我们对古代生活的理解,可能也有“何不食肉糜”的错误。
葛屦 (魏风)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
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
大致意思:
葛藤相互纠缠编成的鞋,能够用来踏霜?纤纤女子的手,能够用来缝裳?缝好腰部,缝好裳的顶端,好人穿上它。
好人外表安舒,宛然左辟,佩戴她的象骨搔首。由于这样狭小的内心,因此用来做讽刺。
葛屦早就没多少人见过了,顾名思义,应该是用葛纤维编织成。虽不知到底能不能踏在霜地上,但纤纤女手,正好缝裳,所以,大概能够履霜?有古人确实引用了这句话来证明此事可行。
这诗一路看下来都是挺好的描述,直读到结尾才知道她已经抱怨完了。
想想,葛藤能当绳子用,它的纤维一定结实,踩在霜上有问题吗?纤手缝裳更是美谈,一只粗手“彩线慵掂”也不好看呀。
做好衣服,那人穿上很满意。诗里连用两个“好人”来形容那个穿衣者,最后突然说,好人小气,所以要讽刺,这又从何说起?
有解释说,这葛屦其实是夏天的凉鞋,有霜了还不换,莫不是想生冻疮?按此对应,纤纤女手不能缝裳,去查查吧。
《左传》 成公二年
冬,楚师侵卫,遂侵我,师于蜀。使臧孙往,辞曰:“楚远而久,固将退矣。无功而受名,臣不敢。”楚侵及阳桥,孟孙请往,赂之以执斫、执针、织纴,皆百人,公衡为质,以请盟。楚人许平。
楚国侵卫,打得不错,来都来了,顺便侵鲁。孟孙过去和谈,答应奉上木匠、缝工、织布工各百人,再加个人质,楚国人同意罢手。
显然楚国的成衣业不发达,需要从鲁国引进人才。缝工百人、织布工也是百人,可见当时做件衣服,缝衣用的时间跟织布差不多。缝工有个高大上的名字,叫执针,跟执斫一个档次,一听就很有技术含量。那就来看看针的前生后世。
北京周口店遗址出土的旧石器时代晚期山顶洞人使用的骨针
没有金属工具,要把骨头劈成粗丝,再磨细、磨圆,开孔,这工作量想想就吓人,这么辛苦才做成的东西一定要好好保护,所以就有了针筒。
江苏金坛三星村新石器时代遗址(距今约6500~5500年)出土二十一件由鹿科肢骨制成的针筒(藏于金坛市博物馆)是已知的最早的储针容器。针筒呈圆筒状,内外壁均精磨抛光,长度为11cm左右,直径1.5cm左右,筒内有骨针数枚。在针筒一端内壁斜钻一小孔,便于穿绳配挂之用,有的还刻有规则的几何纹。
以当时的生产力,针筒的内外壁都精磨抛光要费多少功夫,更别提再刻上纹饰了。针筒都这么费工,可见里面装的骨针更加贵重。
诗经的年代已有青铜器,鲁国人会不会用青铜针呢?
缝衣针的演变证据难找,好在中医有针灸记录,那就看看针灸所用针具的历史吧,人们最早用的是石针、骨针、草木针、陶针;到了商周时期,有了青铜针,但这一时期出土的针具中最多的仍是砭石针。马王堆帛书、《古传》《论语》涉及到针刺疗法时皆说砭石,可见青铜做针没有太大的优势。既然连医生都不常用青铜针,大部分缝工用的可能依然是骨针。上图的骨针好几根都钝了,要用它戳进厚布料,纤纤素手大概不太行。拿《葛屦》当旁证,我猜那时执针的很可能是男人。
现在我们都说衣裳、衣裳,其实衣和裳是两回事:上衣、下裳。诗中女子在缝裳,可见好人对她的手艺不是很信任,裳的腰身和顶端缝得歪歪扭扭没关系,上衣一遮谁看得出来?作者不开心,可能首先是因为她觉得下裳也不该她缝,其次她缝了很久的得意之作别人根本看不见,当然火气很大了。
“揥”可以当头饰用。《君子偕老》里形容贵女服饰地时候有一句:“象之揥也”,可见象骨做的揥挺贵重,一般人用不起。好人有“象揥”,她一定是个地位相当高的有钱女子。
这位有钱女子“宛然左辟”。有解释说“辟”通“避”,她在顺从的往左边避让;“辟”字也可以指君王;那么“左”通“佐”,“宛然左辟”是说她顺从地辅佐夫君好像也可以。
无论如何,这句都表明“好人”的外表很符合地位,可惜作者就是要过去拆穿她的富贵做派;谁让她不请正经的缝衣工,节俭到了作者的头上。
不过,缝衣的也未必全是男子,底下这首诗很可能就是女子缝衣。
绿衣(邶风)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大致意思:
绿啊衣啊,绿色的衣服黄色的里子。心的忧愁啊,什么时候它停止?
绿啊衣啊,绿色上衣黄色下裳。心的忧愁啊,什么时候它消失?
绿啊丝啊,你所治办的。我想念故人,使没有过失啊。
细葛布啊粗葛布啊,用风让它寒冷。我想念故人,确实获得我的心。
天气渐凉,葛布衣服穿着冷了,作者翻出绿色的冬衣,想念那个做衣的人。只看前三段,可以说作者畏寒怕冷,想让人回来干活;但最后一句“实获我心”就有点暧昧了,所以有人猜这故人是作者的妻子。
这首诗作于前朝的王畿之地,商朝贵族日常家居常穿缟衣,绿衣和缁衣,到了周朝可能也没改,此衣面料是绿色丝绸,作者应该有点地位。
现在的丝稠多半用来做夏衣或者睡衣,凉爽透气,所以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有点凉。转念一想,既然拿来御寒,这绿衣一定比较厚实。诗中提及黄色衬里,那么衣服中间可能还有内絮。那时候棉花还未传入中国,这么高级的衣服里面絮的多半是丝绵,保暖效果大概可以参照现今的蚕丝被。
真丝娇嫩,粗手来缝容易磨去它的光泽,所以置办绿衣的可能是个手若柔荑的贵族女子。
那时早已进入了青铜时代,即使青铜针没太大的优势,但青铜工具一定不少。
国家博物馆陈列有商代的青铜锯条,右图是完整的汉代青铜锯,锯条夹在木条间,嵌入楠木锯身里,用竹篾绑紧,一看就比原先的蚌锯强。想来用它锯骨条、做骨针,应该快很多吧。东西便宜了,《葛屦》的作者才能有机会执针缝裳呀,当然她用的可能是贵女淘汰下来的钝针。
后来,中国进入了铁器时代,坚硬的铁针被广泛使用,人们不再顾虑保护脆弱的针尾,这才出现了一种大大降低缝纫难度的器物:顶针。
银顶针 兴义万屯八号汉墓出土
这顶针套在手指上,碰到布太厚,捏着针戳不动的时候,就可以用它顶着针尾使劲刺进去,从此后,纤手缝裳,习以为常。
《毛诗序》成书的汉代,大概已经不太记得执针的艰难了。它固然顺着《葛屦》的主旨骂贵女,但同时认为缝裳女也不是啥好人,该一起被骂:“魏地陿隘,其民机巧趋利,其君俭啬褊急,而无德以将之”;缝件衣服而已,也值得作诗抱怨?可能他们不知道,古罗马在此诗差不多年代的时侯,衣服只是一块布,用带子、别针、扣子之类的固定好就行了,谁会那么辛苦地去缝很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