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樹上的苦楝子掉得沒剩幾顆了。
傍晚,小蕾從居委會回家,把瓶裡的苦楝子倒出來,將爛的去掉,然後撿新鮮的補進去。外公用這些果子解釋5%和95%,還教其他分數。原來人和苦楝子一樣,壞的就要去掉。可是她每天檢查,發現苦楝子並不總是壞5%,從一顆不爛到壞十顆八顆都有過,而且,有的是全爛,有的只起了個黑點點,算不算它爛全憑她自己說了算。像前兩天,一下子爛了一大半,到底人和苦楝子不一樣。外公說爛這麼多是因為用開水洗過,還擰緊瓶蓋的緣故。開水洗洗不是更乾淨嗎?乾淨的東西不是應該放得更久嗎?天這麼冷,小蕾這樣做,只是希望它們舒服點,它們反而爛得更多更快。“這是為什麼?”她一邊撿一邊想:“分數真難,聽的時候好像很明白,可轉頭又搞不清了,還是在地上寫字、畫畫好。”
“哐啷啷”,身邊傳來開門聲,小蕾扭頭一看,是白叔叔回來了,他抱著靈靈走在前頭,婆婆跟在白叔叔背後正說著話。小蕾裝作撿苦楝子移向他們家門口。
“不聽老人言,不用幾天你一定後悔。你這個樣子誰會跟你?我還想早點抱個男孫呢!趁現在有人要,趕快把她送走。腳頭這麼臭,我抱著都心慌,你不把她送人我也不帶,我明天就回鄉下。”老婆婆一溜嘴地說。
“媽,別再說這些了,這是迷信。”
“好啊,就算這是迷信,只要你聽我的不說也罷,每月只配兩瓶煉乳,你一條男人老狗,有傢伙餵她嗎?光這一條,你就得送!”
“媽:我會想辦法的,反正我不會把靈靈送人。你讓我讀書知理,我不做這種沒人性的事。”白叔叔說。
“我替你著想,你倒說我沒人性?”老婆婆生氣了。
“我是說做這事會沒人性,不是說你。”
“我明明聽你說我沒……”老婆婆的聲音突然升高,白叔叔又馬上關上門,但老婆婆的叫聲仍然聽得見。
“婆婆叫叔叔把靈靈送到哪裡去呢?像媽媽把我送給外公那樣嗎?”小蕾隨手撿起一顆苦楝子,在地上使勁擦,果醬在地上現出一道道濕痕,磨掉一顆,扔掉再撿一顆繼續磨:“靈靈雖然不會說話,我敢肯定她一定害怕。離開爸爸媽媽誰不害怕?大人為什麼要這樣做?珊阿姨到底去哪裡了?難道她要一直待在醫院裡嗎?幸虧叔叔堅決不送,他要和靈靈一起等珊阿姨回家。叔叔不送走靈靈,可爸爸媽媽卻不要我。你們不要我,我也不要你們,將來再見到,我一定不理你們。”
“小蕾,小蕾。”
誰?聲音怎麼這樣熟悉?好像是媽媽。
“小蕾。”
是媽媽。小蕾蹲在地上,不說話,不回頭,心卻在“怦怦”亂跳,淚水一下蒙住了眼睛。媽媽伸手拉她,她使勁甩開,接著蹦起來要跑開。可媽媽手很快,一下抓住,把她抱起。
“放開我!你放開我!”小蕾雙手撐著媽媽的肩膀使勁推,哭著大叫。
“你不要媽媽啦?”媽媽抱緊她走回家裡。
“爸。”媽媽叫了一聲。
小蕾咬著嘴唇不說話,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
“哦,來啦!小蕾快下來,嘿嘿嘿,見到媽媽不許哭!”外公說。
小蕾溜下地不理他們,搬起小凳子坐到門外,面向叔叔家,把頭埋在雙臂上抽噎,心裡面叔叔、靈靈和自己攪在一起。
“小蕾別哭,媽媽不是來看你了嗎?”媽媽出來蹲下低聲哄著,小蕾反而越哄越哭。
“好啦好啦,該停啦!你別理她,讓她哭,越哄越上臉。先喝口熱茶。”很奇怪,聽外公這麼一吆喝,小蕾心裡賭著氣,不哭了。
媽媽拉她進屋,擰來一條熱毛巾替她擦臉,她別過臉推開媽媽不讓她擦。
“小蕾,別這樣,媽媽要生氣啦!”
小蕾不想順從,一手扯過毛巾自己擦,擦完扔下毛巾,去抹雪花膏。
“先別抹,我燒水給你洗澡,別浪費。”媽媽說。
小蕾又賭氣地扔下雪花膏,拿出筆蹲在地上亂寫亂畫。過了一陣見媽媽沒理自己,她開始偷看媽媽,希望她過來哄自己。
媽媽從包袱裡拿出一把大剪刀說:“小蕾:過來,媽媽給你剪頭髮。”
小蕾還是不理媽媽,但心裡渴望媽媽過來抱自己。媽媽真的過來抱起她,她乖乖地放下筆,任由媽媽擺佈。媽媽一邊小聲說話一邊仔細剪,頭髮剪好了又剪指甲腳甲,然後打來熱水幫她洗頭洗澡。小蕾坐在水裡,媽媽這裡搓那裡揉,她的手好溫柔好舒服。她想和媽媽說話卻又感到很不自在,所以媽媽問什麼,她都用點頭搖頭,或者不吭聲作回答。
“媽媽:爺爺病好了嗎?”穿衣服時,她終於開口和媽媽說話了。
“還沒,他是老病號,天氣一轉變就咳嗽,喘不來氣。”
“他沒吃藥嗎?”
“吃了,但沒有用。”
“把我的藥給他吃,我的是不死藥,一定管用。”
“哧!你們的病不一樣,藥怎麼可以亂吃的?儍囡囡。”
“他是什麼病?”
“哮喘。”
“什麼叫哮喘?”
“就是喘不來氣的病。”
小蕾立刻用力喘了幾口氣,很順當,就說:“幸虧我是急性腎炎,急性腎炎的藥管用,醫生說我的病一直在好。”
媽媽沒好氣地白來一眼。小蕾覺得,媽媽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特別親,她想摟一下媽媽的脖子,可是覺得彆扭,就打住了。
“爺爺的病沒好,我就不能跟媽媽回家了。”這樣一想,不知怎的,小蕾腦子裡又冒出了靈靈和珊阿姨。她閉上嘴巴不再說話,媽媽問她什麼,她再次用點頭搖頭回應。
穿好衣服,媽媽從包袱裡掏出一雙皮鞋。小蕾眼睛放亮:“給我的?”
“嗯,試試合不合腳。”
小蕾抓過鞋子就往腳上套,麻利地扣上帶子,蹦到地上跳了幾跳。
“合腳嗎?”
“有點鬆,不要緊,我的腳會長大的。”
“先別穿,留著過年再穿。”
“過年?”
“嗯,就等兩個月。”
“不行,兩個月,我的腳已經好大,穿不下了。”
“怎麼會?你的腳又不是氣球。脫下來,讓外公收好。”
“不行不行,再穿一陣。”小蕾想起畫報上的那幅畫,為西哈努克親王表演的那個姐姐,腳上也穿這樣的鞋子,“太漂亮、太神氣了,我竟然也會有一雙。病好了上學,我一定要穿上它。”小蕾不再惱媽媽了,她粘著媽媽,一刻不想分開。
晚飯後,外公在門廳搭了個鋪自己睡。媽媽洗過澡,在外公的箱子裡翻出幾件破衣服,走進房間坐在床邊補起來。外公點起一盞煤油燈,關掉電燈,在媽媽對面坐下。小蕾躺在床上問:“媽媽,外公為什麼不用電燈?”
“電燈掛得高,我看不清針線;點煤油燈省錢;還有,燈光照著你會睡不著覺。”
“你們說話,我能睡得著嗎?不過我巴不得睡不著。媽媽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如果人不睡著天就不會亮那該多好,我一直不睡,天就不會亮,媽媽就不會走。我就可以一直就這樣靠著媽媽、看著媽媽。”小蕾伸手抓著媽媽的衣角,靜靜地聽他們低聲說話。結束一天廣播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完很久了,他們仍然在說。
“知道她病了,我老早就想來看看。可那時她爸爸正好被整,我走不開。”媽媽說。
“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平時常來信通通消息就行。她爸爸被整到農村,工資沒了,共分僅夠養活自己,你一份薪水,又要養家,又要給她爺爺治病,還是少些走動,路費也不便宜,省下一分是一分。”
“只好這樣。過年,你也不要帶她回去,我也不來給你拜年了。”
“這年頭,過年都要革命化,還拜什麼年?說起過年,你那邊的肉食供應怎麼樣?”外公問。
“入冬以後,豬肉和雞蛋暫時沒變,魚少了,大米要改為雜糧。”
“我們這裡的糧站已經貼出通知,下月開始只供應一半大米,不足部份改供番薯。”
“米改番薯無所謂,總比沒得吃好。”
“我就擔心又回到前些年。唉!小蕾的身體需要很多營養,只希望肉類供應跟得上。”
“這是沒辦法的事,唉!”媽媽長長歎了口氣說:“她很會來事的,有沒有給你添什麼麻煩?”
“沒有。”
“留神點,別讓她知道事情。”
“嗯,我會留神的。”
正說著,忽然兩人不約而同停住嘴屏神靜息,小蕾也豎起了耳朵。一陣腳步聲在門外經過,待腳步聲遠去,兩人才繼續說話。媽媽把油燈擰暗,屁股往前挪,腰,彎得更低。昏暗的燈下,外公的樣貌全變了:除了下巴鼻子特大,其他部份糊成一片,眼睛幾乎看不清,外公的樣子真難看。小蕾開始犯迷糊。
“那雙鞋……資產階級思想……我不想讓她穿。”
“皮鞋?資產階級?”小蕾一個激靈,從迷糊裡猛地醒透:“外公不給我穿?畫報上的小姐姐能穿,我穿就資產階級?哼!不給我穿,我恨死你。”
“其實,我也拿不定主意。”媽媽說:“這雙鞋是我的好朋友的哥哥從香港帶回來的,他解放前去了香港一直沒回來。她媽媽死前病得很重,很想見兒子一面。還好,千難萬難總算了了老太婆的心願。可是哥哥走後,我的好朋友就麻煩了,工廠、居委會都盯住他們一家,動不動就盤問調查,一頭半月就要給單位彙報,弄得她很害怕。她有個女兒和小蕾一般大,鞋子本來是她哥哥送給外甥女的,結果不敢讓她穿。她問我敢不敢要,不要的話她就把鞋扔掉。我想小蕾跟著你可能不大要緊,這麼好的東西丟了實在可惜。你看著辦吧!實在不行,就讓她在家裡穿穿。”
“只在家裡穿穿我才不幹,我要穿上學,穿它逛街,穿它到處去。”小蕾在心裡說,她的困全跑了:“他們為什麼怕?明天我把畫報給外公看,報上有的還要怕嗎?不行,給他看畫報,就等於告訴他我聽事了,他會生氣的。反正,我要穿,我不怕。
“她爸爸現在多長時間回家一趟?還一個月一趟?”
“一般一個月回家住一晚,入秋前調去看山,沒定。”
“看山?”
“是,一個人住在山腳下。我沒來得及寫信告訴你。”
“山上有野獸,要他注意。”
“他說自己住更好。”
他們在說誰,好像是爸爸……小蕾又困得睜不開眼睛,他們的說話聲好像越來越遠。
……
“下面是新聞聯播和報紙摘要。”
“新聞聯播?天亮了!”小蕾一下乍醒,“媽媽呢?”她伸手摸摸旁邊,沒人了,“媽媽!”她喊了一聲,沒人應她,媽媽走了。四周黑乎乎靜悄悄,她爬起來拉亮電燈放聲哭叫著“媽媽,媽媽!”媽媽確實走了,小蕾鑽回被窩,用被子蒙住頭。哭喊了一陣覺得喘不過氣才伸出頭來。淚水仍在不停地流:“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媽媽?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她忽然想到,靈靈的媽媽也走了,她也見不到媽媽,靈靈有這樣哭嗎?她努力止住哭。眼淚把臉皮醃得癢癢的,她拉起被子用力擦,抽著氣看著電燈發呆。眼睛轉了一下,咦!無意間看見很多色彩一閃而過。小蕾試著半瞇起眼睛,眼前一下出現了許多七彩線條和珠子,輕輕動一下眼皮,那些圖案也跟著變,剛才的直線都是平的,珠子只有幾顆,現在,線還是直的,但多了幾根,珠子會跳,眼皮動得快,珠子就跳得快,線的數量也跟著變;閉上左眼,線和珠子少了很多,只閉上右眼也一樣;兩隻眼睛輪流一瞇一合,圖案會不停地變著轉來換去,像弟弟的萬花筒一樣,原來眼睛有淚水,對著光會出現很多很多漂亮的圖畫。“漂亮?鞋子,漂亮的鞋子呢?媽媽有沒有留下它?”她一骨碌爬起來,顧不上穿衣服就下床找鞋子,沒有。“放哪裡呢?一定是外公讓媽媽帶走了。如果真是這樣,我一輩子都不睬他們。”
“咔嚓”一聲門響,屋裡一下子亮堂起來,外公回來了。小蕾趕快躲回被窩。
“小蕾,快起床,太陽曬屁股了。”
“外公,我的皮鞋呢?”
“收好了,等過年再給你穿。”
“媽媽沒帶走,太好了。”小蕾高興地叫著,爬起來穿衣服。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