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谈经说情人

很喜欢下面这一个故事,疏于考证,也不知作者是何方神圣,只是觉得话说得好,理说得透,可供诸凡夫俗子参考。说有佛家师徒二人,七夕将至,聊起情人这个话题。徒弟问师父:“情人是什么人?”师父回答说:“情人是爱人、是仇人、是陌生人。”师父认为,两人相爱时,是爱人;反目成仇时,是仇人;视同陌路时,是陌生人。师父还告诉徒弟,当一个人被情爱所困时,开始如春天,一切尽是美好的;接着就是夏天,常常争执不断;再来便是秋天,渐渐冷淡起来;最后则是冬天,结束这段感情。

徒弟又问:“情人是什么人?”师父说:“是菩萨、是诸佛。”

徒弟再问:“那到底情人是什么人?”师父回答:“是照顾您的人,也是折磨您的人。”

原来,世俗所谓的情人是菩萨是诸佛,既能照顾人又能折磨人,真是一语道破玄机,如西天梵音,顿觉醍醐灌顶,霍然开悟。此处的“照顾”,不只是常人所理解的“照料”之意,而侧重在“关注、注意”的意义。男女相爱之际,两人心中别无余物,只有对方,身不在一起,心在一起。见着时,“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见不着时,“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如果没有意中人,日夕合掌祷告:“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假如有了意中人,则寝食俱废,“寤寐无为,涕泗滂沱”。情正浓时恩正深,“春宵一刻值千金”,情若尽时反成仇,“相逢原是陌路人”。古往今来,的确有无数多情男女演绎出太多的悲欢离合,直教人世代吟咏,感慨欷歔,诸如“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羡煞多少痴情男女。但要说古人写情人相聚的愉悦、相别的痛苦,描写刻划淋漓酣畅的应数元曲。情人相聚时的情境,贯云石的《红绣鞋》最是深刻:“挨着靠着云窗同坐,看着笑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而写两情离别后之心绪,徐再思的《折桂令》当为翘楚:“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 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读了上面这二支元曲,我们就会明白上面大师的分析精辟,大师说情人是照顾您的人,是折磨您的人,并不是说相爱时是菩萨,情尽后是魔鬼,其实二者是互相渗透互为因果的。贯云石的《红绣鞋》有愉悦,但更有害怕分离的痛苦;徐再思的《折桂令》是痛苦,但也有回想往事的甜蜜。所以,世俗以为“爱”只是索取,其实是极不负责的态度,真正的爱不只是幸福的,更是痛苦的。

诗人徐志摩说:“我将于人海茫茫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徐氏此处的“得之”,当然就是照顾您的人,幸也;而“失之”,必然就是折磨您的人,尽管诗人说是为“我命”,貌似豁达,实则是无可奈何,内心痛苦跃然纸上。中国上下五千年,苏东坡最是乐观旷达,仕途坎坷,一贬再贬,直至天涯海角,犹潇洒如故,声称“不妨长做岭南人”;可遇上爱与不爱,却不能淡定自如,且不说他悼念亡妻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单就那一阕《蝶恋花》:“记得画屏初会遇。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那日绣帘相见处。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无不让人充满了遐思与哀怨。

爱是痛苦的,但这痛苦是享受;失去爱也许是绝望,当然也还有因爱而生恨者,其实真还不要如此反目成仇。对方放弃,自有理由,是自己让对方生厌,那是活该;是对方薄情寡义,责任也算是自己的。或是你识人不慧,愚也,或是你遇人不淑,命也。应该如张爱玲所说:“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既然爱过,缘何不能宽容对方的背弃。更应该如戴望舒所云:“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以哲学家的睿智去诠释红尘中一切爱恨情仇,自然能超然外,豁达自由。

吾生也愚,情商低劣,门外谈情,徒留笑柄。倘若非得赶鸭子上架,吾则认为,最令人伤感痛苦的“情”不是相聚相离、相向相背的相思与相弃,而是泰戈尔《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中说的:“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想你,而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人生若有此种“情”境,实在是至累至伤至痛至苦者,不知读者诸君以为如何?当然,也有最令人陶醉的“情”,那就是在生命中能“遇见一个能真正看见、听见、理解自己的人”。因为人性是渴望自己的内心世界能被看见、被听见,而能阅心者知心也,人生有知“心”,足矣。

最后,还是读读纳兰性德《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读是词,千万别宥于诗题,当从中拓展延伸,细细体贴其中深意在焉,祈盼读者诸君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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