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周折,3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总算踏上叙利亚国土。叙利亚可不是一个寻常的国家,它早被美国列入邪恶国家行列。这个国家在2011年颜色革命中被拖入一场21世纪最血腥的内战,然而令世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个弹丸小国在历时十多年的内战中打败了美国、欧盟和以色列联手支持的反对派武装,控制了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国土面积。现在大规模地面战争已经停息,饱受战争之苦的叙利亚人民终于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离开贝鲁特,翻越依然为皑皑白雪覆盖的黎巴嫩山脉,一个多小时后就来到叙利亚国境关卡。来自大马士革的导游侯赛因,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已经在等着我们。在入境办公室的窗口付上一百四十美元签证费,不料被退回来十元,说是澳洲签证费刚刚降了十元,不知道澳洲工党政府做了什么,省了我们这十美元。而身边一个拿秘鲁护照的汉子仅付三十美元,据说中国人只需付二十五美元。许多时候国家之间的关系和孩子没有两样,你打我一拳,我必须立刻踢回一脚;你给我一粒糖,我给你一块饼干。签证官收完钱,啪啪两个蓝色的入境章盖上护照,一切是那样的简单和顺利。我们坐进侯赛因的轿车,以一百公里的时速向三十五公里外的大马士革进发,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将进入这个邪恶国家的心脏。兴奋之余,八天前闯关失败的经历仿佛就在眼前。
那天我们参观了位于黎巴嫩的安杰尔遗址,遗址距离叙利亚边境关卡只有十二公里之遥,于是我们叫了一辆机动三轮车直奔边界关卡去试试自己的运气。殊不知边界关卡是全世界最讲政治的地方,对叙利亚来说,美国和澳洲是最不受待见的两个国家。叙利亚签证官明确告诉我们,个人自助游根本不可能,唯一的希望是参加旅行团,美国人必须提前两个月申请,以便叙利亚国安部审查。对澳洲人客气一些,只要提前一周就行。于是那天我们被签证官客气但丝毫不容商量地赶回了黎巴嫩,还好当天回到贝鲁特立刻找到旅行社,一个人就可以成团,随时可以出发。叙利亚国安部没有为难我们,准时下达了批文,于是就有了我们的两人旅行团。
人人知道中东一片乱局,但不是人人知道中东最乱的地方要数叙利亚。叙利亚阿萨德政府打反政府武装、打ISIS、打库尔德、 打以色列、抵抗土耳其入侵;以色列与反政府武装联手打阿萨德;美国力挺库尔德、打阿萨德、打土耳其;伊朗、俄罗斯全力支持阿萨德政府、派兵入叙利亚打反政府军;巴勒斯坦哈马斯支持反对派打阿萨德;巴勒斯坦民族解放运动(法塔赫)支持阿萨德;黎巴嫩真主党直接参加叙利亚内战、支持阿萨德 …… 各种本土和外来势力的博弈和斗争足以让世人看花老眼。叙利亚从2011年开始的十多年内战,已成为本世纪继第二次刚果战争之后死亡人数最多的一场战争。今年2月份土耳其的7.8级地震再次重创刚刚平静下来的叙利亚,这真是一个灾难深重的国家。
来到大马士革,我们入住一家老式豪宅改建的旅馆。这些典型的老式豪宅,大多是在18至19世纪奥斯曼帝国时期建造的,其外表乍看之下毫不起眼,通常坐落在毫不起眼的窄街,土色的高墙没有任何装饰。当你走进低调朴素的大门,会有一条狭窄阴暗的甬道,或者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就为了防止路人看见住宅内部。
穿过甬道或房间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阳光洒落的露天庭院,中央有一个水池。庭院栽种各色树木花草,有叙利亚人最喜欢的茉莉和玫瑰,在炎热的夏天既能保持庭院的凉爽,还能提供宜人的香味。周围则围绕着各种房间,这些房间的窗户通常不会面向街道,只会向内部庭院敞开。在庭院坐北朝南的那面,设有接待客人的空间,这是一个向庭院开放的三面拱形大厅,墙壁和天花板装饰精美,由彩色大理石、马赛克和高级木材镶嵌,彩绘繁复的几何花纹和阿拉伯书法,靠墙放着实木椅子,旁边摆放各色古董和艺术品。大马士革的这种老宅,和北京的老四合院有些相似,但是其内部装饰无疑更为精美和奢华。
大马士革老城的早晨静悄悄,古罗马的石柱依然屹立在街旁,大大小小的街石被千百年来的人们踩的漆黑发亮。半路我们遇到许多上学的孩子,其中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坐落在墙角的神龛,点亮一根根小蜡烛。走近一看,神龛中供奉的是圣母玛利亚。找个大孩子一问,这条街上所有的学校都是基督教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没有例外。再往前走,小学生们正在操场听老师训话,一个女老师讲完话,顺手在前胸画了一个十字架。基督徒在所谓”邪恶国家”的生活是如此安宁,不禁令我们大吃一惊,今天世界上大部分人也绝对想象不到。
我们这次旅行在伊斯兰教的腹地,从巴格达、贝鲁特到大马士革,出乎意料的是到处都有基督教堂,到处遇到基督教徒。其中最让人意外的,是大马士革的教堂之古老、之多、之大和之精美,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们的导游侯赛因,前胸挂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这个二十多 岁的年轻人就是基督徒,他说全城有七十多家教堂。位于大马士革老城的古老教堂”Church of Saint Hananiya”建于公元64年,当时罗马帝国残酷迫害基督教徒,他们不得不将教堂建在地下五米深处,之后历经阿拉伯伊斯兰教长期统治而完美留存至今,号称是世界上连续使用时间最长的教堂。
不到中东旅行, 不知道伊斯兰对异教宽容度之大。这种宽容的传统延续了上千年的历史跨度,历经阿拉伯帝国和奥斯曼帝国。如此昭然若揭的事实,在今天世界主流媒体的强势话语权之下,被大部分世人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在中东地区,基督徒和穆斯林已经共同生活了近一千五百年,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共同的习俗和某种程度上的相互容忍,这在顽固的西方基督教世界是不可想象的。如今人们很容易把西方世界看作独立思考、信仰自由的家园,却忘了当年许多基督徒能在回教领袖哈里发的宫中担任要职,圣约翰是在阿拉伯帝国首都大马士革的修道院里写下了伟大的《知识之源》,迟至十七世纪,流亡国外以逃避宗教迫害的胡格诺教徒还在赞美奥斯曼帝国的宗教自由政策。也正是这种历时千年的宽容,庇佑了数十万被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狂热天主教国王驱逐出境的、身无分文的犹太人,保护了留在基督教发源地的东方基督徒。期间多次十字军的血腥东征和来自西方基督教世界长期的敌意,都没有能够动摇这种传统。
根据人类考古学论证,早在公元前1万年到公元前8千年,大马士革地区就已有人类聚居。数千年来,各种人类文明在这里汇聚和交锋。和伊拉克的亚述遗址或意大利的庞贝古城不同,大马士革不是一座城市遗迹,而是一座至今仍然活着的城市,它的独特在于它是历史上一直有人类居住的最古老的城市。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里有一句著名台词:“当大马士革有路灯的时候,英国人还不知道怎么用火”。此话听着有些夸张,但却足以证明大马士革之古老。
古罗马神庙的高大石柱,支撑起了著名的古老市场哈米迪亚(Hamedye)的入口。豪不夸张地说,全世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奢华的市场入口。这也是为什么大马士革被称为“活着的最古老的城市”,因为它不仅古老,而且那些古老的设施和习俗活生生地延续到了今天,依然在正常运转,这正是这座古城的魅力之所在。
我们到达的这天不是周末,也没有节庆。然而市场中人潮汹涌,几乎处处是人推着人朝前走。导游带我们去品尝当地有名的冰淇淋,店中门庭若市座无虚席,挤进挤出费了好大的劲。面对如此热闹繁荣的市场,面容祥和的民众,秩序井然的街道,实在感受不到一丝邪恶国家的踪影,更难以想象这个国家刚刚经历了十多年的血腥内战,约六十万人战死,六百五十万人逃往他国,数百万人流离失所。个人和家庭的牺牲常常使人抱恨终生,而社会和国家的恢复能力往往快得惊人。
所有生活必需品都能在市场中买到,你甚至能发现正在现场加工的“叮当作响”的铁匠铺和锯末横飞的木匠作坊。几乎与哈米迪亚同时期诞生的埃及开罗汗哈利利市场,如今已变成了一个专为游客服务的旅游市场,各种廉价甚至有些粗制滥造的纪念品充斥其中。埃及商贩们操着各种蹩脚的外语试图招揽熙熙攘攘、兴奋不已的外国游客,没有一个埃及人会去那里买东西。而在哈米迪亚市场,有的是各类食品、桌椅板凳、针头线脑、服装鞋袜等市民日常的必需品,形成一个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的现实世界。迎面走来的女人们包裹着各式各样的头巾,丰满窈窕的身躯在宽大的阿拉伯长袍下时隐时现,水淋林的大眼睛常常冷不防地直视过来,亮闪闪的不带一丝祛意。漫步在这个古老的市场中,处处是浓浓的人间烟火气和浪漫的阿拉伯风情。置身其中,我们感同身受这座城市千百年来不断重复着的日日夜夜。
和哈米迪亚市场相邻的卡汗帕夏客栈(Khan As'ad Pasha)是大马士革老城最古老的商队旅馆,这座巨型建筑占地两千五百平方米, 建于公元 1751—52 年,以当时大马士革总督卡汗帕夏的名字命名,这位总督曾被誉为大马士革最优秀的可汗之一。这座拥有宏伟拱顶和花岗岩柱子的客栈被称为大马士革最“雄心勃勃”的建筑作品,当时的统治者不惜工本修建如此豪华的客栈,吸引来自巴格达、摩苏尔、阿勒颇、贝鲁特和中东其它地方的商队,他们穿越沙漠来到这里,从骆驼上卸下货物,交易各种香料、丝绸、食品和工艺品,这种万邦来朝的盛况一直持续到整个奥斯曼帝国时期。漫步在这座三百年前的五星级旅馆,其壮观的规模和精美的设计依然让每一个来访者震撼。
驶入大马士革
大马士革街景
旅馆中庭和装饰
在玛丽亚神龛前点蜡烛的小学生们
位于地下5米的最古老教堂
规模宏大的古老教堂随处可见
古罗马神庙的高大石柱支撑起了古老市场哈米迪亚的入口
热闹非凡的古老市场
门庭若市的冰淇淋店
卡汗帕夏客栈 - 三百年前的五星级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