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沈从文,游凤凰城

去凤凰

三十四年前,学校放暑假,我们和另外一对夫妇 - Z 和 Y,去看刚刚向外开放的张家界。从湖北枝江开往湖南大庸的列车,穿过沅水。Z是半个湖南人,介绍说:从沅水往上,行船三天,可到达凤凰城。那时谈起凤凰,只是沈从文笔下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 神秘,遥远。

去年四月,我们打算找一个闲静的地方休一个星期的假。Z和 Y 安排,去看凤凰城。他们已经退休,一个喜欢吟诗作画,一个爱好摄影、做视频。他们已经去过凤凰,这次是重游。

 去凤凰,是因为沈从文。沈从文对我曾是一个谜。 那时我刚招工进了一家工厂。文革后期,气氛渐渐宽松。一天,一帮小青工,在阅览室里看《十月》和《诗刊》。突然有人问:知道谁是中国最有名的作家吗?鲁迅?不是。郭沫若?不是。是沈从文。谁?沈从文,他在国外比鲁迅、郭沫若还有名。

 到了凤凰,觉得应该早几年来,在需要走三天水路的时候。游人多,嘈杂,商业化。但一年的时光,滤掉了嘈杂和喧嚣。闲下来,老是想起吊脚楼下缓缓流过的沱江,烟雨中的一城青砖黛瓦,挂满灯笼的小街小巷,古朴的四合院,餐馆里的腊肉炒鸭脚板(一种野菜),加上四个东张西望、东游西逛的闲客。还有每天回旅店后,翻看沈从文的散文集,从他书里,发现和补充白天的见闻…        

 

凤凰其实是一个军镇

现在的凤凰,已经完全暴露在世人面前。我们早上从荆州出发,中午在武汉坐上去昆明的高铁,在怀化下车后,坐大巴高速一个小时,黄昏时就到了凤凰。高速出口,立着一座青砖砌成的城楼,上面写着Z十分称道的凤凰旅游广告词:“这座古城,已经为你等待了千年。”

       其实,凤凰不是一座千年文化古城。不谈中国文化的发祥地,比起江南,凤凰也缺少年代和文化底蕴。它不是徽州,不是临川,古时候没有出过状元、宰相、大文人。

    读沈从文的《我所生长的地方》,得知凤凰曾是一个军营,一个边镇。它的存在,是因为周围有很多苗寨。而苗人,在历史上,总是在反叛。文中写道:“一个好事人,若从一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去寻找,当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筸’的小点“。以它“向四面展开,围绕了这边疆僻地的孤城,约有七千多座碉堡,二百左右营汛”。“这些东西在一百八十年前,是按一种精密的计划,各保持相当距离,在周围数百里内,平均分配下来,解决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动’的边苗的‘叛变’的“。游人游沱江,可在江边的一个大石碑上看到这段描写凤凰起源的文字。城里的商店和当地特产,都爱以“镇筸”命名。

       沈从文早年的军旅生涯,就是在这些营汛里渡过的。部队到沅州榆树湾”清乡剿匪”,”一共杀了那地方人将近两千。怀化小镇上也杀了近七百多人“(《清乡所见》)。 “我们部队到了那地方除了杀人似乎无事可做。我们兵士除了看杀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可做的”(《怀化镇》)。

       就是在这个蛮荒边镇之地,一个提督,总兵辈出的地方,清末民初,冒出了一批政治文化名人:湖南巡抚陈宝箴,民国总理熊希龄,当代名画家黄永玉。国学大师陈寅恪也和凤凰有缘,是陈宝箴的嫡孙。当然让凤凰城闻名于世,给人文化古城印象的,是沈从文。

 

 沈从文是一个苗人

文革后,我们这一代人逐渐知道了沈从文的故事。买了几本他的书,没看完,就放下了,无形中,对沈从文有如下的印象:一文弱书生,在旧军队里呆过。为了混饭吃,一定饱受欺负。爱写东西,但受教育不多,文章读起来不顺畅,例如“解决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动’的边苗的‘叛变’的”这样的句子,读不习惯。有名,一定是因为写的旧军队的事情比较奇特。后来研究服装沿革,也是女性化的事情,濡弱的表现。这些印象,太冤枉沈从文了。

       就像凤凰城不是一个典型的文化古城,沈从文不是一个典型的文人。他出生不于书香门第,而是军人世家。其祖父曾为贵州总督。父亲有过将军梦,后因与义和团及抗击八国联军的瓜葛而破灭。他父亲是从叔祖父家过继过来的,叔祖父娶的是苗家姑娘,因此沈从文身上流有苗人的血。当地旅游手册,干脆把沈从文归为苗族。

       沈从文小时并不濡弱,而是十分顽皮,不易管教,逃学成性。后来羡慕习武的同学身体强壮,看到当地得到高官要职的多为武人,便说服家人,十四岁那年,让他当了预备兵,开始了军人生涯。除了“看杀人”外,了解他的军人生活,可以读一下他的《一个大王》,这里可是江山美女,拔抢相见,血脉贲张…

       十七岁在沅州任职时,沈从文还疯狂地爱过一个”白脸女孩子“,为她”无日无夜作旧诗“,被她骗走一大笔家里的存款。”为这件事情我母亲哭了半年“ (《女难》)。

       沈从文曾是一个阳刚汉子,一个血性苗人。

       但他的文学鼎赋太高了,逃不了从文的命。当了兵,还得当文书。他有很深厚的国学根底,全靠兴趣和自学,且爱炫耀和比试。后来发现了外面的新天地,“对于新书投了降,不再看《花间集》,不再写《曹娥碑》,却欢喜看《新潮》、《改造》了” (《一个转机》),此后自学了大量的西方文学知识。十九岁,离开凤凰,在北京的寒冬里,写下了那些关于湘西的文字,遂成名。后来到上海和丁玲胡也频在一起,便是后人熟知的沈从文了。成文人后,不露一丝行武习气,(不像肖军,当了一辈子三郎。)后又不问政治,自退江湖,给人以文弱的印象。

                                                                                              

沱江,吊脚楼,虹桥      

沈从文写沱江和吊脚楼的文字不多,但凤凰旅游靠沱江、吊脚楼。凤凰城不大,晨跑,从北门到东门,五、六分钟。沱江从北门和东门外流过。江边是一间挨着一间的木楼,其中有一些是吊脚楼,多为旅店,夹几间小卖店和小吃店。楼背对着沱江,店面和四、五米高的城墙形成一条窄窄的街道,从北门到东门,叫北面街。我们的旅店,是北面街上的一个吊脚楼,客房叫江边房。

       北门地势低,出了城门,就是江边。再走几步,就是著名的跳岩。一排大石墩,从江这边排到江那边。过江,就是从一块石墩,跳到下一块石墩。跳岩曾经是进出凤凰城的要道。江边还堆着一些大石块,可以停船。清晨,还有人在上面搥打衣裳。

       跳过江,接上一条沿江的商业街。回头看,江对面的吊脚楼群和城墙,形成凤凰城的招牌景色。商业街上有很多酒吧,还有一个咖啡馆,卖意大利咖啡和法国小饼干,茶厅内设有一排书架。沿街往东走,地势渐高,离江面越来越远。到了最高处,就是虹桥。从虹桥过江,就是东门。夜游沱江的,也是从北门上船,过虹桥后下船,上虹桥。

       虹桥大概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廊桥。桥两侧全是礼品店和小吃店,人来人往,接踵擦背,这里看不到沱江。花点钱,可上二楼茶室。茶室很清净。两边方格木窗,敞开着,客人可以饮着黄金茶,坐在宽大的窗台上,看沱江从下面流过。下游有座小山,山顶上有一楼阁或庙宇,山下有万寿宫和凤凰美术馆。江边有个塔,风桥贴着江面穿过。桥头有一座大水车,缓缓转动。上游有吊脚楼,漂着许多挂着红灯笼的游船。过了跳岩,远处是凤凰大桥。据说几年前,山洪顺沱江而下,冲毁了不少吊脚楼和过江的公路桥。凤凰画家黄永玉,捐资修了这座公路桥。远看,很雄伟,但压住了不少上游景观。

      出北门,过跳岩,经商业街,上虹桥,到东门,再走北面街到北门。这条路线,也可反过来走,是凤凰的旅游热线。不少游客到凤凰,是游张家界时,抽时间做个一日游,也就是在这条路线上走一圈。所以,每天早上七点,就能听到江边导游在讲解。到了八点,跳岩两边,人头攒动,像集会一般。

      我们住在江边的吊脚楼,每天看见这些情景,Z感物生情,写下“重游凤凰”:

晓岚薄雾罩陌头,沱江汩汩碧水流。

遥闻寒砧捣衣声,青砖黛瓦吊脚楼。

恍若如梦桃园境,十五年后复重游。

边城翠翠今何在,茶峒渡口一叶舟。

    

 住下来玩

沱江和虹桥,属凤凰九景。其它凤凰九景,都在城内,多为名人故居。我们定了一个星期的旅店,住下来慢慢玩。

      城内不通车,无现代建筑,完好地保存着明清的小街小巷。街道石板铺路,房屋皆青砖黑瓦。不少白墙飞檐的徽派建筑,不过马头都改为展翅欲飞的凤凰。室内多为木质结构,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江南古城的那些老房子。这里虽曾为边寨,但除了城墙外,完全是一个江南小城的模样。

       城内游人不多,大概一日游的游客没有时间光顾这里。我们在凤凰时,天天往朋友圈发照片。一个朋友问:凤凰城在哪?几天后,突然回过神来:这是凤凰!我去过,去年,游张家界的时候。

参观故居不用排队。我们从一个故居,到下一个故居。听讲解,看展品, 闲逛,闲聊。

陈宝箴的故居是一个大四合院,保存的很完好。三面由一座二层楼环绕。二楼有迴廊,可以观看院子里的演出。陈宝箴当过幕僚,带过兵,和曾国藩共过事,是朋友。陈管治过凤凰, 既镇压苗民起义,又教苗民种茶种薯种竹。这座四合院是他当时的居所。陈后官至湖南巡抚,支持戊戌维新,是京城外唯一的实力派维新人物,很受光绪器重。这座四合院保存完好,是因为本地一位成功的艺术家,把它包了下来,兼做古城博物馆,收藏展览他自己的作品。游陈宝箴故居,一个意外的收获,是知道了陈寅恪的家世。

从陈宝箴故居出来,是一个类似于现代城市中心广场的地方,立有一个碑,上面有朱榕基题的“凤凰城”。“广场”放射出去,有四、五条街,择其中一条,就到了沈从文的故居。也是一个四合院,比陈宝箴的小一些,旧一些,全是平房。讲解员介绍了沈从文的一些家世,还讲沈离开凤凰后和张兆和的故事。当年沈从文在北京使用的一张大书桌,也保存在这里。当时沈从文用这张书桌在寒冬里写作,两手长满了冻疮,后来胡适接济,情况有了好转。

四合院中间放着一口消防用的大水缸,水面映出天井的房檐和房檐勾勒出的蓝天。Y很得意的摄下了这一景色。

回到“广场”,转进一条挂满红伞的小街,往东门走,街旁有九景之一的杨家祠堂。在祠堂里的石碑上,可以查找杨令公的后代,如何从山西转到了湘西。

出了杨家祠堂,不远就到了东门。东门是全城的制高点,满城的小街小巷,尽收眼底。各式飞檐,凤头墙,小青瓦,鳞次栉比,每一个角度,都是一幅风景画,Y用单反相机尽情地拍照了一通。

  回旅店休息,明天去看熊希龄故居。

熊希龄的故居,在西门和北门之间的文星街。离沱江稍远,游人和商店少一些。熊希龄小时聪明,有“湖南神童”之称。任过民国总理,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实业家、教育家和慈善家。 初听凤凰九景介绍时,听到一大堆名人,很吃惊:什么原因呢?熊希龄的答案,可以在这段搜狗百科里找到:

”熊希龄的父亲熊兆祥从军之时,正值太平天国起事之世,当时湘籍大儒曾国藩在湖南创建湘军,提倡文人治军,以理学管治人心,要求军人‘上马能提刀杀贼,下马便训练士卒’,在湖南讲教重学于是蔚然成风。熊兆祥自愧自己一介武夫,难预风流,便一方面加强自己的修养,一方面着力培养自己的长子熊希龄,故熊希龄自幼便接受严格的家教,一心向学。“

 

如果把这段文字推广开去,是否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呢?

熊希龄的故居,也是一个四合院,有很多熊希龄的照片,器宇轩昂,大家风范。从前院往后院看,有一个很漂亮的小花园。四合院右侧,修建成艺术展厅,带一个很现代的洗手间。这些故居,大概很难成为旅游热点,得用其它方法维持。

在熊希龄故居旁,意外的见到“刘大炮蜡染艺术馆”。刘大炮系凤凰艺人。他改进蜡染工艺,设计开发了许多新颖图案,被国务院授于文化传人称号。刘大炮已经去世,那天他儿子守馆。儿子也很有成就,四十来岁,已是文化传人。主人很诚实,提到:当年高考,分数不够,就跟父亲学了蜡染。出馆后,心里老是嘀咕:如果他当年考上了呢?

可惜的是,小街小巷都塞满了小商店。就像第二天我们去的苗寨一样,寨子里,每家都是一个店面。要是有更多的四合院,没有店面,只住人家,多好。

 

这里曾经离抗战很近

我们也做了个一日游,游凤凰附近的苗寨、天问台、玻璃栈道、矮寨大桥和乾州。导游是一个大学毕业不久的苗家姑娘,姓龙。开旅游车的司机姓杨,导游称他杨哥。听完介绍,Z 和 Y很开心,“今天小龙女和杨过带我们一日游”。

  游苗寨有些失望,找不到一点武陵人进桃花源的感觉,见到的是一套商业程序。苗寨处在一片谷地,有一条山溪流过,溪畔有些景色很美,还有一个很多人留影的小拱桥。苗寨周围拔地而起的山峰,以及接着去的天问台和玻璃栈道,都让人回想起多年前去过的张家界。

一日游有一个意外发现,这一带沈从文当年“清乡剿匪”的地方,后来和抗战有一段姻缘,这些是沈从文书里找不到的。

先说矮寨大桥。湘西从矮寨往南,便从武陵山区进入百万大山。当年日军侵华,最后被阻在矮寨。从矮寨到矮寨大桥,400米的高度,我们的汽车转了13个U型的弯。这只是湘川公路的一小段。当年,多亏没有公路,没有大桥,才有了抗战后方大西南。

一日游最后一站,是乾州。这座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小巧玲珑,保存的十分完好, 有不少没有店面的四合院。 抗战时,很多学校和文化人疏散此地,为现在的乾州增加了一些旅游点:翦伯赞当年的居所,朱榕基就读过的中学…

如果你听说过“芷江受降”,这个芷江,就在凤凰和怀化之间。当年何应欣飞到芷江,接受日本降书。 Z说:有人曾攥了一联, 描述此事,“八年烽火起卢沟,一纸降书落芷江”,对仗极工!

 

风雨情缘

到凤凰前,听人说凤凰是年轻人泡吧的地方,十分不理解。凤凰旅游,显然过了沈从文迷的时代。现在的旅游主题是:“等一城烟雨,渡一世情缘”。这两句诗,随处可见, 问Z,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出自沈从文。但这个主题显然是从《边城》衍生来的。城外,凤凰大酒店旁,有一个情景剧场,每天演《边城》,演翠翠等到河水也干了、山林也黄了的故事。沱江边商业街的酒吧,音乐每天响到晚上十一点,里面坐满年轻人。Z说:他们来,为了两个字 - 邂逅。沈从文笔下的凤凰,什么时候,成了年轻人等一世情缘的地方呢?但愿沱江有情,多结良缘。

离开的前一天,我们终于等到了一城烟雨。烟雨中的凤凰城,是一幅水墨画,不论是从吊脚楼看沱江,还是从东门看小城。那天清晨,北面街还很清静,湿漉漉的街面,映着几家店面的灯火。突然,一队游客,穿着各色雨衣,或举着红红绿绿的雨伞,跟着一面小旗,匆匆走过。队伍过后,小街又恢复了平静。Y在一旁叹道:可惜来不及上城墙,拍下这个画面。

 
(2020年3月)
格利 发表评论于
好文,文人游凤凰,习武访少林。
冬村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冯墟' 的评论 : 谢谢。荆州人,但不是师院的。
冯墟 发表评论于
好文章。博主读沈先生读得多。他的语言不及弟子汪曾祺的规范,但细腻得多。读来不流畅的时候,有的是因为不规范的缘故,有的是因为意义上有一个跳跃。后者是他语言的一个特点。您是荆州师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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