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越南那边传来消息,我们的签证被作废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真到实锤的那一刻,我还是感觉震惊,也非常气恼。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做什么。
我和蒋先生面面相觑,在机场的座椅上呆坐了一会,决定去问问值班经理,我们还有什么选择。
值班处已经换了人,在岗的是一位面目和善的中年女子,气质有点像大长今里的李英爱,一式的恬淡笑容,只是眉眼要普通得多。
普版英爱说,我们可以立刻申请加急签证,看能不能赶上第二天的航班。或重新申请普通签证。只要在三个工作日内(也就是说越过周末,截止到下星期二前)拿到签证,他们会重新安排我们登机。
我和蒋先生权衡了一下利弊,决定申请加急签。河内的酒店是退不了了,昂贵的下龙湾cruise也已过了退款期限。如果我们不在两天内赶到越南,一切就都成了沉没成本。
网上提供的加急签五花八门,到处都是中介,一点开页面就凑上来聊天的那种,我们不知该选哪一家。万一联系上一个黑中介,花了钱还拿不到签证,那就白瞎了。我们走去经理柜台,请教普版英爱。她一脸歉意,说:“对不起,我们不能推荐任何中介,你们还是走官网的渠道比较安全正规。”
可是官网只提供普签,就算三个工作日如期拿到,我们还是会错过cruise啊。不得已,我俩分头搜索各家中介的可信度与评分,最后锁定了一家名为“Vietnam Visa Online“的公司,它家邮件地址后缀是govt.vn,看起来像是government agency。虽然被官方放了鸽子,我们还是得在矮子里头拔将军,不是吗?
关于加急签的种类,我们认为四个小时的没必要。就算拿到,当天越捷也没了航班。一个工作日的比较好,至少可以赶上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的那趟班机。
我熟门熟路地给中介上传资料,又支付了556美元的加急费用。网页显示,申请递交(给中介)成功,就等着明早拿签证上飞机了。
我们开始张罗当晚的住宿。在expedia上,我们找到一家靠近机场还带有免费班车的公寓。公寓主人是中国人,她用微信给我们回复说,房间现在就已准备好,我们随时可以过去。
这可真是天大的福利!我一夜没睡,早就想躺倒。蒋先生虽然睡了几个小时,精神还是不济。一般旅馆都得下午三四点钟check in,我们正犯愁该去哪里打发这四五个小时的时光呢。
按照公寓主人的指示,我们在一号登机口的站台登上了班车。
我和蒋先生相视而笑。我说:“最糟心的时刻算是过去了,接下来就该否极泰来了吧?”
蒋先生说:“可不是嘛。咱们一路这么顺利,这算是第一个比较大的波折,但也好像没怎样嘛。亲爱的,你处理得很棒,咱们一家人还是开开心心在一起,什么都不会错过。就算多花了点钱,那也是难得的人生经历,以后咱们可以当笑话讲给朋友们听。”
我拿起手机,打算再看一眼公寓主人的入住指示,突然看到签证中介给我发来了一封邮件。
我打开看,心一下又给堵住了。
邮件说:从10月16号开始,越南移民部开启了系统维护,加急签一律暂停。所有的签证会在五个工作日内完成 。中介说,我们有三个小时的考虑时间,选择要不要继续在他们那里办理。
花556美元找中介办个普通签证,vs.我花100美元自己申请,我家猫咪都知道该选哪一个。跟蒋先生简短商量了一下后,我直接回复了取消。
那一刻,我和蒋先生的感受都是:越南,既然你不让我们去,那我们就不去了!我们甚至开始商量,要不要转道去台湾,打发原本安排在越南的二十来天。
所以,入住公寓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能取消的越南行安排(包括机票酒店等),都给取消了。下龙湾cruise在三天前就过了退款或修改日期的期限,我们只能望船兴叹,感觉非常遗憾。
下龙湾游船,是我和蒋先生在本次越南行中很向往的一个去处,也是最为昂贵的一家预订。
都说下龙湾美,为了能有一场完美的体验,半年前我就趴在各大订房网站上找船,也陆陆续续订过两家游船。只是,越南的商家言而无信,我们在agoda上订的第一家游船,是三人间,说好两个11岁以下的小童免费。走到跟商家交流的那一步,船主人藉着小孩的理由,两个晚上要多收我们600加币,我愤而退订。第二家也是类似的情况,网页上明明白白说了,六岁以下的小孩免费,等船主人发来确认邮件,条款就变成了五岁以下的小孩才免费。蒋小诗刚好五岁,这就成了他们额外收费的理由。
所以,找到这家龙坝游船(Dragon Bay Cruise)时,我对越南商家已经丧失了信心,只觉得既然找到一个性价比不错的deal,就例行公事般跟销售经理Jane交涉了一下细节。没想到这一家真正做到了公开透明,网上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任何隐瞒或猫腻。Jane甚至还给我提供了一些省钱妙招,譬如从河内坐车去下龙湾时,我们一家四口订三张车票就行,因为两个小孩可以分享一把椅子。再譬如,除了免费的瓶装水,不要喝船上提供的饮料,收费很贵的。诸如此类。
本来,为了Jane,我都等不及要给龙坝游船打个五星好评了,没想到这会儿出这档子事。
我在WhatsApp上跟Jane描述了一下我们的遭遇。她说,过了期限,退款肯定是不行了,但她可以跟她的经理商量,看能不能帮我们改期。她说,等我们拿到签证,再跟她联络,她帮我们看看哪天船上有空位。
Jane的一番话,让我重燃了对越南的希望。跟蒋先生商量过后,我还是去官网重新填写了申请。
这一次,蒋先生坐镇一旁,替我把守细节。看到让我们折戟的“Given Name”一栏,蒋先生安慰我说:“你只填first name没错,错在他们给出的栏目名称不规范。如果他们想要包括中间名,至少应该写成Given Names。”
他的善解人意,让我心里舒坦许多,至少我的伴侣和我站在了同一阵营。唯一担心的,是因为系统维护,办理签证可能需要五个工作日,不知能不能赶上越捷给出的三天内转签的承诺。
我坚持要去机场跟越捷获取一份新的承诺。蒋先生说,可以给人这个信息,但不能强硬逼迫,不然会把别人推向跟你对抗的死胡同。
想想也是,早上跟我争辩的那个“保镖”,现在大概率就已把我列入了敌对阵营。做人呐,还是不能太冲动。树了敌,伤害到的还是自己的利益。
我顶着困倦重返机场,却再也找不到越捷的柜台。原本被我眺望了很多次的经理坐席,现在换成了MIAT航空公司的值班经理。问了一下信息台,被告知越捷基本上只在上午有航班,所以上午来才能找到他们。
“好吧,我明天再来。”我告诉自己。
公寓非常宽敞,还带洗衣机。等候签证的那几天,我们跟房东一延再延。房东说,最近她手里好几套房都是住着延期的家庭,因为各种状况在机场滞留。看来,航空公司和乘客的纠纷,不止我们一家。当经理也蛮为难的。对不起,那位被我卷进争端的“保镖”同志,你的工作也不容易,拿了俸禄,当然只能按东家的规则办事。是我心急了。
蒋先生问我,在韩国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们可以趁此机会游上一游。
我说,我很想去三八线附近看一看。听说在韩朝边界,一边是韩国守卫,一边是朝鲜士兵,相隔不过数十米。本是同根生背靠背的一族人,却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社会形态中。对于游客来讲,这种对比应该蛮新鲜震撼的。偶像剧《爱的迫降》,更是增添了我对韩朝差别的好奇,如果能去边境看上一眼,也算不虚此留了。
上网一查,很遗憾,开往边境DMZ车站的火车,因不明原因停开了。蒋先生还查到,最近基本上所有发往边境的旅行团都停开了,不知是不是半岛两侧关系有所恶化。话说最近的世界很分裂,大家都各自站队,非常无趣。说好的地球村呢?
只能老老实实待机场了。
蒋先生对此欢欣鼓舞。他说,能够在长假中放个短假,是他一直期待的事。他说,他要趁这三五天,好好休养生息,养足精神继续跟我跋涉。
说到做到,之后的几天,他每天睡到中午,我不喊他就不起,晚上再熬到凌晨。他的作息也是神奇,但凡休假的日子,不管中间隔了多少时差,他都能飞速调整成凌晨两三点睡,中午十一二点起的模式。这也导致了一连三天,我们都没机会在上午踏足机场,也就没法跟越捷更新签证信息。
不过下午时分,我们通常还是会去机场转转。机场是个小社会,想购物有商店,想吃饭有餐厅,想游乐也总能找到孩子们喜欢的地方,譬如在行李秤上磅磅体重,在玻璃桥上走走猫步,在摇摇椅上自转公转。几天下来,我们已经对机场的各个角落了如指掌,哪里有药店,哪里有免费饮水机;肯德基和汉堡王的薯条,哪一家的比较好吃;去到附近的超市,是坐地铁还是机场巴士。有时遇见行色匆匆神情彷徨的机场过路客,还能义务给他们指指方向。
孩子们总体来说都还乖巧,一路跟牢我们。当然,有娃的父母都知道,就算天使娃,也不可能每一刻都是天使。
滞留机场的第二天,我们应蒋大核的要求,在Krispy Kreme给他买了一只他钟爱的甜甜圈,巧克力口味。很不幸,没咬几口,甜甜圈就掉到了地上。
蒋先生随手捡起,扔进了垃圾桶。
结果就捅了蒋大核的马蜂窝。他非要把甜甜圈从垃圾桶里捞上来。他说,那是他最爱的一只甜甜圈。我们承诺给他买新的,他也不要,只是用海枯石烂的眼神死死盯住那只垃圾桶。
蒋先生耐着性子安抚了好半天,也不管用。被我们强行拖出机场后,蒋大核还在拳打脚踢,一门心思要返回去,救出他的甜甜圈。
我们说,世界上有太多病毒,你一不小心就能沾染上,尤其在这大流行病还未完全退场的时刻。我们让他记住一个原则:掉到地上或扔进垃圾桶的东西,再好它也已是垃圾,断然不可再放进嘴巴里。
蒋大核愤怒地看着我们,弯腰捡起掉落在花坛里的树叶一样的东西,示威般当着我们的面吞了下去。
当晚他就病了。夜里一点半,他冲进厕所呕吐,然后哭哭啼啼说自己错了,以后会听我们的话,再也不会乱吃垃圾。
蒋先生耐心陪着儿子去厕所,陪洗热水澡,又准备药物。一切准备停当,儿子重又入睡,他一脸疲惫地对我说:“如果生一场病,能够让大核意识到,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为,都需要边界,不能死钻牛角尖。那也值了。”
还好,蒋大核只是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重又生龙活虎。
在公寓里躺吃的日子,算是岁月静好。蒋先生认真看他的棒球橄榄球比赛,蒋大核狂玩超级马里奥。而我,则花了很多时间陪伴蒋小诗,两人各拿一只iPad,玩Hay Day的游戏。
蒋小诗是个控制狂人,跟她一起玩,就听见她不停指使:
“妈妈,我的鸡要饿死了,快卖给我几块鸡饼。”
“妈妈,我的仓库要升级,你有钉子吗,请给我几颗。”
“妈妈,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快去我的小卖部看看。现在就去。”
她的小卖部摊位里,通常有三粒麦子,两只鸡蛋。诸如此类。
不过,心意最要紧。女儿总会用最低的价格把她的农场产品卖给我。有时候,五个鸡蛋只收一块钱。多么孝顺的小棉袄!
更多时候,当然还是我替她操心她的农场:给她喂牛喂猪,替她收菜种粮,还要保证她的各种作坊正常持续运行。真要把农场完全交给她打理,三天就能荒芜。
偶尔,蒋大核也会加入我们的游戏。但他就是一个败家子,我辛辛苦苦养鸡种麦攒下的钉子木板,留着升级仓库,他却用最低的价格就抛售出去了。每次被他光顾,我的农场都损失惨重 — 花高价买一堆没用的东西,自家的货物又以超低价甩卖。如果把家当留给他,三天就能败光。
话说,玩这种攒钱花钱的游戏,当真还挺浪费时间的。每隔一小会,我就会检查一下农场,看是不是有羊毛要剪,有玉米要收,有馅饼要做。。。攒下更多的钱,又想着要买更多的动物,建更多的作坊,没完没了地扩张,没完没了地劳作。
大概,这就是人生的写照。拥有,还想要更多。更多之后又有更多,无穷无尽。而那么多事情摊在那里,就陷入了用时间换钱的怪圈之中,哪里还享受得到金钱的乐趣,完全就是为了生出更多的钱而无止境地忙碌。就像我,陷入网络农场的虚假繁荣之中,为之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现实生活反而没空照料,日记都越写越短。不知道这样的经历,是丰富了生活,还是浪费了生命。
往好了想,只能说,这也算亲子时光吧。套用蒋先生的名言:把时间浪费在自己喜爱的无聊小事上,人生便不算虚度。
滞留机场的第四天,我在朋友圈发了一组图片,大意是一家人在机场苦中作乐的画面。
闺蜜留言:怎么感觉你们在机场也玩出了迪斯尼的乐趣?
我回复,如果生活给个柠檬,必须做杯柠檬茶。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生活掷给我们的,远远不只是一颗柠檬。它是一颗披着柠檬外衣的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