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考上大学
若兰
我来到故乡昌都县。任叔叔鼓励我:你不要背包袱。你的档案就呆在县里,不会到公社一级。公社向书记是我蹲牛棚时的患难之交,他只知道你是我安排去的,却不会轻易知道你的身世。所以你到了生产队要放开手好好表现。像你这样优秀的孩子,在哪里都不会被埋没的。我轻声说到,任叔叔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心里却想,到了招工招生的关键时刻,我的出身还不是又会被翻出来成为问题。
不管怎样,远离当右派的父母,隐藏大地主家世,在农村我不再受到直接的敌意,日子好过多了。
昌都,这个历史上有名的鱼米之乡,人文荟萃之地,如今已是一片蛮荒。我们这个县基本是重庆钢铁厂知青,钢铁厂招工机会多,所以老知青都回去了。正在这里的大部分才下乡两年多。不知道钢铁厂子弟校的水平,但知青们的愚昧无知真是让人啼笑皆非。知青点有4个人,其中一个叫素碧的女知青推荐政审体检都作过,马上要进美术学院了。我去的那天,她正着急地拿着她作的画给大家看,希望大家帮助改进,因为下个星期是面试,美术学院的教授要看她的画作 -- 在此之前,在推荐她上美术学院的整个过程中,谁也没考虑过她是否具备进美术学院的基础--不用考虑,只要政治思想好就能画。这就是那个荒诞的时代。
可能由于我早熟、沉静的气质,素碧认定了我能帮忙。她跟我哭诉她的身世-- 她本来在另一个公社。天真无知的少女,被大队书记搞大了肚子。父母知道得太迟了,只好等孩子生下来赶紧送了人,才想方设法将她转到我们公社,要不,女孩子家出了这种事儿,在原来的环境怎么活? 当钢铁工人的父母觉得对不起女儿,倾家荡产也要送素碧上大学。素碧哭到,为了打点从大队到县里的各级干部,我妈已经卖了4次血了。就是前天,我还拿了80块去县里塞给办事的人。捎钱的人说,取钱的时候妈妈手臂上的橡皮筋还没扯掉,真正的用钱救火。我陪着素碧流泪。可是素碧,我真的不会画呀。我看着她的作品,实在很不象话。要不,既然我们都一窍不通,就不要画人物了吧。我在学校办壁报时画过图案,我们画一些几何图案行不?可素碧连平行四边形都不会画。我把平面立体几何、解析几何里的那些招儿用上,用一些二次曲线,把几个圆锥,柱体,多边形串成一体。素碧破涕为笑。
素碧终于走成了。考上美术学院的大学生到处为我扬名,那个新来的若知青真的很厉害,会写、能画、善舞。我在县里很快崭露头角,公社计划生育工作组、区文艺宣传队争着要。
农村两年多,突出的感受就是思想极度寂寞。我一直都在寻找大勤那样能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人,一直都没找到。曾经听说有个68级下乡7年的,人很诚恳老实有知识。每次随宣传队下乡路过他独居的悬在半山坡的小土屋都想,这个星期天一定去拜访他,但每次快到他家门口都退回来-- 男女独处,那是知青生活的大忌。我要是在那小土屋呆了两小时,无聊的人们的闲言碎语,会使我跳进长江也洗不清。
给大勤写了好多信,不明白她为何一封不回。Y参军了,在部队干得很好。前不久借道出差还来看过我,来信频繁。还象当团委委员时一样,鼓励,安慰,爱惜,情真意切。读他的信我有一种在大海中逃生傍上了一根木头的感觉,但也和以前一样,他怎能理解顶着达摩克利斯之剑过日子的人的心境?他无法触动我的心灵,不能使我感觉到脚踏上了大地。
当毛泽东逝世的消息公布时,我正在区文艺宣传队。掠过脑际的第一个念头是,我终于活过他老人家了。念头一过,惊惶无比。赶紧收拾了报刊杂志上的悲痛语言装备自己。一、二个月都无所事事,国丧时期,宣传队不能有任何活动。我下意识感到会有大变化,变好变坏? 不知道。经常冲着墙壁发呆,想入非非地今天构思一个故事,明天回忆几个公式定理,没事干,闲着也是闲着。
过几个月,要高考的通知正式发下来,知青们可以公开复习了。知青们演出后不再要么到演出地所在的生产队干活, 埋头苦干挣表现;要么挖空心思跟从办事员到公社书记各色人物套近乎;要么无聊地天南海北瞎侃。而是各显神通搞复习,各种乱七八糟的学习资料从重庆市雪片一样飞来。但过两天我就失望了,这些从全县各公社抽上来的尖子,自我感觉良好的优秀知识青年们除了唱歌跳舞真的什么都不懂。全队的人一致认为COS(x+y)=Cos x+Cos y,所以我的解错了。很多题都跟他们对不上。大家眼里充满怜悯 --大城市的学生跟乡巴佬的就是不同,一到关键时刻就看出来了,当大家都在左一个补习班,右一个内部参考题的轰轰烈烈地扎堆儿时,我一个人离得远远地发呆。
我要赶快回家!我心里对自己说。家里有一套1963年的高中教科书,我曾经做过那上面的每一道题。只要拿起那套书,我马上就能进入状态。
那时就想生病,最好是外伤,让别人一目了然,还不会影响我动脑子。可是受过排球训练的人受伤也不是那么容易,好几次眼看就要发生了,但一瞬间我的本能使我避开了伤害。
一天演出完毕,我们去帮农。生产队长特意关照说,这块水田贝壳特别多,你们年青女娃子不要下,细皮嫩肉的,肯定划破脚。我冲他笑笑,端起化肥就下了田......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受伤了。脚被贝壳拉了近三寸长的口子,血流如注,冲开了嵌进伤口的污泥 -- 恰到好处!要不然还会感染,发烧头痛影响读书。我名正言顺回家养伤,这时离高考还有一个月。
一个星期复习一门,然后就匆匆上阵了。记得回公社的长途汽车已经启动了,父亲从家里追到车站,高喊:你要晓得,二次曲线还有退化型!
恰恰是这退化型使我在考场傻了眼 -- 一道值10分的题,分别是椭圆、双曲线、抛物线的退化型 ((x-a)2+(y-b)2=0 ......) 绞尽脑汁,才画出了双曲退化型的两条直线。理化是我下功夫最深却考得最遗憾的:一个球从高空自由落体掉进水里,下沉又上浮,它能上浮多高?附加一个提示,用g=10m/sec2 简化计算(大意) 。我忽略了这个提示,用g=9.8m/sec2 计算,越算数字越复杂。心想考试题没有这么数字复杂的,一定是我方法错了-- 这可是一道值25%的重要题目,急得我满头大汗。划掉以牛顿第二定律为基础的解题方案,改用能量守恒定理。卷面涂改得一塌糊涂,最终也没得到正确答案。
高考后好消息从各种渠道传来。先是任叔叔悄悄告诉父亲,地委书记在地区三级干部会上为今年高考定调子,拿若兰举例说,比如像若兰这样的考生我们一定要送材料上去,取不取是别人的事。 有问题我顶着。地委聂书记是打倒四人帮后第一批出国考察过美国的中层干部。然后父亲收到地区各县中学校长的信:这么多年,你并没被压倒,不容易啊!祝贺女公子。四中一班主任写信给父亲:当初我胆小怕事没把若兰收到一班,惭愧啊!
消息越来越准确,我语文考了95,数学91,政治90,理化84,总分360。地区第二名,进入四川18强 -- 当年四川共有18个人达到总分360以上,平均每科至少90分,人称18勇士。
我关注着县城里每个上线考生的去向,第一批重点大学(北大清华复旦等)过了-- 遗憾哪,听说北大清华的录取线才320分,可我没敢报 -- 我们县没有。第二批重点大学来了,哈工大走了,西安交大走了,医学院走了。我报考的那所工科重点大学的所有学生都走了,而它的录取线是230分!这么说还是我的血统。我被认定为这个政权的敌人,它不会放过我!
我万念俱灰。还得活下去是不是?我开始想象以后的生活。也许能到县剧团工作?他们对我很有兴趣。去观察了几天他们的彩排,从各种角度仔细琢磨女主角,心想技巧还可以通过学习从业余水平向专业水平进步,这扮相可是没法改。我脸太长,下巴太尖,不符合当时审美标准。现在可以勉强演个李奶奶,以后演什么呢?《孔雀东南飞》里的恶婆婆?又蹩到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怎样?那时正时兴窄裤腿,售货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叉着细腿站在柜台后头。豆腐西施!鲁迅笔下那细脚仃伶的圆规立即跟她们挂上了号。我逃离百货公司,游荡到城关小学, 昨天县师范校长到我家,感叹惋惜一番后,允诺县师范校一定会收我 -- 就当小学教师吧!校园里,学生的朗读声震得我耳朵发懵,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
难道我就只配这样活下去?为什么啊?我疯了一样愤笔疾书,尊敬的四川省委杜书记: ......一个20岁的青年,从小到大,少先队员、共青团员、学习优秀、全面发展。我究竟有什么罪,您的政权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准我读书?我究竟能对国家对人民产生什么危害?......下星期就上访成都,X它妈的,拼了!
人们想知道高考改革的底线,许多人帮着打听若兰为什么落选。终于,在我动身上访成都之前,有人传来口信,说大学的曲副书记正带着一帮人搞外调,了解若兰的家庭`社会关系和本人表现,门并没关死。
在别人都得到入学通知三个星期后 -- 漫长的三个星期的焦虑、绝望、愤怒 -- 我的那份终于来了!
花房子的幸存者中伯伯最先获得平反,恢复总工程师职务后马上寄来50元钱让我买上学物品。母亲用这钱为我买了两副乳罩,一双皮鞋。我一边兴高彩烈地试皮鞋一边说,其实我最想买一件的确卡的外套。母亲又发火了:若兰,打扮都是先从内衣和鞋着手的!书香世家的女儿,本该十指纤纤,秀发飘飘,琴棋书画,仪态万方。你看你,一言一行都透着粗俗!!父亲说,你不要再骂了,她已经竭尽全力了,书香世家什么样子,她又没见过。我泪眼婆裟地望着母亲,她还是不能康复。20年的迫害,她已经被彻底摧毁了。我永远失去了母亲,那个牵着我的小手四处奔波,医治癞疤头的亲切慈祥的母亲。共产主义浩劫留给我们的伤害,岂是平反复职就能一笔勾销、烟消雾散的!
......
我以高分进入这所工科大学。尤其是语文,工科大学中的文科状元。大学四年,始终是老师教授们关注的中心。我行走在美丽的校园,静谧的民主湖,典雅的寅初亭,异国情调的工学院,古色古香的理学院。皮鞋敲击着光可鉴人大理石台阶,清脆悦耳。整洁庄严的环境,剪裁得体的衣服,这些物质的东西有着神奇的功效,使我想到了文明、礼仪、优雅、高尚这些深邃的字眼。我知道我离它们很远。
共产主义的滔滔洪水荡涤中华大地。我们这整整一代人,从洪荒后的废墟中走来,没有见过什么是精致、高贵、绅士、淑女。现在要由我们来阐释文明,我们能做对做好吗?
可是我又充满了信心。人类真是上帝的奇迹!造物主赋予了人类良心,还有和生命一样强劲的求知欲。韩老师,Y同学,任叔叔,还有许多同情帮助过我的人,我不就是凭藉他们在黑暗中闪烁的人性之光,凭藉自己不死的求知欲,破土而出的吗?人类的良心不会灭,人类的探索精神不会死!
后记:
我于1984年获得联合国和长青藤大学奖学金,出国留学,1988年获应用数学博士学位。瑛于1977年考入师范大学声乐系。Y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官,后由部队保送进军事院校。大勤在农村劳动时失足跌下山沟,高位瘫痪,碾辗病榻。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在那疯狂的年代里良心不泯,以各种方式对那个时代的敌人给予过同情和帮助的人们。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