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有常(19)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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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艰难抉择

       为我所见皆绿,我和李主任联系几次,想问问原因。李主任总是说找不到任何支持换角膜会导致色彩变化的依据,十有八九是心理因素造成的。我承认自遭遇车祸以来,我产生了自卑感,但也不至于触目所及都是哀愁吧?李主任说:“听你这样说,可能触及到了根本,那绿色很可能就是你哀愁的心理因素造成的。让我再查查资料,看有没有这方面的病例。”

新工地开工的第二天,赵伯来工地找我。说他老家在山区,最近回去一趟,昨天才回来,他说他带来了许多呆子鱼和河蚌,想请我去尝尝。他一再说原生态的鱼和河蚌已很难见,兴许我能喜欢。盛情难却,我只得恭敬从命,况且什么是呆子鱼,我还真没见过,我们约好晚上六点钟到他家。韩福根见我要去他丈人家,自然为我带路。(作者按:过去不知呆子鱼是什么品种,这几年居住松江才知道此鱼即松江鲈鱼。)

赵伯家住在梁城南门。说是南门,可旧城不复存在,哪有门的影子,尽管如此,还是留下些许旧时痕迹,偶尔可在某一巷口见一拴马石或者带有明永乐年间字迹的半截砖。旧城门外的梁水已经干涸,展现眼前的是一片布满沙砾的河床,因为人们取沙的原因,河床千疮百孔,像一具蜷卧在大地上的干尸。据说五十年代这条河蒹葭苍苍物产丰盛,时常可见朝霞辉映渔舟唱晚,文人骚客常以梁水以及渔翁樵夫为题,书写了大量优美的诗篇。如今胜景不再,只在毛边纸上留下了诸如南门梁水等令人惆怅的记忆,倘若拿来和眼前所见对照,定会生出人是地球上最坏的动物的感慨。

赵伯家在河沿的高台子上。韩福根让把汽车停在远处宽绰的地方,带我走进这贫民窟。一踏进这样的地方,我只有摇头的份,真佩服这些老百姓的寸土必争精神,许多主房屋的前后左右都被加盖了许许多多披厦,走路得小心翼翼地注意脚下的污水,弄不好还会被突然伸出的房檐瓦碰得青头紫脸。老百姓这样做的目的显然,为的是拆迁获得更多的补偿。这地方我来过,本来宽宽畅畅的道路,现在被违章建筑弄得九曲回肠,万一哪天失火了,岂不是一片灰烬,消防车进不来呀!我想将来哪个公司开发这片地,必定硝烟弥漫,说不定会出现抱汽油桶同归于尽的悲剧。房屋开发商和拆迁户之间的矛盾用一个字就可以概括——钱。一个想要许多钱,一个紧紧捂着自己的钱袋不想给,问题就这么简单,可有人却把这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生生地把口袋里的钱焐化成炸药和汽油。幸好我那八百亩地不存在这样的问题,那原是一片废弃的洼地,中间还有一个池塘。当时拿这块地的时候,其他人不要,我也不想要,说会把许多钱埋在地下基础上。老爸高瞻远瞩,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这块地现在不起眼,二年以后肯定发大了。

我在赵伯家的木沙发甫一坐定,赵婶马上递来一个雀巢咖啡瓶。我纳闷了,没见过这样咖啡吃法呀!难不成用勺子挖粉末吃?韩福根说:“难为何总了,他们用这瓶子泡茶习惯了。”我这才释然,继而淡然一笑。赵伯端来一个偏筐放在茶几上,我见里面都是些板栗核桃之类的山货,赵伯说:“这都是我这次进山带回来的。”我笑笑,问赵伯呆子鱼是什么样?赵伯说:“还有几条养在盆里,留给孙子玩的。何总随我来。”

几条呆子鱼静静地伏在盆地。这鱼头大鳍宽,全身成咖啡色,身上有块块深褐色的斑,猛一看和凶猛的黑鱼差不多,很有观赏价值。我问:“为什么管它叫呆子鱼呀?”赵伯说:“你抓它一下试试看。”我伸手入盆,触及到鱼身,它只是稍微摇动一下尾鳍,这要是放在其它鱼身上,它肯定会翻腾起来,果然呆子一个。我想:悫了,这鱼像我,一身虎皮,却呆头呆脑,被人害了,还傻乎乎的问是谁。我问韩福根:“你吃过这鱼吗?”韩福根说:“别说没吃过,就连见都没见过。”赵伯说:“这鱼非常好吃,肉质白嫩白嫩的,烧汤更鲜。等会儿你尝尝就知道了。”

呆子鱼旁边还有一个木盆,里面有二只河蚌,一只河蚌半开半阖,我噗哧笑了。韩福根问我笑什么?我矢口说道:“难怪有人说这是三八菜。”话一出口,知道自己失言,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应当在下属面前丢失身份的。哪知道赵伯也跟着笑了,“何总天天和老百姓打交道,知道不少荤话。”我挠挠头,脸儿阵阵发热,扭头瞟了韩福根一眼,见他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想笑又不愿笑的样子。

突然间,外面传来沙哑的吼叫:“混蛋!你滚,你给我滚出去!”又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好,我滚,你骂我是混蛋,你养了我,又不让我好。还不如你不要养我,你才叫混蛋呢。”沙哑声继续吼叫:“好,你骂我混蛋,是我这老混蛋不好,养出了你这个小混蛋。你说我不让你好,我是挡你道了,还是扯你腿了?你自己不好好干,反倒怪起我来,你这个小畜生,快滚!眼不见我心不烦。”清亮的声音说:“你是没挡我道也没扯我腿,可人家的老爸都能给儿子买房,你呢,却一毛不拔。你太狠心了,总不能让我在披厦里结婚吧?”沙哑声说:“披厦里结婚怎么啦!我和你妈当年花一块五毛钱租的房呢,快三十岁的人了,啃爹吃娘的,还有脸说呢!”一个年轻的女子声音传来:“他是没脸,可你的脸不也光彩。儿子结婚,连一套房都给不起。他爸长爸短地叫,你难为情不?”沙哑地声音说:“一没偷人二没抢人,我凭什么难为情?”只听到啪的一声,接着又是哎呀一声,接着就是砰的一声,紧接着有人呼唤:“老头子你醒醒!还不快打120!”

赵伯拿腿就往外面跑,我和韩福根也跟了出去。来到后面一看,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人倒在地上,头上满是鲜血。旁边站着一个穿花衬衫的男孩,男孩身边是一个乳房硕大乳沟尽显肚脐子都露在外面的的女孩子。赵伯对女婿说:“快拨120。”他又对惊慌失措的老太婆说:“拿一床毯子来。”老婆子起身进屋,拿来一床毯子。赵伯接过来铺在地上,呼唤呆站在一旁的年轻人,“快帮我把你爸整到毯子上去。”

之后,赵伯让我和韩福根帮忙,四个人抓住毯子的四个角,经过九曲回肠的房间小道,把老头儿抬出贫民窟。等了大约有十五分钟,一辆闪烁蓝光的救护车驶来,老头儿被弄上了车。

救护车走后,我问赵伯是怎么回事。赵伯说:“老张师傅他家吵闹了好几个月了。儿子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谈个对象却是好吃懒做的。整天催促老爸老妈给他们买房结婚。房价现在高得离谱,你扒了老张师傅的皮,他也拿不出四五十万,他和老伴都在工厂退休,二个人加起来二千块多一点。还得管儿子和女朋友吃喝。你看,老张师傅说一句他没偷人,犯了那女孩子的忌讳,挨了一巴掌,老张师傅一辈子那遭过这样羞辱,撞墙了。唉!穷人的经,都是一本苦经。”

我哪里知道企业退休人员生活,听赵伯这样说,我心中不忍,这哪是日子呀,分明是一潭苦水,他们都在里面挣扎。赵伯边走边说:“现在的房价,老百姓买不起,在我们梁州,上班的两千来块,一年的工资不吃不喝只能买4平米房子,按一套房100平米算,扎了脖子不吃喝也得干25年才能买一套房子。即便是小公务员,也得把整整15年的工资聚攒了。所以,青年人结婚买房,只能啃老,唉!老人身上又能有多少肉给啃,除去那些离休的和夫妻俩都从政府机关退休的身上能啃出点油水,其他人都是皮包骨。我看这房价就是造孽,老百姓买不起的东西,他们起劲地搞……”我见韩福根拉拉他岳父的挂襟,赵伯马上不讲了。

我弄不明白,尽管我不相信赵伯会撒谎,况且老张师傅的悲剧就发生在眼前,可房地产市场一直很红火,盖多少卖多少,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问:“赵伯,你们这一片有没有人买房?”赵伯说:“有呀,但不多。买房的大都是父母把一辈子的积蓄拿出来付首期,按揭子女去还。这还都是子女情况比较好的,能贷到款,能付得起按揭。像老张师傅家,哪来的积蓄?紧巴巴一辈子,他儿子也没能力办房贷。”我问:“这一片像老张师傅这样的情况多吗?”赵伯说:“十户有八九户都是这样。你说我家逸枝和福根,要不是碰上何总你这贵人,他们还不如老张师傅呢,老张师傅起码夫妻俩有退休工资,能搞饱肚子。福根,你说说是不是这样?”韩福根一声长叹,“一点儿也不错。逸枝要找不到事做,我们俩急得团团转。去年春上俩孩子学费一交,买米钱都没了,赵逸枝只好回家告急,老爸掏了三百块钱,才度过难关。”

我无语,心儿纠结成一团,默默地往回走。我是个地产商,我自个儿都不明白房价是怎么涨上去的,有人在后面炒作是肯定的,但是什么人我就不清楚了。反正自2004年起,房价几乎一天一个样,三年翻了将近三番,堪称世界奇迹。大多数的房地产商都堆起了金山银山。

我还知道,梁厚土他爸当市委书记那会儿,市委和市府的工资经常拖欠,国家有关公务员工资翻番的承诺在梁城一直无法兑现,公务员们怨声载道。有人给他出主意,说房地产是一个新兴产业,能振兴经济,搞房屋开发保准就不会拖欠工资了。可他思想保守不采纳,他对左右的人说:“让我去扒老百姓的房子卖地,我不敢也不干;发展房地产,肯定占用农田,那是绝子孙的后路,我不敢也不干。后来,调来一位市长,他新从中央党校学习回来,学来了新的市政管理方法,开始扒市中心房子卖地,并且说死地能卖出活钱,不干就是傻子。起先,新市长扒房卖地的举措引来骂声一片,说他扰民、与民争利,因为他扒了人家的房子,人家回迁还要补新房和旧房的差价,许多人都付不起这钱,老百姓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扒市长”,诅咒他做的是断子绝孙勾当,甚至连市委内部许多人也看不惯他,说他霸道,屁股后挂盒子枪去扒老百姓的房子,这哪里像共产党的干部,和土匪差不多了。后来,“扒市长”坚持下来,扒了一大片房子,沿海的地产商闻风而至,纷纷掏钱买地,打来成千万甚至上亿的预付款到市政府。市委拖欠几年的工资一下子补发,还增加了许多名目繁杂的各种津贴,官民收入差距一下子变成峭壁和谷底,公务员的心一下子被他收买过去,“扒市长”变成了“扒青天”,剩下被扒房的老百姓喊爹叫娘也没人应声了,只好认栽,乖乖地掏钱给地产商换取回迁的资格。见此情况,梁厚土他爸自知老矣,主动提出辞职让贤,他自嘲说:“过去人们管我叫土八路,我不服气。我怎么就土了?现在看看,这个土字实在是最高的赞誉之词,说明我们过去和基层百姓心连心,让我就带着这个土字进火葬场吧,我让我儿子在我的墓碑上写着:这儿埋着一个土八路。并且把那个土字染成红色,以此醒目。”

随着梁书记辞职,“扒市长”摇身一变成为“扒书记”,短短二年就完成了由副职成正职的转变,而有的人终其一生也实现不了副转正的梦想。从此,扒房子卖地成为梁城的摇钱树,大员们随手一点,轻轻一句扒了,就能生出几亿甚至上十亿的财政收入。随着梁城古建筑逐步消失,随着百姓由市中心转入郊区,华丽的高楼由此盖起来了,“政绩”成为官员履新的华丽外衣。再后来,扒书记又摇身一变,变成了副省长。郑书记履新走老路,马上提拔我老爸为国土资源局长,把土地财政的权柄牢牢地握在手里。因为我老爸原先是郑书记的秘书,郑书记眼光超远,他在当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时,就安排我老爸担任国土资源局的党组书记,为接班做好准备。

回到赵伯家,我见赵逸枝也回来了。赵逸枝见我闷闷不乐,问韩福根是怎么回事。我见韩福根对妻子挤挤眼,可赵逸枝不管这一套,她直接问我:“不是触景生情了吧?这一片都是这样,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吵嘴、打架、投河、上吊、服毒是常有的事。日子过不下去了,一死了之。哭别人的老坟是自寻苦恼,自个儿做好自个儿的事就行了。”我说:“刚才大伯说现在房价是造孽,我在想房价为什么一个劲地往上涨?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头绪。”赵逸枝笑了,“这还用想呀!是你们这些房地产商想多挣钱呗!”我摆手,“不完全是这样的,还有其他原因。”赵逸枝不以为然,“还能有什么原因,何总你再开盘把价格降下来,它不就下来了吗?与你而言不就少挣几个子吗?当然别人会骂你,就像前一阵宏大提高工资招来许多工人,也招来同行责骂一样,你降了房价,别人也会骂你,可老百姓得利了,你积的是阴德,菩萨也会保佑你。”我盯着赵逸枝,半天也没放眼,思想却开了小差。赵逸枝说:“何总,我说错了什么吗?你这样怪怪地瞅我。”我如梦方醒,“没说错什么,我老妈前几天也说过同样的话,让我拿钱买阴德。怎么你们女人都这样想?” 赵逸枝说:“女人还能做什么?这世界是男人的世界,一切都男人说了算。女人只能祈求菩萨保佑男人和子女顺达平安,不要干坏事,不要沾花惹草。自己不要被踹了,你看那些老太婆,哪个不烧香、哪个不信佛?信不信由你,这就是女人的功德。我想大妈更是这样,丈夫是大官,手里握有重权,儿子是富豪,女婿是富豪,我想她并不会由此感到自豪,即便你给她穿金褂子。顿顿山珍海味,她也不会自豪,她想过平静平安的日子,更多地是为你们担心,害怕出变故出意外,因此劝你花钱买阴德。不信你回去问问,看是不是这样。”

我点头,心里也承认赵逸枝说得对。自打出车祸以来,想过平静平安日子的念头在我心中升起,并越发强烈,但并没有想起用钱去买阴德,买阴德能保佑平安吗?我对此抱怀疑态度。但老张师傅撞墙、赵伯说高房价是造孽、赵逸枝说降房价不就少挣几个子吗?这一连串的事在我肚子里发酵,联想到老妈让我花钱买阴德,我真有些动心了。如果花钱能买来平静与平安,或者说能使老百姓得利,尽管是第二位的,我愿意试试为之。

我眼中的绿色忧郁之光暗淡些许,似乎看见了金的色彩。因为心中升起了新的动力,这顿饭我吃得愉快。呆子鱼肉质细嫩肥美,河蚌滑腻,特别是蚌心面乎乎的,很爽口,我有狂扫一通的愿望,可是却不能,怎么说我也是一老总呀!回来的路上,我说:“老百姓的生活还是不错的。原生态的饭菜可口呀!”赵逸枝说:“没你想得这么浪漫,老爸几十年没回家,这次回去雇人专门抓呆子鱼和河蚌。一共抓了好几天才抓了这些野生的。我和福根是沾你光,享了口福,我哪里知道什么呆子鱼呀!河蚌小时候倒是吃过几次,什么味早都忘了。”我迷惑不解,“赵伯大老远的去山里,为什么呀?”赵逸枝说:“他感谢你雇他几个月还给了高工资。他说你什么也不缺,只能用这个方法来表示感激。”我说:“你回去和他说,他弄错了,要说感激,我得感激他,我看不见,需要可靠的人保护我。他来了,我睡得安心,这足够了。”赵逸枝说:“这话,哪天你自己说吧,我们说了肯定找骂,说我们忘良心。”

我说:“韩经理,再过几个月新房要开盘,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韩福根说:“何总,太突然了,容我想想吧。”我说:“你不是想回家征求老婆意见,再来回答我吧?”赵逸枝马上插嘴,“何总说错了,工作上的事,他从不在家说。这是在军工厂养成的习惯。”我说:“既然这样,韩经理你就大胆说,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韩福根说:“问题很简单,为你何总好,开盘价格跟市场;为百姓好,可以考虑降一些。我的意见,何总最好跟市场走,降价有风险。”我问:“说说看,有哪些风险。”韩福根说:“不能犯众怒。出头的椽子先烂,这是老话。你得罪了同行,他们岂能饶你?那问题可能就不是车子被撂石头那样简单了。”我听了,浑身打寒噤,一时没了言语。赵逸枝大概看出了我的恐惧,跟着说:“何总别听他瞎说,自己一辈子做不成事,还要捞别人的后腿。”韩福根说:“买阴德有许多种方法,不一定是降房价。”我问:“再说说看,有什么好方法?”韩福根说:“可以捐给慈善事业呀!”我听了,“妈呀”一声,马上说:“捐给他们?那我宁可不捐。那窝里过不出好狗崽。”韩福根说:“我劝你还是跟市场走,这样可靠。”

见韩福根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我深感欣慰,我知道他是为我好,生怕我再弄出意外来,当老板有这样可靠的下属是大幸运。我这样认为,并没有否认老妈和赵逸枝良苦用心的意思,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比得上母亲关爱自己的孩子?问题是女人考虑问题喜欢用直觉,而男人靠的是理性。理性多了,人会被物化,从而变成经济动物或者政治动物。直觉往往有让人心热的时候。就像眼前的房价抉择,潜意识里,我想降,毕竟让百姓受利可以充实因暴发而产生的心虚,这应当是买阴德的最好方式。

这个问题还是考虑好了再说,况且我还有一个高明的老师可以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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