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401) 秋后决

【根据农场《文革战报》统计,到了8月6日(距查凤琴的第一张革命大字报出炉40天),总场机关已贴出4258份大字报,取得了丰硕的运动成果。这期间批判重点不断转移,到后来他们终于对我失去兴趣,停止了围攻。我也主动把北京带回的文稿交给官办文革,供他们审查。其实里面有不少内容是相当左的,真想找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思想,恐怕还不容易呢。也就是张羽那样的职业编辑会注意某些“不太健康”的描写,但他只作了标记,未加批注,这是他尊重作者的地方——具体问题他会和我口头沟通。整部文稿里的标记五花八门,比比皆是,好的坏的只有我自己能看出。那些人天天忙于搞运动,谁有兴趣条分缕析地研究我的大作?另据唐、由、谢揭发,我对《静静的顿河》推崇备至,在书中写了不少批注,而它却是被江青点了名的毒草。于是我将好端端的4卷精装本中凡有我加批的书页全部撕下,送交官办文革审查。我的事就这样被挂起来。

热酣的大字报战一旦离我而去,我便开始进入一种可怕的孤寂之中。这个世界从未变得如此疯狂和荒诞!就在一个月前,我的生活还井然有序,事业也兴旺发达。我不光有了妻子,还有了房子,甚至连孩子都算有了。倘再加上票子(我一向不缺钱)和位子(副科长),我离庸俗的“五子登科”已经近在咫尺,又岂是“面包会有的”一言可以蔽之?

然而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一来,我的前程转瞬变得灰暗,不知接下来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厄运。我就像一名已判“秋后决”的囚徒,不住地盘算自己的死期和死法,这样的煎熬令我茶饭不思,精神枯槁。假如我仍在天天写大字报,倒是能够过得充实一些,至少可以通过对手的攻击来把握运动的脉搏。而现在,我却被运动边缘化了,这种日子让我提心吊胆,不知那些掌握我命运的“肉食者”一旦腾出手来,会怎样料理我这块不太美味的肉。我的下场会不会比那只骚狐狸更惨?——我现在真有点“狐死人悲”的感觉了,后悔自己当时慢慢烤它的方式有些过于残忍。

渐渐地,我又掉入速中的那口深井里——我惊讶地发现,它一直都在那里,而不是仅仅存于我的梦境。我开始失眠、头痛,甚至舌头也散发出越来越重的霉味来。“反右”时的种种症状一样一样回到我的身体,让我觉得这种“运动病”应该直接以我的名字命名。

幸亏我现在有了妻子,她代替速中那位好军医,把我从深井里及时捞出。文燕的腹部高高隆起,我到一队看她时,已经感觉有如三口之家。我们说话的当儿,这个孩子会冷不丁踹她一脚,以表明自己的存在。我把耳朵贴在她的肚皮上,有时会听到“咕噜噜”的声音,好像他在里面吹泡泡或者放屁——我从一开始就认定他是一个男孩,否则不会这么调皮捣蛋。他从另一个世界发过来的信息令我快愉,使我感觉背上的“太行王屋二山”少了一座。

起先我并不想让怀孕的妻子为我担忧,但最后我还是把自己受大字报围攻的事告诉了她——我承认我不够坚强,眼下亟需找个人扮演牧师或者心理医生,听我诉说苦闷。并且我确实对她非常内疚——出不出书已经无所谓,我很可能在总场部混不下去了。我辛辛苦苦奋斗了5年才爬上青卫山,只呆了3年就要滚下去了,这让我情何以堪?我和娇妻稚子在八栋小洋房里的生活美景,也要从现实世界缩进水墨画中去了。为何我的人生被一再颠倒,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上帝手里的一只骰子?

不过文燕倒显得相当沉着,她劝我要冷静,文稿到底有没有问题,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用不着担惊受怕。我说以后运动究竟怎样发展难以预料,闹不好你的调动黄啦,我也可能下放劳动。她说那我们就到一队安家,自食其力,不也挺好吗?总之她的情绪并未因为我的事而波动,更没有埋怨我。这给了我基本信心,让我知道了天塌下来她也会在。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8月5日,毛泽东写出石破天惊的《炮打司令部》,随即外地传单纷纷传入我场,一时间暗流汹涌。石书记已经看出,机关文革再这样搞下去,自己很快会成为炮打目标,于是匆忙下令:总场干部按科室组成工作组,通通下分场去支援麦收。为了避免生乱,在运动中受到重点批判的人员专门组成一支“劳动队”,吃、住、干活都单独行动,不与“当地群众”发生来往。我自然被打入这个另册。“劳动队”与“劳改队”只有一字之差,但由于机关文革未按计划进入最后阶段,我们这些人在政治上尚未定性,不能按照农场中学搞出来的“三四类干部”对待,所以在劳动中并没有受到特别的歧视或虐待。

不过我加入“劳动队”还要晚几天,因为就在这时,总局召开计划会议。我作为计划员,理应参加。为此,科长黄琦找场领导说明原委,力争让我去佳木斯开会。经同意后,我随他一道出发。这是我最后一次到上级部门参加会议。在机关文革中,黄科长未曾像陈科长那样“关心”过我。他自己也遭人贴了大字报,但路上并不和我倒苦水,而只是像往常一样轻轻松松地扯闲篇。

我知道好日子就要到头了,会议期间抽暇去了趟百货公司,花158元买下一块瑞士手表,在朝鲜购得的表则转给妻子。这块新表跟着我同甘共苦数十载,至今还走得很准。】

2023-3-6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