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开头的话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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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生》连载开头的话

笔者史言前于2015年2月23日至7月10日在文学城论坛“海外原创”连载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另册岁月》,承蒙版主支持,绝大多数章节被“置顶”编排,网友阅读者众多,不少网友留言給予肯定及鼓励,笔者不胜感激。该书于2019年在大陆以《往事》为书名出版发行(书中部分敏感段落及字句作了删节)。此后,笔者费时 数年又完成了第二部长篇小说《苍生》,表现自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时期(上世纪50—90年代)约40年间中国农村的社会变迁,广大农民的遭际命运,试图为此一历史阶段中我国人数最多但又最为不幸,殊堪嗟叹的一个阶层的生活样貌留下一幅形象的图谱。全书分上下两部,包括序曲,尾声共52个篇章,循前例,自2024年1月11日起,在文学城“海外原创”连载。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笔者知道,写这种题材的东西,大抵是吃力不讨好的。但是,书中写的是一个家族及其相关连的人们的事,其身后则是千千万万一代代农民,他们多少年来遭受着制度性的歧视,甚至于,在中国的现实生活中,“农民”几乎是一个贬义词,这是何等的荒诞。笔者像社会上许多人一样对他们“哀其不幸”,但并不站着说话不腰疼,“怒其不争”,因为以他们所处地位和自身条件,在高压下何只是“争”,简直就是挣命,挣扎,拼尽了全力,个人和家族才得以存活,有时还难免死灭。笔者为他们歌哭,实在是犹如“骨鲠在喉”,不得不发,希望得到读者诸君的共鸣,并期不吝批评指正。

2024年1月11日

苍生(上)

序曲

河湾村土改,大地主陈家主人陈鹤龄抗战期间就死了,大太太,三太太两个妇道人家不过挨了几场斗,受了些皮肉之苦,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大车门张家倒遭了大难,老二张守学胆子小,生生给吓死了,老大张守常心眼儿窄,眼见兄弟活支拉的,不这不那,无病无灾,一个素常本本分分,识文解字,知理道法,从不招谁惹谁的老实人说没就没了,又心疼又憋屈,一下变呆了,见天窝在家里,不肯出门,跟谁也不说话,整个人算是废了,庄乡说他是得“失心疯”了。老兄弟俩一个吓死了,一个疼疯了。

河湾村在青山县县城东南,离县城十五里,从县城通往邻县的官道从村后经过,一条浅浅的,清清的小河—村里人就叫它清水河—在村东绕了一个弯,从北向南流,官道上有石板桥,过河方便。村子四周土地平展,靠河近的地方,平地里打井,不多深就出水,浇水容易。本村和左右方边的人们都说河湾是个好地方。

张守常兄弟在河湾村是老户,薄有田产,虽说上几辈儿也曾雄心勃勃,拼死拼活要过份大家业,张守常的爷爷还按照风水先生的提议,把自己家大门盖成了宽宽大大,能进出马车的大车门,但因为兵荒匪乱,时运不济(1),到底也没过成大家主儿,大车门虽在,但从没进出过大马车,白白赚了个“大车门张家”的虚名,到了也还是平平常常,年吃年穿的普通农户。清光绪十三年,闹土匪,张守常他娘被土匪抢走,不甘受辱,跳了山崖,他爹悲愤难平,长气臌病死了,那年张守常六岁,他兄弟守学才两岁,弟兄俩是奶奶拉巴大的,可怜守常自己还是个孩子,就天天抱着弟弟,奶奶说,俺学儿是常儿抱大的。没了爹娘,两兄弟觉得比旁人矮了一头跟人说话,从不狂言辣语,更不敢跟人打架闹乱儿,看见打架的,他们会躲着走。

张守常十岁了,对奶奶说:“俺兄弟六岁了,得让他念书,日后他念出点儿名堂来,咱张家就有出头之日了。”奶奶说:“念书是正办,可是,让你兄弟念书,你呢?”守常说:“咱家这么难,俺俩都念书,哪能行?我下庄户。”奶奶两眼流下泪来,把守常揽在怀里,说:“那就苦了孩子你了。”站在一旁的守学哭了,哽咽着说:“俺哥不上学,我也不上。”守常说:“小二,别说没用的,听奶奶的,叫你咋着就咋着。”又对奶奶说:“奶奶,你不用觉得跟个事儿似的,咱有地种着,沾打打就吃不清,比人家(2)租地种的强多了,我长大了,好好种地,俺兄弟再念好了书,到时候你老人家就?着享福吧。”

奶奶提着点心盒子,去求告本村大户陈家,陈家老爷素知张家本分,又遭了难,可可怜怜的,答应让守学来陈家私塾念书,也不用花钱,到年下请先生吃顿饭就行了,请吃饭也不用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弄几个家常菜,吃饺子就行了,几句话把奶奶的眼泪快说下来了,回家交代守学可得好好上这个学,要不对不起陈家老爷。

弟兄俩一个干庄户,一个念书,念书的下了学也上地干活,干庄户的,也跟兄弟学着认字。庄乡都说张家弟兄俩是个正劲,日后定能过份好日子。人们见张家跟陈家走得近,也不敢无事地欺负。弟兄俩一年年长大,守常成了庄稼地里一把好手,可是兵荒马乱的,还时不时地闹天灾,张家也没发起来,还是年吃年穿老样子,守学念了一肚子的四书五经,大清光绪三十二  年废了科举,不兴考功名了,上城里开了个小铺儿,当了刻字先生,一是能挣俩活便钱,二也省得一肚子学问白瞎(3)了。奶奶看着两个孙子长大成人,给他们抬了亲(4),又主张着给他们分了家,放心地走了,临咽气,嘱咐守常:“守学念书念得呆而瓜几的,又小胆儿,到啥时候你都得顾他。”

守常守学老弟兄俩各有一个儿子,守常的儿子叫德成,媳妇李桂芹婚后一连生了三个闺女(只活了一个大的,叫带儿,大名广玳 ),张守常父子盼男丁心切,找人算卦,先生说,李桂芹犯“九女星”,要一连生九个闺女,下边才可能是男孩,他们慌了,问先生可有办法破解,先生说,此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他们急忙问,到底怎么办呢,先生说,只需上泰山一趟,去求泰山老奶奶和送子观音两位大神,许下大愿,就能得子,不过,就是有了儿子,起小名也要起女孩名,瞒哄那九女星。他们照先生说的办了,果然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小名叫“四妮儿”、“五妮儿”,每添一个儿子,他们都认认真真地去泰山还愿,并打算如法照办,一鼓作气,再要几个儿子,他们带厚礼去谢先生,那先生自然十分高兴,越发神气活现,高深莫测,但也很负责,交代他们,莫要贪心不足,要见好就收,这是瞒哄上天的事,岂可一而再再而三?惹恼了天神,麻烦大了。没奈何,只好从此打住,下边果真又生了四个闺女,活了三个,一个小名叫小苦子,大名广玥,是民国三十一年的,日本鬼子正祸害中国人,下边一个小名叫小胜子,大名广珍,鬼子投降那年生人,再下头一个下生七天就死了,连名也没起,好把几年后又有了个妮子叫小九子,真应了那“九女”之数。守学的儿子德存很小没了娘,守常家里的对他十分疼爱,长大成人后又把自己娘家叔伯侄女灵芝说给他当媳妇,土改前,灵芝只生了一个闺女玉儿,一个儿子广培。有人说,这媳妇名字太尊贵,灵芝是多么稀见之物,灵芝的后代自然也稀少。张家两个媳妇生孩子的事,里头就有这么多名堂。

这张家后来的事,根儿也就在这孩子上,当初奶奶给分家,兄弟俩是平半儿分的地和宅子,可是德成家孩子多,摊到人头儿上的地亩少,德存的孩子少,摊到人头儿上的地亩多,自从盘古开天,庄稼人没地的想地,有地的盼地多,没承想,到这会儿,地多成了毛病,还是要人命的大毛病,不光是毛病,还是罪,还不是一般的,小小莫然的罪,是大罪,天大的罪。张守学常年不在家,农忙时候家里雇短工多,这就叫“剥削”。还有一条儿,弟兄俩分家的时候,守常要了西屋和西墙二门外的闲院子,分家后,新盖了大门,把老宅的西屋改成了自己院儿里的东屋,过了好几年才盖上了堂屋、西屋和小南屋,而把老宅的堂屋和东屋连大车门都留给了兄弟守学,这就让守学家从外边儿看起来也是富户。土改,守常划了贫农,还分了陈家三亩好地,守学不光往外拿了地,还划了富农。工作队同志说,富农不是打击对象,可是架不住你有仇人,就倒血霉了。村贫农团有个副团长叫吴家槐,是个二杆子(5),大个子,小脑袋,一对老鼠眼,打小不正干,不学好,几年前,和他兄弟家利趁黑夜偷张守学家的长果(花生),让德存逮着了,两人吱歪(6)过,还动了手,从那结了仇,张守学说,吴家弟兄是“二红砖”,不能得罪,说不定啥时候他给你来一下子,就够咱受的,德存当时年轻,又觉得自己有理,心里老大不服气,后来,还真就打这话上来了。

土改开始后,吴家槐成了工作队的大红人,当了贫农团副团长,贫农团的团长梁仲山,是党员,一个老实庄稼人,另一个副团长杜长英,是个女的,都不跟吴家槐恶(厉害),工作队也信他的,贫农团的事儿,这姓吴的当一多半家儿。那天村里在陈家场院开斗争会,天阴的多厚,小西北风溜溜的,人都冻得合合撒撒,陈家大太太、三太太在台子上挨斗,上台诉苦的男爷们儿,特别是吴家槐的兄弟媳妇马如花带一帮泼辣娘们儿摁着两人没好地撕扯,掐扭,没好地糟践,陈家大太太歪倒了,拽起来,再一阵折腾,三太太像被狂风刮着的玉黍秸前仰后合,咬着牙,一声不吭,直立儿地?着,张守学在台子跟前,他是富农,不敢往后搐堵(7),挨着陈家孩子—大闺女淑娴、儿子和尚(小名),小闺女淑媛—站着,吓得身子轻轻抖动,腿肚子老想转筋,心里劝自己,工作队同志言之凿凿,富农非打击对象,自己大可把心放宽,不必庸人自扰。但是身不由己,他就是害怕,偷眼瞅着会台,越看越害怕,浑身哆嗦成一个蛋,快要站不住了,猛格丁地(8),台子上的吴家槐老鼠眼一眨巴,“嗷唠”一声:“富农分子,笑面虎张守学滚上台来!”张守学听了,像头顶上炸响了一声霹雳,他哆嗦着想朝台子上走,却迈不动腿,霎那间,歪歪拉拉地倒在了地上,嘴角上出了些白沫,人事不省。 会场上一阵慌乱,张守学的儿子张德存,张守常的儿子张德成,大孙子广坪,本家的苦瓜婶子、苦瓜婶子她儿二旺、儿媳妇红莲,连村里的烈属李老七、穷汉疯子六、梁仲山的叔伯兄弟梁仲木也都偎过来,张家门里柱子,几个大男人慌忙来抬他,德存媳妇、德成媳妇、广坪的媳妇刘如兰,德存家的大闺女广玉、德成家的两个小闺女苦子、胜子哭了起来,吴家槐大声呵斥:“这不人还没死吗,哭个什么屌味儿?”张守常站在一旁,一下傻了,似要跌倒。德成媳妇赶紧让如兰和两个闺女扶着爷爷。梁仲山急得搓手跺脚,杜长英和德成媳妇娘家都是柿子峪的,解放前德成媳妇把她说给了这村的刘青田,那刘青田参加“革命”了,于今在本县当干部,杜长英素来和张家交好,这会儿,眼里汪着泪,替张家人难过,又不敢说什么。 吴家槐媳妇屈秀芝,瓜子脸,白面皮,眉眼很受看,穿戴齐整干净,在会场最后头站着,面带愁色,听见台子上的吴家槐“嗷号”一声喊,不是人腔,煞白的脸立时红一阵青一阵,两只眼恨恨地看着自己男人,嘴里嘟念:“这个丧德玩意儿。”刹那间又见被叫着的张守学像半截墙倒了似的跌到地上,疾步往里走,张家爷们抬着张守学往外来,媳妇姑娘们紧跟着,屈秀芝挤到灵芝和李桂芹跟前,眼泪汪汪,低声说:“两个嫂子,对不住了,都怪俺家那个不是人的货,他忒丧天良了。”灵芝说:“妹子,现在不是说这的时候。没你的么。”李桂芹说:“屈秀芝,吴家槐如今干的就是这差事,现在时兴这。你别朝自己身上揽不是。”屈秀芝跟着张家人往外走,李桂芹说:“秀芝,你回去开会吧,别跟着俺了,怕人家说咱。”屈秀芝说:“打心里不愿意开这样的会,我是来看看他咋作作。回家,不在这陪他丢人。”边说边跟着张家人往外走。张守常的二孙子广垣也在会场上,喊口号特别带劲,一边跟着咋咋呼呼,一边还断不了跟村西头孙寡妇家的能能—河湾村最好看也最浪的姑娘—戳戳叽叽,他爹、他哥老远看着,气得了不得。 眼见二爷爷出这么大的事,广垣跟没事儿人一样,不这不那,故意把头扭到一边,不 朝那边看,自己家人都走了,他照常留在会场里,临散会,工作队队长表扬了他。广垣觉得很光面(9),得意地看着能能,能能煞白俊俏的小脸儿高兴地朝他笑,广垣心里乐滋滋的。

张守学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回家,任老婆孩子怎样哭喊着叫魂,再没醒来,连一句话也没给家人留下,就这样“走”了。张守学唯一的孙子,他最喜欢的广培,在邻县上学 ,接到信儿赶回家来,也没说上一句话,趴到爷爷身上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广玉的未婚女婿林北生来吊丧,文文弱弱的,也哭得呜呜啕啕,几个人拉不起来。有知道内情的说,这个林北生,他家是二红庙村的头号地主,爷爷跟着国民党干过,逃亡在外没音信,爹娘給斗得待死不活的,这孩子心里苦啊。张家人想着二老爷子这一辈子,年纪轻轻就失了家,怕两个孩子受晚娘的气,再没找“人儿”,他们想着他的恩德,想着他对他们的教诲。孩子们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德成、德存都有讲究,下一辈儿,男孩子名字“土”字旁,讲究的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圣人以厚德载物”,要后代永远对土地感恩,不忘根本,女孩子名字都是“玉”字旁,讲究的不是要模样如花似玉,是要有好品性,要玉洁冰清。张家人觉得自己家塌了半边天,可他们家广垣却跟着工作队的人上外庄儿“观摩”斗争会去了,没在家,广坪说,看样儿,俺二爷爷发丧他也不回来了,他是有意躲了。张德成气得要死,说:“都怨你娘,打小惯他。娇儿无孝子,这话在他身上由了。”李桂芹跟老婆婆说:“娘,你听听你儿,只要小五妮儿不着调,他就赖我。”老嫲嫲说:“德成,你也别沾边儿赖四两的。四妮儿打小皮实,省心,五妮儿下生白白净净,赖赖瓜瓜,肯生病,蚊子咬一口,哭起来没完,不由得就偏疼他了。一样吃么,连苦子胜子都知道让着她五妮儿哥。他也就惯了,不大顾人。也不是得为(10)地对他娇生惯养,是叫那个事儿逼的。别拿着当事儿,有啥不地道的,常盼儿里说他呗。”

张家老大守常从会场回到家,一头钻到里间屋里,再也不肯出门儿,躺在床上,两眼啪嗒啪嗒掉泪,跟谁也不肯说话,说话也只说半截话,端了饭来,好赖吃一口,吃完再睡,真像傻了一样,兄弟的丧事,他都没露面。

庄乡们想着张守学的种种好处,虽说是有学问的人,对谁也不拿大,见了人不笑不说话,给村里人帮忙写帖子,写信,过年写门对子,从不吃人一口饭,更不要人家钱,还白搭上纸张笔墨。这么个好人死了,庄乡们也难过,都说世事无常,谁也不知会摊上甚么事儿,还说好人不得好报,张家门里的,李老七、梁仲木,疯子六儿齐搭乎地(10)都来吊丧,梁仲山,杜长英也来了,日后挨了工作队的批评。陈家大太太开斗争会冻病了,发烧,动不了了,三太太白天不敢来,是趁后晌(晚上)带着淑娴、和尚、淑媛三个孩子来的。吴家槐媳妇屈秀芝也来了,还跟着上了林,听说回家两口子闹了一架。发丧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坡里,庄里,房舍,树木,一片煞白,发丧回来,张守常家里的跟儿子德成说,这是天地给你叔举哀呢,张德成苦着脸,说,天爷爷的心硬着哩,死个平头百姓惊动不着他,打这往后,天地变了,看着吧,还不知道弄个什么样哩。

 1.不济,不好,不吉利,不合时宜等等。2.人家,别的人,旁人。3.白瞎,瞎,在不同的情况下,有不一样的含义,诸如假的,坏的,白搭的,乱搞的,等等,都可说“瞎”。4.抬亲,即娶亲,娶媳妇。5.二杆子,不受道德常理约束,敢于胡作非为的人。6.吱歪,即争吵,吵架。7.搐堵,往后退缩的意思。8.猛格丁地,猛然间,突然……9.光面,体面,有脸面。10.得(读dei)为,有意或特意地。11.齐搭乎地,即一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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