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张爱玲,大概很难和温柔敦厚联这几个字系在一起,说张是生性薄凉,多是从张的作品引申出来的,以文观人,想当然。
张真的生性薄凉吗?和自己有深厚感情的人长久来往,对帮助过自己的人心怀感激,不搞你好我好他也好的敷衍不识相的人,这叫有边界感,叫个性率直,不叫生性薄凉。
张爱玲去世后,留下三封还没来得及寄出的信。如果你觉得张生性薄凉,可以看看这三封信。
第一封信写给晓云小姐。信写在一张对折的印着百合花的对折贺卡上。
张爱玲在贺卡里写道:
晓云小姐,
为了我出书的事让您帮了我姑父许多忙,真感谢。近年来苦于精力不济,赠书给友人都是托出版社代寄,没写上下款,连这点谢忱都没表达,更觉耿耿于心。这小钱包希望能用。
祝 前途似锦
张爱玲
随信有个的钱包,奶青色,白鳝皮质地,里面印着「MADE IN KOREA 」的标签。
信中的晓云小姐叫刘晓云,80年代和张爱玲的姑父李开弟共事于九三学社,经常拜访张爱玲姑姑张茂渊李开弟夫妇。90年代李开弟是张爱玲著作在内地的版权代理人,出版张爱玲的著作过程中,刘晓云帮了李开弟不少忙。这封信没有日期,估计写于1995年年初,同年9月张爱玲就去世了,写信的时候张爱玲已经疾病缠身,精神上也很痛苦,基本闭门不出,就这样,张还是为了一位从未见过面,素昧平生的人选礼物,写信,因为刘晓云帮助过自己的亲人。
第二封信很短,信张爱玲写道:
Uncle K.D.,
您这一向好?我八月下旬的信想已收到。煐
张爱玲用的本名 “煐”,是和家人写信时才用。
这里的KD就是张爱玲的姑父李开弟。张爱玲和李开第认识的时间长,感情深。张爱玲去香港大学上学,当时李开第要去香港工作,张爱玲的姑姑和母亲就找到李开第,请她做张爱玲的监护人,照顾张爱玲。在香港李开第照顾张爱玲尽心尽力。张爱玲和李开第的关系很好,80年代后一直有书信往来。
第三封信写给斌,同样写在百合花贺卡上,张爱玲在贺卡里写道:
斌,
路远迢迢寄这么个小钱包给个大音乐家,太可笑。请原谅我心目中永远拿你当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给UncleK.D.买个小皮夹就顺便买个给你。祝近好
爱玲
随信也有个的钱包。这里的斌,叫李斌,是李开第与前妻(夏毓智)所生的女儿,李开第和张茂渊结婚前曾有过一次婚姻,有一儿一女,女儿就是李斌,自幼拉小提琴,儿子在“文革”中自杀去世。李斌只见过张爱玲一次,不过那时她太小,没什么印象。李斌知道有这封信的时候,张爱玲已经去世多年,那时李斌已经75岁。记者采访李斌的时候,她非常激动,说“很突然,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张爱玲居然还会想到我,还有礼物给我,真的很难得……真的很感动!”。 “最令我震动的是,张爱玲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五六十岁了,但在她的记忆中,我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张晚年还记挂着李开第前妻的女儿,不忘给李斌写信送礼物。
这三封信都没有来得及寄出,从信的内容看,特别是给关系不是很近的刘晓云和李斌的信还有礼物,用张迷陈子善的话,“信中流露的亲和,从她挑选的小礼物,自可真切地感受到张爱玲温柔敦厚、富于人情味的一面“,怎么也讲,也不能说张爱玲不上生性薄凉。
关于写信这件事,不是踩一捧一,提一下钱钟书。钱钟书是近现代学人中写信,特别是回信最多最勤的。钱写了数万封信,自己感叹“成了写信的动物”。用杨绛的说法是后二十年,一天平均写三封,几乎无信不复。杨说“他每天收到许多不识相者的信“,“每天第一事就是写回信,他称还债”。认识不认识的,阿猫阿狗的回了一堆。钱在复信中的言辞十分世故,客套,用夏志清的话,就是钱“写信太捧人了,客气的一塌糊涂。” 80年代一次全国外语教学英语教材评审委员会上,有人拿了一本文学史,说得到钱钟书的盛赞和推荐,钱媛就在会上,挺生气,一下站起来说我父亲没推荐过,不给人面子。那人也有备而来,当场掏出三封钱钟书的回信,内容都是夸赞的。余英时就说过钱夸自己是客气“他有他世故的一面,他很客气,不能把他的客气话当真”。
年轻时候的钱钟书,用王水照的话说可是“个性率直,放言无忌,月旦人物,褒贬世事”。不过建国初期钱钟书被牵扯到清华间谍案中,1956年全国知识分子问题会议上,有一份《北京大学典型调查材料》,其中“一贯散布反动言论的反动教授”的典型就是钱钟书,从此钱钟书老实多了,即使到了改革开放以后,钱也是见谁都说好,谁也不得罪,和张爱玲比起来,钱从个性率直到每天忙的给无数不识相的人写客套话,也许更是一种薄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