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吴青在同一个著名的美国公司北京分公司工作,但部门不同,办公室也在不同区域。我的办公室在海淀区,他的办公室在望京。
人和人的缘分很奇怪。自从吴青搬出去以后,除非我们约好,我就再也没有偶遇到过他。
直到有一天。
那天儿子生病了,天蒙蒙亮我就带他去医院,拿了药,送他回家休息。儿子烧得浑身滚烫,软绵绵地一直趴在我的身上。 我一路抱着他,累得出了一身大汗。心里又急,火烧火燎的。
然后我匆匆赶去公司。第二天我还要去美国出差。
我在公司大堂突然找不到手机了。我站在大堂心烦意乱地翻我的包。要是手机忘在家里,姥姥找不到我,会很着急的。儿子又病着。现在回去拿手机,来回又是两个小时。
我拿出我的钱包,笔记本电脑,在包的底部终于找到了我的手机!我翻出手机,捏在手里。
这时我看到了吴青。他的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穿着简单的淡蓝色牛仔裤和白色的衬衣。白色衬衣平平整整,没有一丝皱纹。
他好像清瘦了一些,完全没有中年人的油腻感。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他们两个都背着双肩背包,一边走一边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看样子是刚开完会。
我抱着东西后退一步。今早着急,没有洗澡。我昨晚几次起床给儿子量体温,就睡了两个小时。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我狼狈不堪的样子。
我的头皮上好似有蚂蚁在爬。好痒。我想伸手抓一下,但我的两只手都有东西占着。
吴青和那个女人意气风发地从我面前一晃而过。他们没有看见我。
我悄悄地移到了办公楼大堂的落地窗前。那里有一个两人高的绿植,光花盆就有半米高。我裹紧了我的米色长风衣,拉了拉我的围巾,围巾遮住了我的半张脸,绿植遮住了我的半个身体。
我的一双眼睛紧紧地跟随那两个人的身影。
吴青和那个年轻女人站在楼前面的台阶上。吴青意气风发地说着什么,那女子半仰着头,崇拜地看着吴青,白皙的面庞泛绯红。她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套装,腰肢苗条,头发乌黑油亮,如同瀑布般垂在身后。这个都市丽人看着只有25,6岁。
吴青换了一副金边眼镜。他扶了扶眼镜。他的那只手还是那么白皙修长。他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隔着玻璃窗我看到的吴青的笑脸有一点变形。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眼里的温柔和快乐。他伸手轻碰了一下那个年轻女孩的头发。
我想起他逼我离婚时的冷酷:”我一定要离婚。我不快乐。”
我想,他现在一定很快乐吧?
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停在了他们前面。吴青很有绅士风度地拉开后座车门,他跟着那个年轻女孩敏捷地钻进车,车开走了。
我突然心里一动。
我想拍一张他们的照片。我突然明白过来什么。
等我推门冲出去时,他们的车已经开走了。那几年正是北京污染最严重的时候,一股子臭鸡蛋味混着汽车尾气,扑鼻而来。
中关村大街上一辆又一辆满是灰尘的汽车像蜗牛一样缓慢地爬行着,像一个个甲虫。街道两边的梧桐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光秃秃地立在那里。人行道上布满灰尘,点缀着些碎纸,破塑料袋等各种垃圾,还有痰渍。
我左右看看。一阵冷风吹来,我咳嗽几声。我看到吴青他们的车停在右边前面路上的一个红绿灯前。我快步追过去。
我只想照一张照片,就一张。
我要这张照片干什么呢?我还没想清楚,但是这张照片会是我对自己的一个交代。我一直以为我自己把我的婚姻搞没了。我强势,大大咧咧,不化妆不打扮,除了上班就是管孩子,所以我的男人不开心,不喜欢我了,他就跑了,搞得我的孩子们没了爸爸。
我这个没人爱的蠢蛋!看看他现在身边的女人,头发像电视里洗发水的广告里的女孩的头发那么美,再看看我自己的头发!
我需要照这么一张他和她的照片,然后我可以告诉我妈,我姑,我的亲戚朋友同事:看,不是我的错,是他,是他,变了心,离开了我们。
我的胸口像堵着一块坚硬的大石头。我小跑着奔向那个红绿灯。绿灯亮了,他们那亮油油的奔驰车要朝前开了。我着急起来,跑得快了些。
前面走来两个年轻人,都提着一个塑料袋,嘴里啃着一个肉包子。包子冒着热气,看着很好吃的样子。我从他们中间急速穿过去,撞到了一个年轻人。他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
他恼怒地看着我,叫道:”你干什么!我的包子。”
我已经跑过去了,我转头拱手作揖对他高声叫道:”对不起对不起。”
那男子捡起装着包子的塑料袋,查看塑料袋有没有破,嘴里骂道:”神经病!瞎跑什么!”
奔驰车动了一下,要开走了,要开走了。我跑得更快一点。
我穿着长风衣,迈不开步,手里拿着大大的电脑包。我一边跑一边低头看我的电脑包。我担心有东西掉出来。我看到拉链没有拉好,我一边跑一边拉拉链,但是我重心不稳,拉链一直拉不上,我只好站住,试着把拉链拉上。
我正好站在北京街头那种常见的小卖部前。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目光呆滞的中年女人,坐在小卖部前的一个小木凳上。她是售货员,她好奇地看着我。
女售货员的不远处站着一个扫地的女人。那个女人穿得圆滚滚的,满脸灰尘,头发杂乱无章地扎个马尾。她手里拿着个扫帚。现在她也不扫地了,扶着扫帚,呆呆地看着我在她面跑过。
这时我离吴青他们的车只有10米了,我跑过去,应该来得及照一张照片,实在照不清楚车里的他们,我至少可以照到车牌号。已经离完婚了,我照这个车牌有什么用了?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想要一张照片。
黑奔驰开动了。我开始狂奔。风把我的一缕头发吹进我的嘴里,我朝外吐吐,头发像蜘蛛网一样缠着我的舌头,我只好一面跑一面伸手把那缕头发从自己的嘴里拽出来。灰尘吹进了我的嘴里。我感到我的嘴巴又脏又涩,一股苦味。
我看到了在汽车的后座那个女人把她的头放在吴青的肩上。我几乎闻到了她的秀发散发出来的玫瑰洗发水香味。吴青微微笑着,伸手搂住了她那曼妙的腰肢。
其实他们的奔驰车的窗户全都贴了膜,黑乎乎的,我什么也看不清。
奔驰车加速了,我使出吃奶的劲狂跑,但是我只冲刺了一分钟,就跑不动了。我只好立住脚,大口地喘着气。我想象着像电视剧演的一样,把手里的电脑包扔出去,砸到他们的车上,我的电脑包掉到地上,滚落到一边;他们的奔驰车的后部被砸出一个坑。
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但我只是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吴青他们那辆车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车河里。
我捂着我的肚子,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空气中的雾霾混淆着汽车尾气,再加上马路上的灰尘的那股味道,更刺鼻了。
我蹲下身,抱住了自己。我满腔的委屈愤恨。不断有行人走过,回头看看这个奇怪的女人,大白天,一个人蹲在北京中关村大街的行人道上。
我想起了这是在我的办公室大楼前,会有同事路过。于是我站起身,慢吞吞地挪回了办公室。
我坐在我的办公桌前,脑子里像有千军万马。看来吴青的逼离根本不是突然的。怪不得都说男人突然要离婚,99%是外面有人了。亏得我还觉得他可能是病了,或者是北京的雾霾让他发了疯。人家疯什么疯?他搂着小姑娘高兴着呢!而我在这里累死累活地带孩子。
我心里的气越鼓越多,实在憋不住了,不找个出口把这股气发出来,我要爆炸了。于是我走进一间角落里的小会议室,关上门。
几个月来,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拨打吴青的电话。之前都是他找我,当然他找我是好言好语地劝我离婚。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电话那边传来吴青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澈。
“喂?”
“我是辛迪。”
“嗯。我知道。你好吗?”
听到”我知道”这句话,我感到一股巨浪打向我,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我以最冷静的语气说:”我很好。弟弟病了。我明天要出差。”
吴青的语速变快了:”生病了?看医生了吗?感冒?”
“感冒发烧。我明天要去美国。你回来把他接走,你照顾他两周吧。”
“嗯......我今天下午就要飞上海。去谈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后天回北京,过两天我又要飞重庆。”
我打断他:”那怎么办?儿子生病了,你不管?孩子都扔给我,你去拼事业?你还配做爸爸吗?”
那边停了三秒。吴青的声音冷了下来:”你这样突然通知我,我怎么办?我有工作。”
我厉声说:”我也有工作!一年365天都是我在管孩子,你照顾一两周不应该吗?”
“我需要安排我的时间。你不能这样零时通知我。”
“孩子生病发烧也不是我安排的。”
“阿姨可以照顾一下孩子。还有你妈。”
我冷笑一声:”你倒是安排得很好啊。我妈没有义务照顾孩子。我妈的身体也不好。儿子病了。你这个爸爸至少应该关心一下。”
“我后天从上海回来,我回家去看一下小宝。”
“后天?他今天在发烧!”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下午3点的飞机,今晚要见重要客户。”
这时我听见一个嗲嗲的年轻女性的甜美声音传来:”师傅,这里右转哟。”
我的火腾得窜上来。我说:“客户重要还是儿子重要?你永远都这么自私。”
吴青也提高了他的声音:“你怎么这么不可理瑜?你这么突然通知我,你叫我怎么办?你永远都是这样!”
我挖苦说:”我至少会照顾关心儿子。你呢?口口声声说爱孩子。为了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早就把孩子忘在脑后了吧。”
吴青明显生气了。他说:”有你这样胡搅蛮缠的母亲,孩子们也真是倒霉!”
听了这话,我的怒火被彻底点燃。我像一个疯子一样对着电话嘶声力竭地大叫:”你这个混蛋!你不配有孩子。我希望你今天出门就被车撞死!我希望你那对冷血自私黑心的父母也得癌症去死!你那张丑恶的嘴脸永远永远不要出现在我和孩子们的面前。他们的爹已经死了!”
我感觉我的头发都立起来了,我浑身颤抖,好像要爆炸一样。我像一头旷野中的雄狮,或者一条疯狗。
但,是谁把我逼疯了?
那天我强打精神忙完工作,回到家后,我累得瘫在沙发上。过了好一会儿,女儿走了过来,她蹲下来,对我说:”妈妈,阿姨说晚饭做好了。有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女儿的表情怯怯的。我一把搂过女儿,放声痛哭。我的眼泪鼻涕抹在了女儿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上。我感到8岁的女儿小小的身子僵在我的怀里。
我的手臂像柴禾一样硬。过了两秒,我感到女儿胖胖的小手在慢慢地拍我的后背。
我哭得好像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女儿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搂着我拍我的后背,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我听到女儿说:”妈妈,弟弟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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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一章都是画面。我一直希望能写出画面感。画面感能真正打动读者。希望我做到了。明天周日,停更一天。周一继续发。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