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刚出生第二天回来的,到达总场部时已经下午5点。放下行李,我迅即赶往产科病房。文燕正躺在床上休息,脸色苍白而憔悴。她的大肚子已经消失,但身边并没有刚出世的孩子,这与我预想的画面不同。
文燕一见到我,马上坐起来,吁了一口气:“你总算回来了!”
我忐忑不安地问:“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她扁了扁嘴,似乎想哭:“不太好,我难产了。”声音飘渺,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孩子没了?”
她点点头,旋即摇摇头:“抢救过来了,但我还没见到,都十几个钟头了。”说到这里,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我心中一痛,坐到床边搂住她:“别难过,抢救过来就好——唉,我紧赶慢赶,还是晚到了一步,让你一个人受苦。”她伏在我的肩上,哭得更厉害了。
关于女人生孩子,之前我虽看过一两本医书,但只知道个大概。我对“难产”的了解,主要还是停留在文学层面,从没想到自己会摊上。这也难怪,我家的女人均未有过难产经历——母亲是生育高手,就不用说了;三个姐姐生孩子,也都很顺利,没出现过什么磕磕绊绊。所以在潜意识里,我不觉得生孩子有多大风险。就算有,总场医院的几位妇产科大夫还搞不定?人家是吃这碗饭的。
到了如今,我才明白:孩子出生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与“事就这样成了”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我的担心仍在孩子身上,并不知道妻子刚刚经过一道鬼门关——说句老实话,我此次回来,遇上“母子双亡”的概率是相当大的,所以还得感谢老天保佑。但这属于事后感悟,当时尚未意识到。
安抚完妻子后,我禁不住内心的焦虑,起身去往急救室——之前文燕两次要去,都被护士小黄拦阻。文燕自己也有些害怕,不知会赶上什么恐怖场面,就未再坚持。我到了那里,见到小黄,说明来意。小黄没再废什么话,递给我一副口罩戴上,推开侧门,领我进到里间去。室内光线柔和,温暖如春。正中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保温箱,小刚就躺在里面。透过玻璃板,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长得出乎意料的漂亮,五官精致,很像文燕——事后得知,他是过了月的婴儿,比普通婴儿发育得更加完全,可也更加难生。
我发现他的额头上贴着一块胶布,小黄解释道:“这是先前打葡萄糖的进针处,现在他能张嘴了,就用不着了。”说着打开盖板,用一支滴管往他的嘴里滴葡萄糖。他闭着眼睛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但是糖水到了嘴里,便开始吮吸——这使我终于确定他是活的。
小黄笑道:“我也有点经验了,见他的嘴是张开的,就知道他饿了。”
我问:“他饿了不会哭吗?”
小黄说:“还不会。他是通过人工呼吸救活的,肺很弱。保温箱里的氧气比外面多,能让他一点点恢复。现在已经好多了,刚开始都需要戴氧气面罩。”
小黄喂了他小半瓶葡萄糖,他终于闭上嘴巴。小黄把盖板合上,说:“咱们走吧,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我希望他吃饱后能够睁开眼睛,然而未果。他是如此安祥地躺在那里,就像躺在一副水晶棺里,小胸脯看不出任何起伏。这让重新我怀疑起他的生存状态来,如同那只“薛定谔的猫”。
正在这时,仿佛在回应我的怀疑,他突然极快地抖动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很快便陷入连续的抽搐之中。他的身体极度扭曲,脑袋拼命向背后转过去,转到尽头终于张开眼睛,却是死鱼一样的白眼!
“快!快救救他!”我本能地扑上前去,想要打开盖板,把他从保温箱里抱出来。小黄从后面一把拉住我:“不要动!一会儿就能过去!”
他反复抽搐了两三分钟,渐渐失去力气,最后像面条一样瘫软在那里,嘴角流出一些粘液来。小黄再次打开盖板,替他擦拭干净,把头和四肢摆正位置,然后盖上小被子——就像给死者整理遗容,让他看起来能体面点。
“好多了,已经好多了!”小黄半是解释、半是安慰我,“抢救过来以后,头两个小时他老是抽风,后来就逐渐减少。你来前他已经挺长时间不抽了,我都以为好了呢。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新生儿难产,抽风是常有的事,过一阵基本上都能好。”
回到病房,我没敢把刚才的一幕告诉文燕,但说孩子瞧着还行,只是比较虚弱,需要休息,不能老去打扰。文燕稍稍宽心。
完后我回到小洋房,把从分场一位农工手里买来的鸡宰了,连同它生前下的8个蛋一块炖上。炖到10点给文燕端过去,她却没什么胃口,喝口鸡汤嫌太油,尝块鸡肉差点吐了,最后只吃了一个鸡蛋。当晚我就在病房的空床上睡觉。
次日清晨,我把锅端回家,热好了再端过来。文燕这次吃了两个鸡蛋,鸡肉则一点不碰。无奈我只能自行消费,一连吃了两天。病房新进来的一位产妇见了,笑话我:“到底是你老婆坐月子,还是你坐月子?”我回应不了,只能无趣地答道:“我也累呀!”这是实话,整个秋收忙完,我掉了八斤肉。如今回来,只觉得更累——心累,就像一只刚刚套上磨的驴,不知未来还要转多少圈,才能转到最后的终点。】
2023-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