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和博士生实验员

南开大学生物系/1980年入学/88年到美国/餐馆经历/拖车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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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被老马(Martin)收为硕士生时,他实验室有博士后二,博士生二,硕士生算我三,以及技术员三。人多说不过来,先说博士生二。

博一男,Joe(大周),身体肥大,声音洪亮,有些自傲,和技术员Todd关系良好,有说有笑聊些家长里短,多数时间静悄悄地埋头做实验。大周有个特点,喜欢显摆自己的的学问,无论是问他任何问题,与专业有关的无关的,也无论是谁问他,他第一句话一定是,Well, I have both short and long answers for it. Which one do you want? 若你不幸选择了长的,好么,天南地北,海阔天空,隔个房间都能听到他的列宁式演讲,往往到了末尾,说的听的都忘了当初的问题。每逢此时,我就会疑惑他在考试卷子上是如何答题的。

大周虽然发了几篇论文,但关键的博士毕业论文中的一组重要数据一直没能重复出来。那个实验一轮下来最少需要十天。眼见的毕业论文上交期限截止,老马周会上劝他放弃算了,毕竟数据已有,只是未能重复而已,然而大周却说宁愿推迟半年毕业也非再做出不可,因为这不仅是博士论文数据暂时没能重复的问题,也关系到接手他的project而继续深入研究的后来者,同实验室的博士后或者博士生。万一他人走了,实验被证明数据有错,无法继续深入,那可就丢了大人。虽然不会被追究责任,但是否数据造假这人人心里的猜疑,让人如何再抬得起头?

这事儿被老马当成了典型,成为后来新人接受的第一个教育:实验记录不够详细准确,以至于自己无法重复实验数据,差点儿耽误毕业。老马在我们系里的好名声:博士最多五年、硕士最多两年毕业,从不拖时的好名声,几乎被他毁掉。好在最后一个月,原本该是躲在图书馆修改完善论文文本,实验室再也不见人影的时间,大周终于重复了这组数据两遍,人人都替他松了口气。至于他是否那一个月里就睡在了实验室,从未回过宿舍?这问题的答案无论长短,却是没人知道,总之就是最早来的和最晚走的人,都能看见他还爬在实验台上的巨大背影。大周随后去了耶鲁做博士后,现在是中西部某大学生化系的教授兼副主任。

博二女Sarah(小萨), 瘦高活跃,精力充沛,热情助人,与实验室里所有人都谈得来。常常人还没进实验室,走廊里就能听见她与人寒暄的清亮笑声。我去时,小萨的论文已经做完,只等半年后的答辩,正和博士后Regina一起继续在那个课题上做深入研究,并且不时飞来飞去的接受面试新工作。小萨自己的意思,既不想继续学术研究,也不愿进入工业领域,她最想做的是救助世界苦难。老马对此常有感叹,对我说,这么聪明的姑娘,不做研究真可惜。

听说我选了6字头的生化课,小萨告诉我那是全院最难过的课,教授老开(Kaiwen)严肃刻板,出题往往刁钻古怪,据说每次期中考一过,走人的超过一半。我苦笑说,这是老马给我选的,我也无法。小萨说,想读老马研究生的人,竞争激烈,而老马给所有新人的考验课必有这门,这课drop了,也就别想继续做他的研究生了。我新来,还自告奋勇第一年不要奖学金以消除教授们对我长期不在学术领域做研究而显然是没有学术兴趣的疑虑,看来老马是要给我一个棒喝。小萨说本校的学生都知道这个坎儿,有些在申请老马研究生前,先去医学院修生化系开的6字头生化课,那个就简单容易的多,这样老马就没法儿让人再修这门课了。

不过也不用怕,小萨鼓励我,说她从外校考来,也修过这门。只要认真听讲,基本过关没问题。临到期中考,小萨给我弄来三份“考古题”,说这可是本系研究生们的珍宝,万万不能遗失,虽然从未锁定一题,但用心看看,大致能明白老开的出题方向。我回家认真读罢,掩卷叹息,说实话若是直接在考场上看到这几组题目,一定会被彻底打晕。我在南开本科就修过普通生化、大分子生化、和微生物生化,后来在德州的大学也修过研究生生化,按说应该比他人早进好几步了,但这么问问题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沉下心来做做题目,算是勉强及格的水平。再回头去看老开课上的笔记,这才发现他果然早就强调过这些重点,只是我被之前的生化课讨论限制了思考方向而已。

考毕,小萨问我怎样。我说大概还行,应该能过关吧。一周后老开先在他办公室门上贴出考试成绩,第一名85分,第二名82分,第三名79分,…….第十名59分…..一共是80多人。然后周二晚上课发下考卷,我看看我的分数:82分,第二名!欣喜若狂。老开在黑板上画条横线,下面写45,然后说,在45分以下的同学,我知道你们有许多是准备报考医学院,用我这课为自己挣额外credit。那么我现在明确告诉你们:你们没有做医生的基本素质。然后他指指窗外的大楼,又说,人生不一定只有当医生才是出路,那法学院也是不错的选择。再下一堂课,教室里只剩下不到40人了。

得知自己分数的那晚,我下课后以最快速度回到实验室,看见小萨就说,我考了第二名。小萨也很高兴,说这样老马会很开心,让他可以在其他教授那里自豪一番了。果然没几天老马笑着和我说,嗨,糊涂,你之前都躲到哪里去了?我给你奖学金。我天天下了课就在实验室,当然他不是在说这几天没找到我,而说的是我不该隔了那么久才重新回到分子遗传学的学术领域。那天老马走后,我坐在实验台前,久久不敢抬头,白大褂在我身上,显微镜在我身后,老张说我们国家急需这样的人才的景象再次浮现,那竟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小萨毕业后去了CDC,她的课题被我接过继续深入,因此在实验手段和数据上和她一直保持频繁交流,她也很热心地提供了许多帮助。每次来这边开会,小萨都会来实验室和大家欢聚,然后请大家吃饭----当然是老马出钱。临到我博士毕业那会儿,小萨来信说,她要参加CDC组织的专家团,去非洲的什么地方防治艾滋病,而她实验室也空出了位置,让我快快申请。只是当时老马已经决定把我留下,就错过了那次机会。小萨后来做的很不错,三年前老马荣誉退休时,系里还专门把她请回,做了个presentation,讲她毕业后的一路历程。从非洲那儿她开始转入领导层,先是CDC的国际交流方面的领导,后来进了国务院,成为非洲疾病防治援助方面的主管专家,再后来……不说为好。总之,小萨实现了她的心愿。

绿珊瑚 发表评论于
写得好。拳打脚踢过来的,就什么都不在话下了。
baladirk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挺有趣的。接着写
加州laoren 发表评论于
优秀的人才,加上努力,前途无量。谢谢作者的好文,受益匪浅,写得太好了。
人参花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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