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十二章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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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旺上县城给广玳送信儿的时候,广玳没在家。广玳婆婆见了二旺,忙说:“外甥来了,快进屋喝茶。”二旺进屋来,说:“妗子,我不喝茶,也不能坐下。我是来送信儿的,带姐呢?她姥娘死了,叫她上柿子峪去哭她姥娘。”广玳婆婆说:“你带姐上合作社干活去了,她回来我给她说,叫她去。反正得好几天才发丧,耽误不了事。”二旺说完就要走,广玳婆婆说:“你走姥娘家,怎么没坐热板凳就走?也没喝茶。”二旺心想,你没去烧水,更没冲茶,我喝什么?二旺站起来,说:“我上街还有点儿事儿,这就走了。”说着就朝外走,广玳婆婆说:“在社在的都没点儿空,就不留你了,本该吃了饭再走,这好,连口水也没喝。下回来不许这么着。”二旺心想,谁也不愿意上你这个门儿,下回大下回也喝不上你家一口水。二旺走了,广玳婆婆在后头说:“你看这事儿弄的,没吃没喝的,说走就走了。”见二旺走远了,回到屋里,自己跟自己说:“没味儿的事儿,出了嫁的闺女,家里死了亲戚,送啥信儿?多里周到。别说小媳妇子今早晨还惹我生了气,就是好好儿的,也不叫她去,一去好几天,耽误挣工分儿,算谁的?”

这时候,“小媳妇子”广玳正挑着粪走在去往东坡的路上, 一边走,一边用袖口捂着嘴哭。头天晚上,她推碾回来半夜多了,今天早晨睡过了劲。她猛然警厥地醒了,一看窗户纸铮明,天大亮了,慌忙起来,慌忙烧开水,慌忙冲好鸡蛋“茶”,慌忙端着鸡蛋茶朝堂屋跑,还是晚了,老婆婆已经起了床,坐在大桌子旁的椅子上了,脸气得猪肝一样。平常日子,都是老婆婆还睡在床上,广玳就端了鸡蛋茶来到她床前,轻声说:“娘,黑夜睡得好吗?我端鸡蛋茶来了,娘趁热喝吧。”说完,端着鸡蛋茶,在床前等着,婆婆眯着眼,明明醒着,但不吭声,过一会子,才慢慢睁开眼,一边嘟囔着:“浑身没点儿好受的地方,又处处里不顺心,还能睡好了?到天茸松明,才打个麻愣眼儿(1),你就来了,放那里吧。我再歇一霎儿就喝。”广玳说:“娘想着别待功夫大了,凉了喝了不好受。”广玳两只脚刚迈出门槛,婆婆就忙不迭地端起鸡蛋茶,贪馋地喝起来,鸡蛋茶还很热,烫得嘴歪歪的……广玳进门来,把鸡蛋茶放到婆婆大桌子上,低声说:“娘,俺起晚了,娘别生气,快喝吧。”婆婆冷笑道:“起晚了?晚上光顾撒欢儿了—婆婆把广玳和郑玉民办那事儿说成是‘撒欢儿’,还能起早了?也不是多小的年纪了,孩子养了好巴几个了,还这么没够?也得知道心疼男人,累黄病他咋办?”

婆婆是个寡妇(郑玉民六岁,他爹就死了),人很邪性,从打广玳嫁过来,只要广玳跟郑玉民近乎,她就受不了,听见郑玉民和广玳亲亲热热地说话,或者在一起说个笑话,就赶紧把郑玉民喊走,郑玉民除了下地干活儿,只要在家,就得在他娘屋里,到晚上,天很晚了,才肯放郑玉民回自己屋睡觉。郑玉民和广玳在一起时候多了,婆婆就骂他“狼羔子”,“娶了媳妇忘了娘”。

是郑玉民看上广玳,求告他叔伯姑,找广玳做媳妇的,广玳也喜拉郑玉民。广玳虚岁才十八,郑家催着“抬亲”,广玳心想,那黑小子等不及了 。广玳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她不愿意离开奶奶、爹娘和兄弟妹妹,可是,她也想郑玉民,只要一想到结了婚,就会跟那个黑小子在一个被窝儿里睡觉,她就会心跳,浑身热古都的,她暗暗盼着那日子早点儿来。过了门头天晚上,闹新房的散了,郑玉民进屋来,毛毛地插上门,悄悄走到她跟前,就像怕吓着她,小小心心地把蒙头红子揭了下来,好像那蒙头红子是一团火,怕给烧着了似的。广玳偷眼看他,见他脸红扑扑的,两眼发亮,广玳自己脸也胀得通红,郑玉民給广玳倒了水,说:“带妹妹,渴了吧?喝点水。”广玳接过水,喝一口,郑玉民又问:“饿了吧?我拿鸡蛋糕你吃。”广玳心里一阵热,想,黑哥还真知道疼人,小声说:“俺不饿,你天不明就上俺庄迎亲,回来拜完堂,就在外边招应客,还没住脚哩,累了吧?别忙活了,坐下歇歇吧。”郑玉民说:“心里高兴,没觉累。 ”说着,就试试量量地做到床沿上,离广玳有两拃远,坐了一霎儿,这才扭过身子,伸出手轻轻地戳戳广玳的手,广玳不动弹,才把广玳的一只手攥到自己手里,广玳还是不动弹,又把广玳两只手全攥到自己两只大手里,屁股也挪到了广玳跟前,广玳依旧没动弹,过了片刻,郑玉民松了广玳的两只手,伸开胳膊把广玳揽到自己怀里,广玳还是不动弹,郑玉民就抱着广玳的脸,说:“叫我好生看看你。”广玳两眼看着他那憨样子,嗔他道:“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郑玉民说:“见是见过,没看仔细。”广玳说:“没看仔细,就上赶着提亲,怕捞不着了似的。”郑玉民说:“不上赶着,叫别人抢了去,这辈子就完了。”广玳说:“那也完不了,天底下大闺女多的是。”郑玉民说:“大闺女再多,俺只要你。”广玳把头贴到郑玉民胸膛上,郑玉民抱起广玳的脸,说:“妹妹,俺想亲亲你。”广玳低声说:“你只要俺,俺也跟你了,你想怎么着都依你。”郑玉民抱了广玳的脸,像啃窝头一样亲了起来,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广玳说:“好了,快半夜了,睡觉吧。明天早晨起不来,叫人笑话。”郑玉民迭忙地松开广玳,迭忙地出开被筒,又迭忙地来给广玳解扣子,脱衣裳,广玳说:“你自己脱自己的吧,俺个人脱,你转过脸儿去,头一回在一起,怪臊的。”郑玉民转过身自己脱得光光的,广玳脱了外头衣裳,只穿个小汗褟,小裤衩儿,正要上床,黑塔般的郑玉民转过身,看了广玳的光身子,呆了片刻,过来弯腰把广玳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自己也迭忙地上了床,等不及盖好被子,就把广玳紧紧地搂在怀里,广玳说:“这还说不叫你看俺的光腚,你倒好,不光看,还把俺抱起来了。”郑玉民哼哼哧哧地说:“俺也想不看你,可没忍住,一看,更忍不住了,就抱起你来了。”广玳?着郑玉民亲了一阵,郑玉民说:“咱办那事吧,俺忍不住了。”广玳说:“过两天再那样吧,俺害怕。”郑玉民说:“俺想那个事儿,多少日子了,这搂着你的光腚,不那样,还不得急死?可不行。”广玳说:“非得那样?俺才十七整岁,还是小闺女哩,你五大三粗的,俺吓得慌。”郑玉民像哄小孩一样,拍拍广玳的小脸儿,说:“好妹妹,亲妹妹,别叫哥难受了,我慢着点儿,轻着点儿。”广玳也让他揉搓得浑身火烧不辣,也觉得过不去他这一关了,就说:“看你这没出息样,随你吧。”郑玉民听不得这一声儿,忙起来拿了一块白布放到床当央,广玳问:“这是做么?”郑玉民说:“都兴这样,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说完又迭忙地扒了广玳身上的小汗褟,小裤衩儿,广玳笑他:“看你忙活的。”郑玉民孬笑笑,说:“这事儿还能不忙活?”说着就像整捆的秫秸个子一般一下压到广玳身上,广玳让他压得喘着粗气,可不知道为啥,却觉得再好受没有,不大霎儿,黑大个在广玳身上闹腾起来,猛一下儿,广玳觉得下头一阵钻心的疼,不由“哎吆”一声,说:“好哥来,你还说轻着点儿,你忒厉害了,都弄疼俺了,疼死俺了。”郑玉民大喘着气,一边动弹着,一边说:“疼过去就好了,哥叫你自儿死。”黑小子说的不错,一霎儿就不疼了,广玳让他弄得好个自快,恨不能叫唤起来。完事儿了,郑玉民让广玳抬抬身子,抽出了那块白布,广玳看到那白布上一小块通红的血,虽说出嫁前,苦瓜婶子偷偷跟她说过,过了门,头一回那样,会觉得疼,那里还会破了,出点血,可广玳还是被吓哭了。郑玉民忙躺下,搂紧了广玳,像哄小孩一样哄广玳,给她擦眼泪,广玳说:“你坏。打这俺就不是黄花大闺女了,都是你给坏的。”说着,照着郑玉民肩膀咬了一口,郑玉民说:“好妹妹,别难受了,你再咬两口吧。”广玳又在他身上咬了好几口,说:“你看,让我咬得牙印子多深,不疼啊?”郑玉民说:“不疼,你咬的,再深也不疼。”过了一会儿,郑玉民又缠磨着要那样,广玳也觉得还没亲够他,两人就又摞在了一起。过了那个晚上,广玳知道了女人有个男人是多么快活的一件事,可是,随后,广玳在郑家的日子让她觉得一时半刻的自快后边是受不完的煎熬,就觉得连那自快也是苦味儿的了。

广玳最觉得奇怪的是,婆婆是郑玉民的亲娘,她疼她儿,给他儿吃,给他儿喝,可她儿最迷的跟媳妇好,她倒烦恶。她好像不愿意郑玉民和广玳办那事儿,她甚至偷偷在他们窗子跟前“听房”,听了房,她会更生气。他俩人要等着婆婆屋里没点儿动静,确信她睡着了,才悄没声的赶紧亲热。广玳听别的媳妇儿说,两人那样会自得不由自主地哼吆,叫唤,广玳再自快,也从不敢出一点儿声。两人说个浪话,也得在耳朵门子上嘁喳。他们办那事儿,不像夫妻,倒更像是偷情。广玳心想,婆婆从很年轻就守寡,捞不着跟男人办那事儿,心里难受,现在见儿媳妇到晚上就有她儿陪着睡觉,心里不是味儿,就嫉恨,这忒邪蛊了,她偷偷问郑玉民:“你娘不愿意咱这样,他给你娶媳妇做什么?”郑玉民说她“胡咧咧”。这不大早晨,婆婆又说这样的话,广玳脸臊得通红,低声说道:“俺昨晚上推碾回来半夜多了,忒累了,睡过劲了,娘别光朝那种事儿上想。”婆婆两眼一瞪,站起来,劈脸给了广玳一个耳光,一只手躲开鸡蛋茶,也不动茶壶茶碗,老远够把着摸起大桌子上一个空烟筐子扔到院儿里,骂道:“怎么了?起晚了,说你几句,了不得了?还不能说了?得敬奉着你才行?还反了你了哩。”广玳知道闯祸了,忙给婆婆赔不是,又迭忙端了鸡蛋茶去给热了,毛毛地上社里干活去了。

广玳是虚岁十八嫁给郑玉民的,到现在十一年了,生了四个孩子,活了两个,大妮儿十一,小儿子一岁多了。这些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论受多大屈,挨打,挨骂,她只能偷偷落泪,不能大声哭,就在心里憋着。爹娘給她找了这个婆婆家,她算苦死了。广玳从小到大,爷爷奶奶、爹娘都疼她。村里不少人家,不疼小妮子,舍着裂着(2),有好吃的,尽着小子吃,小妮子在旁边干看着,有一家人,奶奶给孙子好么儿吃,孙女捞不着,有人问这奶奶,怎么只给孙子,不给孙女点儿,奶奶说:“都吃那得多少?”小子孩儿生了病,忙忙地找先生看,生怕他死了,小妮子有病,就不当个事儿,死了也不疼的慌。在这些人心里,小子孩儿是个宝,小妮子是棵草。小小子到处疯跑,玩儿,小妮子干不完的活儿。小妮子还是爹娘出气的布袋,日子过得不顺心,穷急,就拿小妮子撒气,打过来骂过去。他们家不这样,小子闺女一样疼,爹对小子还管得 严,凶得要命,对几个闺女就舍不得,连句狠话也不说,姊妹几个谁也没挨过打。广玳是爹娘头一个孩子,爷爷奶奶、爹和娘都疼得了不得。小姐妹都羡慕她。谁承想找了婆婆家,竟一下子跳进了火坑。苦瓜婶子说这媒也是好意,郑玉民上河湾走亲戚,广玳也见过,人挺老实,除了脸黑,旁没毛病,脸虽说黑,可黑得受看。奶奶和爹娘觉得郑玉民是苦瓜婶子娘家的叔伯侄儿,知根知底,又是独生子,一个寡妇娘(一个寡妇奶奶,刚死了不久)。过了门,没有妯娌、姑嫂、七大姑八大姨,家长里短那点子事,素净,寡妇婆婆好不容易 把儿子拉扯大,娶媳妇了,还不得把媳妇当闺女疼?广玳也信这些说法儿,对这个婆婆家从心里乐意。没过门,就在心里暗暗地编织着结婚后美好甜蜜的生活图画,甚至会在梦里笑醒。出门子时,她哭得厉害,那是不愿意离开奶奶、爹娘、兄弟和妹妹,不是相不中这个婆家。她哪里想到过了门会是这样?她知道不少婆婆蜇掇(3)儿媳妇,可没听说有她婆婆这样的,她就像婆婆八辈子的仇人,让你牛马一样的干活,疼你吃喝;横挑鼻子竖挑眼,吹着浮土找裂纹,找不着你的毛病,就硬往你身上派毛病,时不时对你连骂加噘,急了抬手给个大耳光子,还逼着她儿揍广玳。郑玉民是个怂包,在他娘跟前像个避猫鼠,大气儿不敢出。他娘嗾呼着他打老婆,他就恶狠狠地真打,狗一样扑过来 ,一阵拳打脚踢,孩子在一旁吓得嗷嗷哭,他也不管不顾。最可气的,郑玉民 白天对广玳又打又骂,晚上上了床,听着他娘没动静了,照旧死皮赖脸,软缠硬磨地要跟广玳办那事儿。可怜广玳死的心都有,哪还有心跟他那样?可她是他的老婆,老婆只要有口气儿,就得?着叫男人“出毒”,广玳也不敢跟他反犟,一是怕闹起来婆婆听见,二是郑玉民跟牛一样有劲,广玳没力气,掙歪不过他,只得像根木头一样尽着他摆弄。广玳想想刚结婚那会儿跟他亲热是多么自快,自快得过后想想都要笑出来,天一黑,就盼着婆婆快点儿睡觉,小两口儿好快点儿那样。可惜好景不长,现在,广玳觉得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郑玉民趴到她身上,不论多乱腾,不论对着她的耳朵门子说什么样的浪话,她也提不起精神,没心劲跟他摽着亲热,她就是?着,心里盼着他快点儿出了毒,快点儿下来,回把半回的,郑玉民把她折腾得忒厉害了,她又有点原先那种感觉,不由得想亲他,搂他,他就自得不行,更破本儿地乱腾。可是过后,广玳想起那难得一现的好感觉,也觉得成了苦味儿的了 。广玳常想起为闺女时的日子,那有多么快乐啊。知道结了婚会这样,她就一辈子也不出门子了。广玳知道那样想没用,哪有大闺女不出门子的?

广玳不光在家里受屈,在外头也吃气。婆婆不省事,尖嘴毛儿长,处处得罪人 ,郑玉民是窝里的光棍,只能在家里照着老婆恶,在外头,是个软蛋,比谁都窝囊,在合作社里,没点儿眼色,不会干眼前活儿,更不会巴结干部,天生眼子包,当官儿的什么苦活、累活都派给他,工分儿还不多挣 ,强强的比四类分子强点儿,广玳也跟着受连累,往坡里挑粪,旱天挑水点棒子,热天钻到高梁地里打高粱叶,甚至谁都不愿意干的倒粪,都能派着她。你还不能争讲,你这回争讲,下回更治你。广玳虽说是农家孩子,何曾干过这样的活儿,出嫁前干地里的活儿,不过是轻来轻去的,倒腾粪肥那种活儿,爹和兄弟都叫她躲远点儿,怕她嫌味儿。可现下什么活儿都得干。人家家里姊妹妯娌多的,有人替换,再苦再累的活儿,也没人替广玳,她就只能咬着牙硬撑。回到家給郑玉民诉两句苦,郑玉民呱嗒个嘴,没点儿咒儿念,老婆婆听见了,扯起嗓子就骂:“年轻轻的,能吃能喝的,到黑夜没再欢的,怎么干地里的活儿,就哭咧咧的?也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细皮嫩肉的,受不了,不就是个庄户人家的妮子,装什么金枝玉叶?”婆婆能吃能喝,点打着“解放脚(4)”,走东家,串西家,不光不下地,连家里的活儿也不伸手,歪倒油瓶不扶。婆婆说的明白:“你奶奶活着,活儿都是我的,没你奶奶了,你过了门,你就成我了,家里外头活儿就都是你的。啥叫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就是。老娘我得好生享受享受这当婆婆的滋味儿。”广玳常常想,人说受苦是当牛做马,那牛马白天干完活儿,黑夜就在栏里吃草歇歇,自己连牛马都不如,干完坡里,再干家里的,白天干一天,黑夜还得出去推磨轧碾。回到家,还得伺候婆婆,照应孩子,睡到床上,还得尽着没狗出息的郑玉民“撒欢儿”倒腾。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早晚有一天折磨死算完。

这天社里派的活儿还是往坡里挑粪,广玳已经挑了十几天了,别人都有人替换过了,就她从头干到这,没人替,腰疼腿酸不说,两个肩膀又红又肿,连脖儿颈后头因为换肩都磨破了,汗水一浸,滋滋辣辣的疼,广玳咬牙忍着,硬撑着挑一趟又一趟,她不能叫别人落下,按挑的筐数儿给工分儿,工分儿掙少了,婆婆知道了,又得挨难看。快到晌午天了,广玳又累又饿,浑身疼,腿酸得厉害,挑着两只粪筐上一个慢坡,脚底下一滑,跌倒了,广玳爬起来,慌忙用手朝筐里捧粪,一个跟她要好的媳妇儿叫桂枝,见广玳跌倒了,放下挑子,蹲下帮广玳捧粪,广玳说:“桂枝,你不用管我,你回去晚了,队长嫌。”桂枝说:“嫌?嫌去,不管哪一套。”广玳一边糊拉(5)粪蛋子,一边说:“快走吧,耽误你挣工分儿。”桂枝说:“别说的寒伧了,少挣那下子工分儿,精松,一个整工,值不了两毛钱,不够恶心人的。就是豁上一天不记工,也不能看着你摔倒不管。”

两人把粪装到筐里了,广玳弯腰挑粪筐,扁担碰着了脖子上的伤口,疼得呲牙咧嘴,桂枝看见了,放下自己挑子,过来,说:“你先别慌着走,我看看你咋着了。”广玳只好放下挑子,桂枝掀开广玳的褂领子一看,惊叫道:“哎吆,俺的亲娘哎,广玳,你膀子肿成这样,脖子都磨破了,还天天跟着挑粪,这不是胡闹吗?”说着,两只眼睛落下泪来。广玳也哭了,说:“人家就给派这样的活儿,不干有什么办法儿?有这么个罪,不得不受。”桂枝擦擦泪,说:“好嫂子来,宁可不挣这个工分儿,也不能这样干。你不要命了?”广玳说:“不干可不行,你还不知道俺那老婆婆?那才真是要人命哩。”桂枝说:“哼,这队长明知道没个人替你,天天派你挑粪,没人心眼儿,你婆婆比黄世仁他娘还厉害,不行,我得去找郑玉民,叫他看看他老婆折磨成什么样了,问问他还想要这个老婆不?”广玳说:“桂枝,你可别,那你算害死我了,你一找,俺婆婆就得知道—郑玉民是个软蛋,不敢瞒他娘,我非得挨大的不可,那就苦死了。”桂枝说:“那怎么着?就这样还得一直干?”广玳说:“干,粪快挑完了,再撑两三天就过去了。”桂枝说:“嫂来,你怎么忍来,这不是人受的罪啊。”广玳掉着泪说:“受吧,兴许是我上辈子作过恶,老天爷罚我这辈子受这罪的。”桂枝说:“别胡寻思了。你就是豁不上, 要换了我,队长欺负人,就跟队长裂,老婆婆不讲理,就跟她拼,最大弄个鱼死网破,哼,你没听人说,这年月,鬼怕恶人。”广玳说:“头两年在咱村学校里教书后来调到西山乡完小去的那个颜华老师,可怜我,也跟我说过,叫我不能光忍让,得斗争,我没那个胆子,闹起来,不光这里不素静,叫俺娘家知道了,老的挂着。我就想,么也不为,就为自己这俩孩子,糊弄着朝前挨吧,盼着孩子长大了,就熬出头了。”桂枝说:“那你慢慢地熬吧,只要保住自己小命就行。”

广玳跟桂枝说这一盼子话,竟觉得心里宽绰了不少,两人挑起担子,往地里走,到了地方,队长气哼哼地说:“你俩怎么个事儿?我还寻思叫老和尚把你俩背走了哩。”桂枝说:“别没的说了,广玳摔倒了,我帮她了,你别瞪眼,俺俩晚下工,多挑一趟补上,行了吧?”

别人都下了工,广玳和桂枝又挑了一趟,这才收工。广玳挑着空筐回家,两条腿又酸又疼,好歹挪动着回到家,家里就她闺女秀丽一个人趴在堂屋里大桌子上写作业,广玳问:“秀丽,你放学了?”秀丽说:“娘,你糊涂了,今天是星期天,没上学。”广玳又问:“你奶奶和你兄弟呢?”秀丽说:“俺奶奶领着常福上人家串门儿去了,晌午了,还没回来。俺奶奶就这样,不管到谁家,啦起来就没完,坐折人家的板凳腿。到饭时了,还不走,人家多烦不?”广玳说:“别充会说话的了,不兴这样说你奶奶的。”秀丽说:“俺奶奶上来那一阵,什么话都骂你,还打你,你还向着她说话。”广玳说:“不管怎么着,你奶奶是老的,小的不能说老的。”秀丽说:“好,知道了,就是你说的,俺姥娘那话,‘老的无过天无过’。”广玳又问:“你爹呢?”秀丽说:“半晌午,俺爹家来一趟,拿了几个煎饼就走了,说是社里派他上林场推树栽子,黑天才回来。”

广玳回自己屋,舀了水,洗了脸,坐到床沿上,觉得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心想,趁婆婆没回来,歇一小霎儿,再去做饭,可不能睡着了。广玳一头攮到床上,两只眼不由自主地眯上,一下睡着了。还没睡一个屁时辰,婆婆领着常福来家了,进门问秀丽:“你娘还没家来?”秀丽说:“奶奶,你回来了?俺娘家来了,刚进家一小霎儿,上她屋洗脸去了。”奶奶嘟囔道:“穷讲究,下坡回来非得洗脸,洗白了啥用项?谁看她那个脸碴子(6)?”秀丽见奶奶生气了,不敢吱声,低了头写作业,常福吓得“哇”的声哭了,奶奶说:“看,俺孙子都饿哭了,秀丽,你看着你兄弟点儿,我去看看你娘梳洗完了吗,还做饭不?”说完就去了东屋,进门一看,广玳在床上睡着,一下来了气,破口骂起来:“秀丽她娘,你是要作反啊?大晌午顶子,你不做饭,在这里仰屄晾臊地睡觉,你是想把俺娘们儿饿死,还是不想过了?”广玳一下惊醒了,立马起来,战战兢兢地说:“娘,头晌午挑粪忒累了,回到家快爬不动了……”婆婆不等广玳说完,就说:“你那意思,你下地干活儿,有功了,家里的饭得我做,是这意思不?你这是想弄样儿给我看?”广玳忙说:“娘,俺没那意思,你别多心。”婆婆说:“哼,我多心?我没的多了!小带,你要奓挲翅儿(7)啊?我多什么心了?你下地回来不做饭,在床上挺尸,我还没说你两句,你就嫌我多心,你不光嫌我多心,是嫌我多管吧?”广玳说:“娘,我下地回来,快累瘫了,寻思歇一霎儿,就起来做饭,不小心睡着了,你别生气,我赶紧做饭去。”说着急忙出屋去做饭。

这边广玳慌忙做饭,那边婆婆回自己屋躺到床上,拉开被子蒙上头睡了。秀丽听见奶奶跑到东屋去骂她娘,知道娘又惹着奶奶,要倒大霉了,常福哭着找娘,秀丽知道娘要做饭,奶奶也生气不管常福了,又怕常福一个劲哭,奶奶心烦,连忙一边哄常福,一边抱起常福朝院儿外走,广玳正坐在锅门脸前拉风箱烧锅,听见常福“哇哇”哭,又看见个子还挺矮的秀丽吃力地抱着掙掙歪歪地哭着的常福朝大门外走,心里又酸又疼,像在心口窝扭了个疙瘩,一边流泪,一边烧锅。

广玳做完饭,先盛了,端到堂屋大桌子上,走进里间屋,站到婆婆床前,低声下气地说:“娘,怨我,下坡回来不该躺下歇着,往后不这样了,娘,别生气了,起来吃饭吧。”婆婆脸朝墙躺着,说:“吃什么吃?光气就气饱了,这会不能吃,你搁那里,快去喂常福,孩子早饿了,没见过你这样当娘的。”广玳说:“那我去喂孩子,娘消消气,快吃,省得凉了。”

广玳到大门外去叫孩子,见秀丽还抱着常福,常福还嘤嘤地哭,脸上满是眼泪鼻涕,灰道子,成了小花脸儿,一个磨剪刀的老汉对广玳说:“我在这里看一大会子了,你家这个小闺女真不赖,一把把人,抱着个孩子,还不住脚的走动,一边走,还哄她弟弟。忒可怜人了。家里没旁人了?她还是个孩子,就这样受累,一盼子累的不长了。”广玳忙从秀丽手里接过孩子,眼里含着泪说:“你这大哥心眼儿真好。孩子有他奶奶,不大舒服。穷家小户的,不都是大的看小的,不碍。”

广玳抱了常福回家来,迭忙喂常福,饭食粗拉,孩子小咽不下,广玳吃到嘴里,嚼碎了,再嘴对嘴喂常福,就像树上的大鸟给小鸟喂食,那个颜华老师见她这样喂孩子,给她说过,这样不好,不卫生,对孩子健康不利,广玳说:“农村人,孩子没得吃,跟大人吃一样的饭,吃不进去,只好这样。没孬好,当小狗小猫的喂呗。”广玳喂饱了常福,哄他睡了,自己急忙扒几口饭,让秀丽快些吃完饭,跟她说:“秀丽,你奶奶还睡着,你看着你兄弟,别叫他从床上掉下来—一是不能叫他摔着,再就是,他要掉下床来,咱娘俩罪过就大了。我这就下坡干活儿。”秀丽看看娘,说:“干啥活儿?还是挑粪?你晌午饭也没吃几口,要不我去跟队长说你病了,别去了,歇一过午吧。”广玳看看秀丽的可怜样子—十岁了,还搐搐巴巴,瘦得小脸儿像纸一样薄,就光两个大眼—强忍着眼泪,说:“不行,咱家光你爹干活儿掙不够口粮,我多干点儿,兴许还能分几块钱,要不你奶奶和你兄弟有病有灾的,没个钱,没办法儿。”广玳又低声说:“不这不那的,就不去干活儿,你奶奶也不依,紧着惹你奶奶生气了,再不去干活儿,可了不得。”秀丽懂事地点点头。广玳又去堂屋,见桌子上的饭已经吃完,悄悄地走进里间屋,说:“娘,常福睡了,秀丽看着他哩,我下坡了。”婆婆没搭腔。广玳把大桌子上的碗筷儿收拾了,拿到饭屋里,赶紧下坡了。

 

过午干活歇着的时候,广玳一个人躲在旁边,低着头想晌午的事,她觉得自己闯祸了,这事不算完,婆婆还没出气,会挑着郑玉民揍她一顿,想到这里,广玳就心慌、心跳,她让郑玉民揍怕了,秀丽也給吓坏了。婆婆怕常福害怕—常福是“带把儿的”,“把儿”是“打种的”,常福是他们郑家的后代跟苗儿,得好好养着,好好护着,每回郑玉民打她,婆婆都抱着常福躲出去。桂枝见广玳不高兴,偎过来,问她:“怎么了?又出事儿了?你婆婆又治作你了?”广玳把晌午的事给桂枝说了,桂枝说:“你婆婆是什么人?她又不是七老八十,你下坡干活儿,她在家不能做饭?不做饭就罢了,你做晚一会儿,还是大罪过?”广玳说:“俺家的规矩就这样,除了做饭,我晚上还得出去推磨轧碾。我就是郑家的一头驴,连驴也不如,驴干活儿,吃料,还不受气哩。”桂枝说:“好了,事儿过去了,别光愁了。”广玳说:“没过去,郑玉民没在家,他回来,他娘还得挑着他揍了我,才算出了气,这事才算过去。”桂枝说:“这个郑玉民怎么这么不是人,他就真舍得揍老婆?”广玳说:“他怕他娘,他就像他娘的一条狗,他娘一嗖呼(8),他就上。哪回都是胡嚼乱骂,拳打脚踢一阵。”桂枝说:“这是什么人家儿哎。要叫我,撩开腿跑娘家去,看他娘们儿怎么着?”广玳说:“那可不行,俺爹娘不许闺女跟婆婆闹,去了,立马就撵回来,不让在那里过夜。他们说,张家的家风就这样。嫁出去的闺女就得在婆家安分守己。再说,要这样弄,回来郑玉民更揍得厉害。”桂枝说:“那就没法儿了?”广玳说:“没法儿,只能认命。”

歇歇完,又干活儿了。广玳一边干,一边不时地看天上的太阳,人都说秋后天短了,太阳落的快,可广玳觉得太阳好像在天上钉着,老大会儿不挪窝儿(9)。总算盼得太阳落山了,放工了,广玳拖着两条酸疼的腿往家走,不大霎儿,天就暗了,广玳一边走,一边心里吓得慌,她怕回到家,郑玉民不问青红皂白,就像狗一样照她扑上来,她越想越害怕,可是再害怕,她也得急急忙忙往家奔,她挂着自己的孩子,黑了天,常福会哭着找娘,广玳拼命朝前走,离家还有百把步远,广玳看见秀丽可怜的小身子朝自己跑来,她的心猛地抽紧了,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秀丽跑过来,广玳忙把秀丽揽到跟前,说:“秀丽,好孩子,天都黢黑了,你这是做什么?娘还用你迎啊?你出来,跟奶奶说来吗?你爹回来了吗?”秀丽气喘吁吁地说:“俺爹天不黑就回来了,一回来,俺奶奶就照着他告你状了。一边说,还一边哭,委屈的了不得。我跟俺奶奶说出来玩儿,好迎着你,给你说,先别家走,不如先躲躲吧,我怕俺爹打你。”秀丽说着就哭了,广玳蹲下,給秀丽擦擦泪,说:“傻孩子,那是咱的家,娘不回家,上哪去?娘没处躲。你兄弟那么小,不哭着找娘?娘躲了咋行?走吧,咱回家。”秀丽哭着说:“娘,你不能家走,俺爹又得打你,你还是先躲躲吧。”广玳说:“娘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初二,娘也没处躲,你爹愿意打,就叫他打,打不死,你跟常福就有娘,打死了,娘也就熬出来了。尽他娘们的本事使吧。咱回家!”说着,就拽了秀丽快步往家走。

广玳拽着秀丽回家来,进门没听见常福哭着找娘,也没婆婆的动静,心想婆婆抱着常福出去了,躲开了,好让他儿揍我,广玳刚进门,郑玉民就从堂屋里窜出来,破口大骂:“你这个该死的娘们儿,老爷们儿出去半天,你就奓挲翅儿,作反,从坡里回来,睡大觉,不做饭,你想叫俺娘做饭给你吃?你这个臭娘们儿,三天不挨揍,肉就痒痒。”广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挑粪天数多了,忒累了,我想躺一小霎儿,就起来做饭,没想到睡着了,咱娘就生气了。”郑玉民恶狼一样扑上来就要揍广玳,秀丽在他身子后头,拽着他的棉袄,哭着说:“爹,俺娘快累死了,求你了,饶她这一回,别打她了,你把她打死了,俺就没娘了。”郑玉民像疯狗一样,抬脚把秀丽跺了个倒坐子,秀丽哭得“哇哇”的,广玳不顾自己身上疼痛,慌忙跑过来抱起秀丽,说:“踢着你哪里了?哪里疼?傻孩子,你才多大,你就能拉架啊?”娘两个都哭了。郑玉民一停,片刻又上了劲,窜过来揍广玳,忽然,大门“吱呦”一声,从门外进来一个人,几步跑过来,一下把郑玉民的胳膊拽着,说:“你郑玉民,什么孬种玩意儿?揍老婆是你的本事?你算什么混账男人?”郑玉民一愣神,说:“桂枝呀,黑更半夜的,你怎么来了?家务事,我一时没忍着火儿,叫你笑话了。”桂枝说:“人家街坊都说,你郑玉民在外头是怂包,在家里是‘好汉’,揍老婆,我还不信,凭着郑玉民那下子本事,娶张广玳这么个媳妇,他不供着就是傻瓜,还舍得打?问广玳,她也说,没影的事儿,闹了半天,你还真揍老婆。”郑玉民支支吾吾地说:“那能?没影的事儿。”广玳说:“桂枝,叫你笑话了,黑灯瞎火的,你这是?有事儿吗?”桂枝说:“有点事儿,我听队长说的,咱送粪的那块地粪够使了,明天不送粪了,我来给你说一声。”又把嘴贴到广玳耳朵上,低声说:“我怕郑玉民揍你,得为来看看的。”广玳说:“多亏了你,要不这一顿就挨身上了。”桂枝说:“好了,过去了,我走了,记住别惹他。”广玳说:“我知道,不惹他。”

婆婆领着常福回来了,广玳迭忙做好饭,伺候大人孩子吃了,自己才好赖扒口饭,又哄常福睡了,再回饭屋刷锅洗碗,拾掇完,才蹑手蹑脚地回屋睡觉,她大气儿不敢喘,怕惹着郑玉民。她见郑玉民正蒙着头睡着,心想今天这一顿打也许脱过去了,真得朝北磕头,多亏了桂枝。广玳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脱衣裳睡觉,郑玉民猛地坐了起来,说:“你个混蛋娘们儿,寻思没事儿了?我越想越来气,我问你,桂枝个小娘们儿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咱俩正打架她就来了?是你给她说的,叫她来的?你这不是败坏我吗?你说实话,是不?”广玳吓得打哆嗦,连忙说:“桂枝是来给我说明天不挑粪了,不是我叫她来的。”郑玉民说:“我就不信,要不是你叫她来的,还管换哩。我看你是不挨顿苦的,不死心。”说着,一脚把广玳从床上踹了下来,广玳光着身子摔到床跟前,急切间爬不起来,郑玉民光着屁股,下床来,照着广玳的光身子连踢了几脚,就回到床上钻进被筒,广玳要起来,可身上疼的一时动不了,郑玉民说:“你别她娘的给我装样,起不来,你就在那里冻着就是。老爷们儿不可怜你。我看你以后还惹俺娘生气不?”广玳咬着牙,挣扎着,歪歪杠杠地爬起来,头晕眼花地回到床上躺下,把灯吹灭。屋里像坟洞子一样黑,广玳摸着自己身上疼的地方,不出声地淌眼泪。郑玉民揍完了人,像是干完一件事一样,没心事了,一个屁时辰就打起了呼噜,连出去推树栽子,加上揍老婆,他累了。这就是广玳的男人,他不是人,他在他娘跟前,是条狗,在她广玳面前,狠起来是个疯狗。广玳从进了他郑家的门儿,她自己也不再是人,是他娘两个的奴仆,是他们会说话的牛马,是让郑玉民寻欢自快的家什儿。广玳没想到自己这一辈子会这样苦,娘家还不能指望,你回去诉诉苦,爹娘就说,当儿媳妇没有不受气的,小夫妻打架闹乱儿是家家都有的,广玳想过离婚,别说别的,光娘家这一关就过不去,不用说离婚,就是挨了打,跑到娘家去,当天就让爹娘撵回来,爹娘都说一套话,张家门儿里的闺女到婆家必得做好媳妇儿。广玳想过死,可她舍不下孩子,她不能叫他们变成没娘的孩子。怎么办?她真的走投无路了。

广玳猛地想起来,村里有的妇女叫婆婆男人欺负急了,就往外跑,人跑了,舍下孩子,公婆男人就坐了腊,他们也害怕,媳妇死到外头,麻烦就大了,弄上几回,婆婆、男人就改了。广玳也要跑一回,叫婆婆和郑玉民受受那个滋味儿。可是上哪跑呢?上娘家跑,白搭,爹娘得立逼着回来,上亲戚家去,也不是办法儿,不年不节的,不带孩子,走啥亲戚?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偷偷跑出来的,立马就給送回来,白倒腾。广玳突然想起了颜华老师。两年前,村里要求各家七岁以上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得上学,婆婆说啥也不让秀丽报名,颜华上门动员,婆婆让颜华说得张嘴结舌,没办法儿才同意秀丽上了学。打那广玳就和颜华认识了。广玳虽是个一个字不识的农村妇女,颜华是有学问的人,可一点儿也不拿大,对广玳就像姊妹一样。广玳有什么心里话,喜欢跟她说,她总是耐心听,有时还陪着广玳掉眼泪,听了广玳说的话,她就安慰,开解。她说,中国社会几千年来男女不平等,农村特别厉害,婆婆欺负儿媳,男人打骂老婆。男人把女人当成追求快乐的家什儿,传宗接代的工具,会说话的牛马,还是出气的布袋,忒不公道了。从民国到共产党建立新政权,都提倡男女平权,妇女解放,妇女自己也要敢斗争……对,就去找颜华,在她那里住个五七六天的,颜华老师可怜她,一准帮她,真的这样弄了,婆婆和郑玉民就毛了,看他们以后还再欺负人不?豁出去了,就跑一回,鸡被宰了,还蹦跶一阵哩,活活的一个人,不能不声不响地叫他们治作死。广玳越想越觉得非这样办不可,明天就跑。广玳拿定了主意,心里好像有点儿空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 一大早,天还没大亮,郑玉民还“呼哈”地打着呼噜,广玳蹑手蹑脚地起来,拿了一个包袱皮和自己两三件替换的衣裳,一把木梳,出了屋,在院子当央捧了自家自留地里产的,还在院子里堆着的花生,和衣裳包在一起,悄没声的洗一把脸,去饭屋喝了碗剩糊涂,吃了一个煎饼,又拿几个煎饼放到包袱里,把自己下坡常带的一把铁锨藏到柴火垛后头,背上包袱,轻轻开开大门,迈出门槛,回头把大门虚掩上,就上路直奔西山乡了。

西山乡离县城三十来里,广玳心急走得快,半晌午就到了,打听着找到了乡完小,进了校门,看到学校院子里小学生排成横看竖看整整齐齐的队伍,学生后头是一排穿戴板板正正的老师,有男有女,学生和老师正一块做操。广玳忙看那一排老师,一眼就看见了颜华。颜华搭到脖子的短发黢黑铮亮,细溜条直,穿的是再普通没有的衣裳,可在她身上,就格外受看,不用看脸,就知道是个俊人。广玳站了一会儿,操做完了,队伍散了,广玳急忙过去,一把抓住颜华的胳膊,合合撒撒叫一声“颜老师”,颜华转脸一看,很是吃惊,说:“广玳姐,你怎么来了?”广玳像见了亲人,眼里满是泪,说:“我让俺婆婆男人她娘俩欺负得活不下去了,来找你诉诉苦。”颜华忙伸手接过广玳背的包袱,说:“嗷?还那样?也忒不像话了,正好我上午没课了,咱上我宿舍里说话。”

广玳跟着颜华去了学校最后排的宿舍,一间屋,拾掇的干干净净。颜华先倒了水让广玳喝,说:“我接到调令,报到时间太紧,没跟你说声就走了,两年多了,真还怪想你,说实话,知道你的处境,也挺挂你。秀丽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惜家庭环境太差,思想负担重,小小的孩子,常愁眉苦脸的,好可怜。现在学习怎样?”广玳说:“她倒愿意学,可是她奶奶,她爹不喜拉小妮子,天天像个团圆媳妇(童养媳),舒不开身儿,还得抱她兄弟,有了病都不给治,常不常地缺课,甭指望能念出什么名堂,不过认俩字儿就是了。”颜华说:“可惜了。”广玳说:“我一听说你调到西山去了,心里可难受,呼打呼打的,老大盼子放不下,颜老师,咱那里是县城,你上这小山沟里来做么?”颜华苦笑说:“不是我愿意来的,是人家调我来,我必须服从。”广玳说:“怎么不调旁人,调着你了?”颜华说:“我家是地主成份,刚解放缺人,就分到县城了,可现在人多了,下边学校需要人,我这成份不好,还不就给弄下来了?不碍,在哪里都是教孩子。”

颜华听广玳说了她婆婆和男人欺负她的这些事,说:“你这个事儿难弄,离婚你狠不起心来,舍不下孩子,你娘家也不支持。你这个婆婆虐待儿媳不光是‘传统’做法儿,她简直是邪性,变态,你男人听他娘的,生怕被说成娶了媳妇忘了娘,怕人家说他对寡妇娘不孝顺,就做他娘的帮凶。你再努力,也感化不了他们,你这回跑出来—这叫‘离家出走’—是个办法儿,把家、孩子都舍给他们,让他们受受,兴许能管点事儿。孩子在家没事儿吧?”广玳说:“秀丽没事儿,常福也不碍—他是小子,他娘们儿疼小子。俩孩子都得哭,哭就哭吧。就是给你添麻烦了,人家学校里不嫌?”颜华说:“麻烦什么,在县城工作的时候,咱两人就投缘,离开了,挺想你的,我巴不得你在这里待些日子,咱俩啦啦呱儿。学校里不管这个—我就说你是俺表姐。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些日子 ,直到你自己撑不住劲了,或是 你们家的人找到这里来—他们肯定得找疯了。”

吃饭的时候,颜华问:“怎么样,入了合作社,日子过得咋样?生活有提高吗?”广玳说:“入社不跟不入,分的粮食比单干少不少,还不像单干见样的种点儿,就那几样大路货的粮食,图产量高,种一些地瓜。瓜瓜菜菜,汤汤水水的将就填饱肚子。出工比单干多,可是弄不到好处。”颜华说:“报上说,合作化有利于男女平等,可能有道理。”广玳说:“哪国的道理?上级叫妇女干活,为了挣工分儿,各家妇女也死逼着干,可是从坡里回来,推磨轧碾,做饭喂猪,伺候老的小的,缝补拆洗,还一点儿不能少干,妇女苦死了。”颜华说:“那还真是个事儿。”

广玳家里,郑玉民起了床,擦着睁不开的眼,扛了家什儿下坡干活儿,边走边嘟囔:“小私孩子娘们儿走那么早,积极的没屌味儿,看样儿还是累得轻。”不大会儿,郑玉民他娘起来了,秀丽正背着书包要去上学,老嫲嫲问:“秀丽,你娘怎么没给我冲鸡蛋茶就干活儿去了?”秀丽说:“我不知道,俺娘走的时候,我还没醒哩。”老嫲嫲说:“走这么早做什么,不知坡里有什么想头。”秀丽说:“俺娘不敢去晚了,晚了人家扣工分儿。”老嫲嫲说:“哼,猛一说,还怪是过日子的样子,恶心人。”秀丽看看奶奶,心想,俺娘下坡干活儿也是毛病,怎么也不落好儿,扭头去上学了。

郑玉民出早工从坡里回来了,不一会儿,秀丽也放学回家了,老嫲嫲在堂屋看着常福,问他儿:“秀丽她娘怎么还没回来?”郑玉民喝令秀丽:“快上你桂枝婶子家问问去,你娘干的什么活儿,怎么还没回来?”秀丽去了,不大会儿急急慌慌地回来了,小脸儿干黄,说:“爹,桂枝婶子说,女劳力今天在西南洼地挖排水沟,她说俺娘没去,她说她怪纳闷,挑那么些天的粪,你娘一天没落,怎么今天换了活儿了,倒没来。” 郑玉民和老嫲嫲娘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嫲嫲说:“这个小媳妇子玩的什么把戏?”郑玉民说:“小私孩子娘们儿真她娘的出屌奇了,还是揍得轻。”秀丽大大胆,说:“爹,别光骂了,俺娘怎么了呀?”郑玉民说:“还能怎么了?死不了她。”秀丽“哇”地哭了:“娘,你上哪了?”常福也哭起来,哭着找娘。郑玉民喝道秀丽不让她哭:“哭!哭什么哭?你娘死不了。再咧咧,一巴掌扇你一边子去。”话音没落,桂枝推开大门走进来,说:“你郑玉民真有本事,多大点儿孩子,她娘没了,你还不叫她哭?”老嫲嫲忙说:“她婶子,你咋来了?”桂枝说:“秀丽跑去问我,我怪纳闷,不放心,跑来问问。早晨队长问,张广玳怎么没请假就旷工了,我也想问明白了,好给队长说,省得人家扣罚工分儿。”秀丽还在嘤嘤地哭,常福“哇哇”地哭着找娘,桂枝跟秀丽说:“秀丽,好孩子,别哭,你娘没事儿,你快抱着你兄弟上外头玩一会儿。我有话跟你奶奶和你爹说。”秀丽擦擦泪,懂事地点点头,来抱常福,说:“常福,别哭了,我抱着你去找娘。”说着抱了常福出院子了。

老嫲嫲说:“她婶子,你跟秀丽她娘能说上话了,你猜摸着她是咋了?”郑玉民忙接上:“对,妹子,你觉着这私孩子娘们儿是怎么个事儿?”桂枝冷笑笑,说:“你听听,都这样了,你郑玉民还胡嚼乱骂,一句人话没有。怎么个事儿?她在这个家里过的日子忒自快了。”老嫲嫲说:“过的日子咋了?她给你说啥了?”桂枝说:“她说啥?她啥也没说,她敢说吗?她招天挨打挨骂,庄里谁不知道?阖县城没不知道的,我也不怕你们生气,你郑家欺负媳妇是出了名的。”老嫲嫲说:“别说的邪乎了,一家人过日子,没有不打架闹乱儿的。这咱先不说,你觉着她这是?”桂枝说:“你老人家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还怎着了?媳妇、娘们儿受了屈,要不就寻死,要不就跑,旁没法儿。”老嫲嫲说:“怎么着她了,她就寻死,就跑?”桂枝说:“俺大娘,你就别迷磨了,你娘们儿但凡拿着她稍微当个人,她也不会这样。错过是广玳,瞎着眼上你这门儿里来,咬着牙受你们的。要换换别人,早跟你们拼了。我跟你们说,广玳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不素静,政府得处治你们。她跑了,你娘们儿也试试这个家离了她行不?你们也不寻思寻思,有你们这个名声,要是广玳没了或是不跟了,你郑玉民想再找个老婆,门儿都没有。”桂枝“七十三八十四”地说一大通,老嫲嫲脸寒寒的,像出了气的皮球—软了,郑玉民头耷拉下来,不一会儿,竟两个肩膀一抽一抽,娘们儿一样呜呜地哭了,桂枝冷笑道:“你娘俩儿真是不好操兑(10),这就傻了,都恶不起来了,郑玉民,你看看你那孬种样子,像个男爷们儿不?你的本事呢?怎么一下子怂了?”郑玉民说:“怎么办呀?”桂枝说:“怎么还‘怎么办?’你娘们还愣着做么,还不快给合作社里说说,撒出人去找啊?反正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呀。”

郑玉民急忙去找社长,社长说:“不是熊你,你娘俩儿对媳妇儿确实忒过分了,庄乡都看不过去。这回要出了事,你吃不了兜着。”郑玉民哭咧咧地说:“社长大爷,怎么办啊?”社长说:“怎么办,今天都不出工了,我这就派人树行子里,河沟子,井里到处看—我觉得广玳不准走这一步,不过是预防万一,另一部分人上亲戚家找。你赶紧把广玳的、你家的亲戚都是哪庄,叫什么名,全写下来,会写不?”郑玉民说:“能写,上识字班学过些字。”社长打发人去布置庄里庄外找,这边郑玉民吭吭哧哧地写了,交给社长,又哭咧咧地说:“社长大爷,你可得救救俺这家人啊。俺娘守寡拉巴我不容易,好歹有个媳妇,孩子丁点儿,可不能出事啊。”社长说:“这知道了,早做么了?别弄那可怜样子了,你赶紧回家,把两个孩子带上,上河湾,去给你丈人家报信,叫他们帮着找。”郑玉民说:“我不敢去,到那里不得挨骂?小舅子不得揍人?”社长说:“那也得去啊,人家把闺女给了你,你给弄没了,不去说一声?骂也罢,打也罢,你得挨着。不是你自己作作的吗?”郑玉民说:“带孩子做么,哭哭抓抓的?”社长说:“你头叫驴踢了?傻啊?家里摊这样的事儿,还有法儿伺候孩子?孩子再病了,不更苦了?叫他姥娘家看些日子,不好吗?”

 

郑玉民硬着头皮,用小推车推了俩孩子去了河湾。到张家时,一家人正吃饭,李桂芹吃完,从饭屋出来,一看郑玉民推着两个孩子来了,可没有广玳,头皮“噌”的一声,我的亲娘,不年不节的,姑爷怎么来了?闺女怎么没来,出什么事儿了?还没等大人说话,秀丽从小车上爬下来,扑到姥娘怀里哭了,常福还在小车上绑着,见姐姐哭,也哇哇哭起来,李桂芹说:“玉民来了,快把常福抱下来。”秀丽哭着说:“姥娘,俺娘没了。”李桂芹一下吓傻了,扑通坐到了地上,急问:“怎么了?你娘怎么了?”秀丽说:“俺娘从早晨老早出去,没回家,找不着了。”李桂芹大声问:“郑玉民,无怨的你带孩子来,广玳怎着了?”郑玉民抱着哇哇哭的常福,支吾道:“广玳从早晨出去没回家,村里正派人到处里找哩。我带孩子来,是想看看她上这里来了没。”一家人都从饭屋里跑出来,连老嫲嫲也扶着小苦子走过来,把郑玉民围到中间,张德成说:“她不带孩子,自己能上这里来?她敢吗?到底咋着了?”如兰忙从郑玉民手里接过常福,广坪站到郑玉民跟前,两眼出火,说:“郑玉民,你个混蛋玩意儿,你说,你娘俩是不是又欺负俺姐来?”郑玉民吓得朝后倒退,说:“没怎么着,就是轧了点气。”广坪说:“哼,轧了点儿气,那她就能出了事儿?你是放狗屁的,我给你说,要是俺姐有个好歹,我要你死的。”小苦子、小胜子、小九子姊妹仨哭起来,边哭边捶打郑玉民:“你把俺姐咋着了?你赔俺姐……”老嫲嫲眼含着泪,说:“俺带哎,什么命哎,这可怎么好哎?”张德成说:“苦子,你仨别哭了,快扶你奶奶上堂屋。郑玉民,你屋去喝口水,快回去,看找着了吗,无论怎样,快给这边来信儿。这边儿也撒出人去找。”广坪说:“我跟他一块去。”李桂芹说:“去吧,到路上,就别跟他吱歪了。吱歪也白搭。事儿过去再说。”小苦子站在堂屋门口大声说:“哼,事儿过去,饶不了他娘们,跟他离婚!”小胜子说:“早就该跟他离婚!”郑玉民说:“爹,娘,我快回去,孩子放这里,爹娘费心了。”李桂芹说:“好了,别充周到的了,快走吧。”

郑玉民和广坪走了,老嫲嫲嘤嘤地哭,三个妮子偎在奶奶跟前,陪着哭,老嫲嫲念道:“俺带到底咋了?俺带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仨妮子一边叫奶奶,一边哭,李桂芹揽着秀丽,给她擦泪,自己也止不住地掉泪,常福吃饱了,不哭了,如兰抱着他,说:“奶奶,娘,您不用忒担心,俺姐受气不是一时了,她不会有别的事儿,她就是急了,跑了,给她婆婆和郑玉民个颜色看看。叫我说,是个办法儿,跑的好,早就该这样治治他们。”张德成说:“如兰说的在理,娘,你不用忒担心。”

一家人劝得老嫲嫲不哭了,李桂芹问秀丽:“秀丽,你奶奶和你爹又蜇掇你娘来?为的么?”秀丽说:“俺娘天天上合作社里挑粪,人家干部不喜俺奶奶和俺爹,就掐亏给俺娘吃,派苦活儿,不让人替。俺娘挑了半月粪了,肩膀压肿了,脖子也磨破了,她晌午放工回来,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睡着了,俺奶奶串门子回来,嫌俺娘做饭晚了,就骂,又挑唆着俺爹,打了俺娘。”如兰说:“这郑玉民娘们儿真是忒不是人玩意儿了。”苦子说:“郑玉民他娘不跟李二嫂她婆婆一样坏?早就该给他离婚,你们就说,张家门儿里的闺女不兴离婚,张家门儿里的闺女,就该让人家欺负死?”胜子说:“爹,娘,往后可别再这样了,我长大了,反正谁欺负我,我就跟他拼。”老嫲嫲说:“往后,谁欺负俺孙女,我先跟他拼!”张德成说:“娘,你也别忒难受,有这一回,郑家再胡来,也得酌量酌量。小带的事,怨我了,忒老八板,让孩子受屈了。”

广玳失踪六天了,婆家村里派了人在县城里里外外、沟里河里,水井里,树行子里找了个遍,哪里也没有广玳的影子,公安派出所帮着找,也没发现线索。公安的人分析,根据郑家说的情由和几天来找的情况,失踪者自杀身死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现在看来,是失踪者受不了虐待,离家出走了,你们抓紧找吧。婆家、娘家两边撒出人去,是凡能想到的,近的远的,旮旮旯旯儿,七大姑、八大姨,曲里拐弯,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亲戚家都找遍了,全都没有。郑家娘俩儿慌了,怕了,郑玉民他娘不恶了,怂了,郑玉民急得碰头打滚,动不动就埋怨他娘:“成天价没事儿找事儿,这回没得找了,一盼子把个家踢蹬了,就死心了。”他娘哭哭咧咧,装装摆摆,要不活了,村里派了人来看着她。河湾张家 像塌了天,老嫲嫲难受得吃不下饭,天天喝几口米汤,躺下起不来了,李桂芹犯了心口疼,还得照护外甥,外甥女,俩孩子哭着找娘,哭得老嫲嫲和李桂芹心里刀搅一般;张德成除了上合作社去忙公家的事,就是抽闷烟;张广坪天明到天黑出去找姐姐,像掐了头的蚂蚱东奔西窜,急上来就要去找郑玉民拼命,李桂芹说:“小祖宗,你可别添乱了,那个私孩子郑玉民也够载了,你逼死他怎么办,光他吗,还有这俩孩子。再说,你逼他也没用。”苦子、胜子两个学生不能缺课,可也学不到心里去了,和小九子三个妮子不住地擦眼抹泪,如兰没早没晚,推磨轧碾,见天做三顿饭,做好了,伺候老的,伺候小的,见奶奶、爹娘吃不下饭,愁得偷偷哭几回了。只有广垣照常紧跟吴家槐,在合作社里当骨干社员,积极的紧,偶尔过来坐一会儿,问问“情况”,装装摆摆地劝奶奶和爹娘几句,就蔫不几地(11)走了,能能连这边儿的门也没擦。张德成伤心地说:“五妮儿这个儿是白拉巴了。”李桂芹说:“他自己单过,事儿也多,天天长这里也没用。”张德成说:“我说的是他那个心。”

广玳来西山乡完小六、七天了。刚来头两天,颜华陪她吃了饭,就去上课或是去教研室备课,广玳到校园外坡野里转悠转悠,觉得像是上了另一个世界,不光远离了地里家里的劳苦,也脱开了对婆婆和男人的恐惧,她眼热颜华和这学校里另一位女老师,都是年轻女子,人家像在天堂上,活得神仙一般,自己是在地狱里,连牛马也不如。这辈子是完了。她想,这回跑出来,非得他娘俩有个说法儿才能回去,不能叫她们治作死。她心里放不下孩子,又想,孩子哭,叫他们哭两声吧,自己給治作死,他姊妹(12)俩就没娘了。可是,第二天晚上,她梦见秀丽抱着常福,被石头绊倒了,常福头摔破了,呼呼地淌血,广玳吓醒了,怎么也睡不着了,天刚明就起来要走。颜华说:“你挂着孩子,才会做这样的梦,没点事儿,无论奶奶还是姥娘,都会疼孩子,你不在家,会更关心。你得想到,你这回出来,是给逼得没法儿了,你这是跟你婆婆,你男人作斗争,刚过了两天,你自己灰溜溜地回去了,他们会比原先更欺负你。既然出来了,就坚持到底,非得让他们急些日子,叫他们知道厉害。这就像攻山头,你攻不上去,退回来,就全完了。你听我的,一不做,二不休,就在这里待着,我也管得起你饭。”广玳说:“我光在这里,也忒麻烦你了。”颜华说:“你要这样说,我就更不放你走了。”广玳觉得颜华说的有理,是不能善一善二(13)的就回去,自己臊不搭地回去,婆婆和郑玉民非得使性子不可,硬要走,也对不住颜华一片好心,豁上吧,狠狠心,咬咬牙,就在这里待着,多咱他们来找再说。

广玳找不着了,桂枝听说了,心想这是广玳让她那混账婆婆和男人欺负急了,跑了,跑的好,就该这样治治他们。从广玳跑了头一天,桂枝就天天打问找没找着,三四天过去了,婆家娘家钻头觅旮旯地找,亲戚家都找遍了,哪里也没找着,桂枝心里就有数儿了,广玳上西山去找颜华了。这个办法儿忒好了,就是让他们找不到。桂枝心想,管谁都不知道,我知道也不跟你们说,非得让郑家娘俩多急几天。到时候,我再把这事透出去,透也不跟郑家透,想法儿悄悄跟河湾说。广玳跑了的第七天,县城逢大集,桂枝知道河湾村编筐的多,集上卖筐的差不多都是河湾的,桂枝给孩子要一张白纸,用铅笔写上“西山乡完小”五个字,叠起来,到大集筐市上,找了河湾村一个厚道本分的半乎老头叫梁仲木的,说:“老哥,麻烦你給河湾村张德成家捎个信。”老头说:“张家是好人家,就是不走运,大闺女走失了,找不着,一家人跟在鏊子上似的。你放心,我回去先不家走,就去送信。”

梁仲木回村直奔张德成家,在门口遇见了广坪,说:“大侄子,我今天进城赶集卖筐,一个姊妹团(妇女)让我给你家捎了封信。”广坪接过信来,

没进家,先出开白纸,看上边只写了“西山乡完小”五个字,就回家給爹说:“俺姐有地方了,城里好心人給捎信了。”张德成接过信纸,说:“错不了,你姐在西山乡完小,快去找。”苦子说:“准是,俺姐头两年来,净夸一个颜老师—她调到西山去了,说我和胜子上出学来,跟颜老师似的就好了。”如兰要了信纸看,老嫲嫲和李桂芹虽说不认字,也急忙接了信纸看不够, 因为这只有巴掌大的白纸,带来了找到他们可怜的“带哥儿”的希望。老嫲嫲说:“四妮儿,你麻利地走,快上西山乡接你姐去。”李桂芹说:“如兰,快给四妮儿端饭,叫他快吃,再给他拾掇上长果、红枣,让他给那颜老师带上。四妮儿,到那里跟你姐说,快来家吧,不管什么事,回家再说。”张德成说:“给你姐说,爹一准给她做主。”

广坪好赖扒了几口饭,就背上包袱上了路,大步流星,恨不得一翅子飞到西山乡。大冷的天,广坪跑得一身汗,半过晌午,来到了西山,打问着找到完小,没进学校,老远就看见姐姐站在学校外头 一棵大梧桐树下,脸朝东 正发呆,广坪紧走几步,老远就喊:“姐,可找着你了。”广玳见广坪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像小孩子一样,一下趴到高大的兄弟胸膛上哭起来,广坪也陪姐姐哭。

 

姐弟俩回学校谢了颜华,颜华说:“广玳,有这一回,他们再欺负你,就得掂量掂量。从这打起精神来,刚刚硬气地过。”广玳流着泪说:“颜老师,妹妹,跟你在一起这些天,我觉得自己才像个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颜华眼里含着泪说:“别虚火了,没这么些事儿。天不早了,要走就快走吧。到家给奶奶、叔婶儿问好。”

广坪和广玳紧跑慢跑,回到河湾时,天黑一大会子了。一家人等得心焦。老嫲嫲念叨:“他姊妹俩到这不回来,反正不能是个慌信儿,广玳没在那里?”张德成说:“娘,别寻思着让自己难受,咱家到西山,来回几十里路,他们哪能来多早?等等吧,别急躁。”天黑了,如兰摆上饭,奶奶和爹娘谁都没吃几口,常福哭着找娘,秀丽也嘤嘤地哭,苦子抱了常福,胜子领着秀丽,说:“你俩别哭,咱上大门外头等着你娘。”苦子和胜子带着广玳两个孩子来到大门外,九子也跟了出来。如兰收拾了锅碗,也出来,接过常福抱着,待会子,老嫲嫲擦擦嘟嘟地走出大门,在门槛上坐下,如兰说:“奶奶,你出来做么,外头冷,别受了凉。”奶奶说:“我在屋里坐不住啊。恨不能一眼看见俺带哥儿。”如兰两只眼一下满是泪,忙把常福给了苦子,弯下腰去架奶奶,说:“奶奶,咱院子有多大?你在屋里等是一样的,走,咱回屋。”正说着,张德成和李桂芹也出来了,李桂芹说:“我正照应俩孙子,一转眼花,你奶奶自己出来了,娘,咱快回屋。”张德成和李桂芹把老嫲嫲架回屋,如兰回屋找了棉袄,把常福裹上,说:“咱在这里等,我觉着快来了。”如兰说这话不大霎儿,苦子眼尖,喊道:“来到了,俺姐俺哥那不是来了。”

广坪和广玳听见了苦子的话声,两人三步并作两步,朝家门跑,大门口如兰他们也抱着常福,领着秀丽,朝前迎他俩,迎到跟前,常福和秀丽哭着喊娘,如兰和苦子、胜子、九子齐声喊“姐”,广玳从如兰手里接过常福,哽咽着说不出话,秀丽抓着娘的胳膊,哭着说:“娘,你可别再跑了。”广玳抽泣着说:“妮儿,娘对不起您姊妹俩,娘再不跑了,死也跟俺孩子在一起。”如兰擦擦泪,说:“姐,不怨你,咱快家走。”广坪抱起秀丽,说:“好孩子,你娘多咱也不跑了,再有事儿,就来姥娘家。”

听见大门外的动静,李桂芹和张德成走出了堂屋,老嫲嫲颤颤巍巍地站在屋门里,颤声叫:“带哥儿,我苦命的孩儿,可回来了。”广玳把孩子给了如兰,三步走到奶奶跟前,趴到奶奶怀里,大哭着说:“奶奶,你带不孝,让奶奶和爹娘害怕了。”广玳扶奶奶到椅子上坐下,昏暗的油灯下,广玳看到,奶奶和爹娘都瘦多了,广玳心里刀搅般难受,说:“奶奶,爹娘,您都瘦了,都是我害的。”如兰端了水,递给广玳,说:“姐,先啥话不说,跑大远的路,先喝口水,我去热饭,你跟你兄弟吃了饭再说。”

如兰伺候广玳和广坪吃了饭,李桂芹叫小孩儿们都睡了觉,老嫲嫲说:“带哥儿,这些天,你就在西山来?”广玳说:“是。头两年县城小学一个女老师,叫颜华,因为动员秀丽上学,俺俩认识了,挺投缘,我在郑家受气,她挺生气,叫我得‘斗争’,我想了想,就去找她了。这些天,除了上课,开会,备课,天天陪着我,跟我一起吃饭,晚上在一个床上睡觉,跟亲姊妹似的。”奶奶说:“这个颜华老师真是少有的好人,到多咱不能忘了人家。”广玳说:“是。奶奶,爹娘,我这回可真是给您惹麻烦了。”奶奶说:“妮儿,别给你爹娘道情,谁叫他俩瞎着眼给你找这样的婆婆家。”张德成说:“娘,你也别说这话,她苦瓜婶子也是好心,咱也觉着郑玉民不孬,哪想到会这样。”老嫲嫲说:“我也没说苦瓜媳妇使坏,可俺带儿受了罪了。你俩还不给孩子撑腰,非得说‘张家门儿里的闺女咋着咋着’,张家怎么了,还不是叫人家欺负得跟狗流子似的,人家外人欺负也就罢了—咱胳膊拧不过大腿,自己还摁着自己孩子欺负,就不上郑家去说句硬话,把个孩子逼到这个份地。打这往后,郑家王八羔子还有那个老妖婆,要再敢欺负俺带,妮儿,你就跟他们顶着头子打,四妮儿就带上张家弟兄,去剿郑家的鳖窝。你俩要再挡着,您就先把我消交了。”张德成说:“娘,咱光寻思劝和不刚火,咱也不愿走到离婚那一步。”广坪说:“俺姐回来了,就在这里住着,也不给郑家去信儿,叫他娘们儿多急两天。姐,你明天也别出大门,就装着还没回来。”如兰说:“到时候,郑玉民找来了,也得给他讲好条件,不答应,俺姐就不回去。吓唬他,就说不回去了,打离婚。”张德成说:“如兰说的很是。就得叫他们改了。”广坪说:“给他定几条,从这往后,不论怎么着,都不许打骂。一指头也不能戳;不能无事生非,一样下坡干活儿,回了家,都得搭把儿(14)做饭,喂猪,郑玉民也不能充甩手掌柜,一家人得吃一样饭。”广玳说:“婆婆有年纪了,郑玉民出力大,吃好点咱不攀,孬好吃饱就行。”李桂芹说:“炒菜、活馅子,不能偷偷朝里放姜。”广坪说:“姐,这几条你说行不?”广玳说:“再加一条,闺女有病,也让找先生看。”

广玳姐弟俩回到家时,天黑老大会子了,外人没看见的,广玳也没出门儿,可是墙打百板也透风,郑玉民早就嘱咐他叔伯姑(苦瓜婶子)了,让她听撒着(15),一有了广玳的消息,赶紧给他们捎信儿。第二天,苦瓜婶子从张德成家大门口走过,见秀丽和常福在街上活蹦乱跳,玩儿得很欢实,不像头几天哭咧咧的,就站住了,低声问秀丽:“妮儿,咋这么高兴。”秀丽低声说:“姑奶奶,俺娘回来了,你别吱声,俺姥娘不让跟别人说。”苦瓜婶子点点头,说:“好孩子,跟你兄弟玩儿吧,我不跟别人说。”

苦瓜婶子回到家就叫二旺进城去跟郑玉民送信儿,二旺说:“娘,不是我埋怨你,你给带姐说的这媒,算把带姐坑死了。郑玉民他娘就像《李二嫂改嫁》里那个恶婆婆,郑玉民就是个欺负女人的混球,怂包。闲工夫给他们送信儿,急死他算完。”苦瓜婶子说:“你这混帐货,郑家再孬,也是娘娘家门的人,急死他们,小带也倒霉了。叫你跑这一趟,你看你这些事儿,娘指使不动你了。”红莲说:“二旺,娘叫你去,你就赶紧去呗,哪那么些话?”二旺说:“我也不是懒,我是烦郑家娘俩儿。”红莲说:“你烦他们也不当么,广玳还是得跟他们过,你就别打这个抱不平了。快去吧,别叫娘着急了。”苦瓜婶子说:“你这个黄子,管啥事也不跟红莲明理。”二旺笑道:“你这婆婆眼里,儿媳妇没点儿毛病,就是儿不是物儿。那郑家妗子要有你一半儿,那会弄成这个样子。好,我去就是了。”

二旺来到郑家,郑玉民娘俩知道是广玳找着了,郑玉民他娘毛前爪子了,麻利地跑饭屋做饭,一边打发二旺和郑玉民吃饭,一边念道 :“二旺,你娘是俺家的大恩人,俺这个姑太太,阖县城也没比的,俺一家人多咱也忘不了你娘们儿的恩德。”二旺说:“忘不忘,那精松,小份子事(16),难得你娘们儿打这别欺负俺带姐了,咱几家都好。广玳这样的儿媳妇,你府里县里找去吧,还叫您们踩到泥里,咋个事儿哎。你不知道,因为说这门亲,俺娘肠子都悔青了。”郑玉民他娘说:“外甥说的是,都怨我,打这一改必改。”二旺说:“表哥去了,张家肯定得提条件,你们不应下来,广玳指准不回来。”郑玉民他娘忙说:“到这一步了,咱啥条件都答应,哪怕你要天,咱也许半个。”二旺说:“你这是胡答应啊。”郑玉民他娘说:“不是胡答应,我是说的急话。”

当天下午,郑玉民拉了他叔伯姑(苦瓜婶子)一起来到张家,张家刚吃完饭,一家子都在,郑玉民进了堂屋,趴下就给奶奶和丈人、丈母娘磕头,奶奶说:“你这个王八羔子,有这一回可改了吧。”郑玉民迭忙答应。张德成说:“快起来吧,叫人看见,什么样子。”郑玉民迭忙爬了起来。广玳手拉着两个孩子,心里又气又恼,脸红一阵白一阵,见孩子爹这副可怜相,还有点心疼,说不出一句话,广坪说:“俺这边商量好了,你郑家打这改了,俺姐就回去,不改,咱就两拉倒了。”郑玉民连声说“改了,不改不是人。”广坪说:“那我说说俺的条件,你掂量掂量应不应。”广坪说了那几条,郑玉民点头如捣蒜,说:“都应,都应。”广坪说:“你现在答应了,以后要是再犯,我立马去把俺姐接回来,我还得带人去抄了你家鳖窝。”郑玉民说:“不敢,不敢。”李桂芹说:“郑玉民,你娘们儿确实不宜量好,打这真得改了。”又说:“今天这事,小带觉着行就行,觉着不行,那咱还得另说。小带,你说句话吧。”广玳低了头不吱声,郑玉民又到了广玳脸前,“扑通”跪下,说:“广玳,我,还有咱娘保证改了。咱回家吧。”广玳哭了,伸手拽郑玉民,俩孩子也拽他,广玳说:“别不知道丢人了,还不快起来。”郑玉民爬起来,广玳说:“只要你和她奶奶打这拿俺当人待,俺一准好生着过咱的日子。我这回是被逼得没法了,才弄了这事,让她奶奶受难为了,我回去给她磕头。”郑玉民连说:“不用不用。”苦瓜婶子说:“郑玉民,你个孬种王八羔子,还有你那混账娘,放着好日子不过,真是作死啊,你看看俺张家什么家风,看看带哥儿是什么心胸,打这可别胡来了。”郑玉民连声说“是”。

 天不早了,李桂芹说:“玉民,天快黑了,你一家子就别走了,冷冷呵呵,俩孩子别再冻病了。住下吧。”郑玉民说:“那就更给娘添麻烦了。”李桂芹说:“别充会说话的了,以后拿俺闺女当人待,比啥都强。”

吃晚饭的时候,李桂芹说:“这些日子,两家人都受难为了,今晚上吃顿团圆饭,四妮儿,给你爹、你姐夫好生喝两盅,啥话过午都说了,吃饭不提那些事儿。”张德成家好饭好菜地招待了郑玉民,苦子在饭屋里对嫂子说:“你看郑玉民在堂屋里,板正地坐着,滋咋地喝酒,真跟贵客似的,不要脸。”如兰说:“鼻子臭,不能割了去,他是咱姐的男人,不好好待承能行?”

晚上睡了觉,郑玉民钻进被筒,就伸胳膊搂广玳,广玳转身不理他,说:“满嘴的酒气,别偎我。”郑玉民硬把广玳扳过来,说:“这些天,你把我吓死了。”广玳说:“你娘们儿本事那么大,怕什么,不行再另找哎。”郑玉民说:“哪里话,找谁也不跟你好。”广玳说:“别巧嘴了,我在你娘俩眼里连条狗也不如。要不是舍不下孩子,我真不活了。”郑玉民说:“可别,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广玳说:“这一霎儿又甜言密语了。不是欺负人的时候了。”郑玉民说:“打这真改了,不改天打五雷轰。”广玳捂他的嘴,说:“骂这毒誓干么?”郑玉民搂紧了广玳,说:“这些天,可把我想死了。”广玳说:“你想,也不是想我这个人,你就是想那里。”郑玉民搂了广玳没好地亲,说:“可不是,就是想的你这个人。”广玳让他揉搓得浑身热古都的,只好由着她,两人亲热完了,广玳说:“回顶回,你这样,都说得再好不过,过了这一霎儿,就翻脸不认人,算什么玩意儿。”郑玉民说:“这回真改了。不光我,连老嫲嫲,都得改。我回去就把那几条儿说给她听,她不改,我就跟她闹。”广玳说:“你也别跟她闹,她好赖是老的,跟她好好说。”郑玉民说:“真真是好媳妇啊。”

第二天,郑玉民用小推车推着广玳和俩孩子回了自己家,进了门,广玳真地给婆婆磕了头,老婆婆慌忙拽起广玳,说:“在先的事全怨我,打这再不敢了。咱一家人有老有少,和和睦睦过日子。”广玳说:“娘,你放心,俺一准不变样儿。”

1.打麻愣眼儿,就是打盹。2.舍着裂着,不当回事儿,不关心,不好好照看。3.蛰掇,即虐待。4.解放脚,女子幼时缠过后又放开的脚,脚没缠到位,又已非天足,称“解放脚”。5.糊拉,用手把散落的东西聚到一起。6.脸碴子,就是脸,带贬义。7.奓挲翅儿,鸟振翅,这里是指斥人得意忘形。8.嗖呼,就是唆使。9.挪窝儿,就是移动,挪地方儿。10.操兑,寻找。11.姊妹,当地习惯,把兄妹,姐弟也说成“姊妹”。12.蔫不几地,就是没活力,没劲头的样子。13.善一善二,即轻易(地)14.搭把儿,即参加,有时是开始干的意思。15.听撒着,就是注意听着点。16.小份子事,小的,不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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