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管惟炎先生
刘祖平(624)
管惟炎先生走了,走得很突然。
75 岁,按“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老话,管先生可以算高寿。一生中从事过抗日活动、地下斗争、赴苏留学、科学攀登、施政图治、授业育才,无不成就卓然。九天回首,本应该已无缺憾。但突兀的噩耗是这样令人难以承受。哀哉管公!痛哉管公!
其实,管先生与我的个人接触很有限。他担任科大一校之长的那几年,我基本上在国外,其中只在 1985 年回来半年。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位校领导是在学生食堂,他买了一份饭菜,边吃边和同桌的学生聊天,回答学生提的问题,也谈一点看法,很亲切,很随便。看我是一个人在食堂就餐,管先生顺口问了几句我的情况,对我在美国的感受颇有兴趣。
那时科大的食堂以率先改革、引进竞争、允许选择、价廉物美享誉全国高校,外校来客每每赞不绝口。恰值我国大学生追求民主的思潮初露萌芽,因食堂或其他生活问题管理不善引发高校学潮的事时有耳闻,科大的领导却完全不必为此操心。校长本人天天与学生一样拿着饭票和饭盒挨个食堂转,
这个事实提供了问题的答案。首先在科大校园改革的不仅是食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科大以“二次创建”为口号,上下一致,师生互勉,团结图强,在高校中独树一帜,教学质量誉满中外。锐意改革的办校方针,活跃求真的学术氛围,宽松平等的人际关系,结合前沿的授课内容,热情奋发的求知欲望,构成科大人引以自豪的特色。虽然回校时间不长,我也深受这种气氛的感染,总觉得生逢其时其地,敢不尽我所能。我说不清管先生本人为实现这种局面做过哪些贡献,但我相信,那几年是科大最好的时期之一。为此,我感激和怀念管先生。
更令国家同步辐射实验室的同仁对管先生永存感激之情的,是他在我们实验室面临生死关头时对我们的鼎力支持,为此他不惜可能牺牲个人的前途。1985 年中,正当我实验室的建设工程热火朝天的时候,一位同事突然从可靠渠道得到惊人的消息,中科院高层决定工程中途止步,缩小规模,只保留直线加速器,上报计委的报告已经拟好,秘不外传。管先生闻讯后十分着急,迅即晋京,遍访院级主要领导,慷慨陈辞,列举工程的意义,力驳种种偏见,说到激动处难免疾言厉色,使对话者很不好下台。一直对科大关爱备至的严济慈副委员长也为此事奔走。真可谓“挽狂澜于既倒”,由于严老、管先生等长者的努力,院领导终于收回成命,我实验室起死回生。这一段往事对我们这些第一线的工程建设者堪称刻骨铭心。我说过;“我们实验室能有今日,管先生功不可没。”这绝非客套的虚言。
1985 年下半年,我第二次访美。次年春节前后,管先生也曾赴美探访我国留美学生,我虽无缘一见,却意外地从我哥哥(当时在 Notre Dame 大学就读)处听到管先生的消息。知道我们的兄弟关系之后,管先生在座谈会上讲了几句,对我恐有些过奖,让哥哥颇觉光彩。此后再无机会向管先生提起此事,但我内心一直感谢管先生的勉励。
也是 1986 年在美国,我曾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和一些杂志(记不清名称了,应该或是国内办的,或是“亲大陆”的境外中文杂志)上读到介绍科大改革成绩显著的文章,有的还是连载,篇幅颇长。我深感与有荣焉,也真为有关宣传部门如此肯定科大的改革而兴奋不已。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言犹在耳,后来的情况竟有那样意外的变化!
事情发生时,我们一群爱国游子忧心如焚,到处收集、查阅各种媒体的报道。还记得,曾苦口婆心劝说同学们停止游行、回校正常上课的管校长,在解职返京之时,为避免出现火车站前数千师生挥泪送别的场景,是在有关单位安排下从蚌埠登车北上的。但还是有部分及时闻讯的学生赶到了蚌埠车站。风声萧索,灯影阑珊。泪眼朦胧,默然无语。我能想见,管先生隔着车窗,注视着他衷心热爱的青年学子的身影逐渐远去,听着 “管校长,不要走!” 的呼喊声逐渐沉寂。管先生当时的心情我无从猜想,但我真想对他说:人可以有不同的价值观,我以为这样发自内心的爱戴、挽留是无价的。人生有此一幕,可以无愧了。
也许一周之后,偶然的机会,我从朋友那里得到管先生在北京的家的电话号码,就打电话过去。记得管先生的语气平和,只说他的一切都好,在京的工作也有了不错的安排。怕引起不便,也稍觉放心,除了请他保重,我没有多说话。
以后的事态发展人所共知,各种因素使管先生落脚在祖国的宝岛,成为台湾清华大学物理系的教授。1998 年我有机会到台湾,为海外华人物理协会办的加速器物理讲习班授课,曾托一位来听课的清大(台式简称)学生与管先生联系,失望地得知管先生正在北欧访问,缘悭一面。但我相信,总
会有再见到管先生的时候。
令人高兴的是,大概在 2001 年,管先生终于有机会回到久别的祖国大陆,来到他魂牵梦萦的科大看望,也到了他曾亲手催生的国家同步辐射实验室。几位老师和我一起陪他参观。当年曾以血汗培育的种籽,今日已长成似锦繁花,看得出管先生深感欣慰,我们几个人也觉得了却一桩夙愿。管先生很愉快,步履坚实,身体还好,性情似更沉稳,话语比过去少些,灰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记录着岁月的沧桑。大家都不提那段往事,偶尔有些话题会触发某种敏感的联想便立刻打住,管先生的脸上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凄苦的微笑。走在他身后时,我陡然觉得他的两肩上似乎还挑着一副重担,脑海中不禁浮出一句古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分别时,大家相约再会。星移斗转,春天再度来临,阳光和煦,柳枝初绿,正是万物复苏、充满期望的季节。管先生竟走了,走得那么突然。
我问自己:历史将如何评价管惟炎先生?
他是爱国者。对曾在日寇铁蹄践踏祖国河山时奋起抗争的国人,我总怀有特殊的敬意。每当看到听到其他民族抵抗异族侵略的壮烈场面,我总觉得,正是因为我们也有这样不畏强暴的同胞,而不都是永远以“识时务”为准则的奴辈,我们才能毫无愧疚地对外国人说:“我是中国人。”
他是革命者。当年反饥饿、反内战、争民主的学生运动,曾以鲜血在天边绘出一抹曙光的颜色。他以优异的学业赢得威望,成为学生领袖,冒着极大的危险,站在追求真理的队伍的前列。和平建设时期依然如此,他既长期担任学生干部,又始终在同学的成绩榜上名列前茅。“又红又专”曾是一代
中国青年对自己的要求,这四个字他当之无愧。
他是科学家。出自世界级物理学大师卡皮查教授门下,他在留学期间已不同凡响,多年来在超导物理和材料领域辛勤耕耘,成果斐然。在新中国培养造就的科技人才中,他是一位佼佼者,一位领跑的人。他是教育家。主政科大几年,兴利除弊,人才辈出,已不用我赘言。几十年间,尽管命运多舛,他足迹所至,到处都留下了芬芳的桃李。
以上诸项,历史都早已承认,有案可查。我却特别想说另外两点。
他是个好人。很多年来有种误区,把人的“好坏”和政治观点混为一谈。其实政治这事太复杂、太动荡,有时似黄河决堤,泥沙俱下。若论某人的为人好坏,和政治未必有必然关联。有的人心本善良,极有操守,却可能持另一种政治态度;也有些似乎站在同一政治阵营中的人,其实心术不正,道德卑劣。好人是可能有错误的。记得曾与一位我很尊重的物理学家交谈,他对管先生在物理所的一些做法颇有微辞,以为未能摆脱左风的影响,而对我所介绍的管先生在科大的善政略感诧异。我并不奇怪,本文亦不为贤者讳言。这种例子我见过。好人会在某种情境下糊涂一时,被潮流迷失心性,以后知错思改,痛切自责,表现为换一环境后从头做起,幡然图新,泽及一方。管先生来科大以前的情况究竟如何我并不了解,但我相信他是好人。到科大后的几年间,他责己严、待人宽,以身作则,民主治校,胸怀坦荡,敢于负责,临难不求苟免,决不昧心避祸、卖友求荣。他是好人。
我以为更重要、也坚信的是另一点,管先生的名字将被历史归入与上面都不同的一个专集,与我们民族的若干先贤排在一起。他是一位改革的先行者。
谈起管先生,人们难免有些痛惜,有些酸楚,有人说他的人生具有悲剧色彩。凡是改革的先行者,都有悲剧的一面。打开尘封的史册,这样的例子难道少吗?当年管先生的改革,他对弊端的批评,今天看来早已不足为奇,或许可说还很不够,这反映出近年来我国政治生活的进步。“某某阶级自由化”的罪名已从人间被清除,响彻云霄的口号是“与时俱进”和“与世界接轨”。这就叫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先行者的悲剧性在于他们常常不是改革的受惠者(指物质利益),个人的遭遇有时令人唏嘘。但古往今来,立志改革的仁人志士都是为了国家振兴,为了民族图存,从来不是为了一己的私利。也许一个人的贡献微薄,也许周围的人会淡忘,历史却会记住,社会前进的鸿篇巨制如何由一小步一小步积累而成。英雄事业青史中,英雄名姓青史外。斯人虽去,功德长存。在历史的凯歌声中,不论先行者们身在何方,或者已经魂归天国,他们一定笑到最后,并且将永远地为后人所景仰。社会改革的胜利,中华民族的复兴,都已成为谁也不能阻挡的历史洪流。管惟炎先生,请安息吧。听说四月二日在新竹的追悼会以后,您的夫人和子女将带您回家,回到首都北京。我和朋友们会来看您。
2003 年 3 月 29 日,合肥
后记:这篇文章是管先生去世不久时写的。后来才知道,文中有些“想当然”的错误,比如管先生在解放战争时期并未参加学生运动,而是在东北解放区工作。好在大意上没有错,为了保持历史真实,就原文照登,不改了。
(本文来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661666d00100h5q2.html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校友总会: http://aga.ustc.edu.cn/news/view?id=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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