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六十三章

如果不能重生,就让我回忆过去;如果迷失了方向,就让我重新审视曾经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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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沿着教堂旁边狭窄的柏油马路走上了蒙马特高地,来到一条热闹非凡的小街。这条小街满是游客,路两边古老的建筑里布满了酒吧、咖啡屋、纪念品商店。

很快,林少华看到了他神往的画家村。

这是个足球场大的小广场,一把把太阳伞下,有的画家在专心作画,有的悠闲地吸着烟斗,还有的几个人凑在一起闲聊。

林少华停住脚步,一位白胡子画家正在画向日葵,他很熟悉,这是梵高最擅长的主题。

见有人来,画家抬起头,对林少华报以十分友好的微笑。

林少华笑着说:“你画的真好,很像梵高那幅。”

林少华本来是恭维,没想到画家听了很不高兴,他收起笑容严肃地说:“这是我的向日葵,跟梵高一点关系也没有。”

林少华有点囧。

雪儿上前用法语解围:“对不起,先生,他是想说您画的太美了。”

老者苍老的脸上又露出笑容,“我一直在画向日葵,秋天我待在田野里观察向日葵,回来后我把自己想象中的向日葵用自己的方式画出来。”

“您为什么不在现场画?”林少华问。

“不,现场是临摹,那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是我想象的向日葵,这是属于我的向日葵,与梵高没有关系,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这幅画多少钱?”林少华问。

“一百二十欧元,不过,我还没有完成,你如果喜欢就过几天再来吧。”

林少华遗憾地摇摇头:“过几天我就回中国了。”

离开蒙马特高地他们来到奥赛博物馆。

一楼是传统画。

林少华在安格尔的名画《泉》前停了下来,这是新古典主义的代表作。

这幅画让林少华想起一件往事。八十年代初的一天,齐书记带几位老同志到家里探望父亲。他们走进父亲卧室时,看见父亲正坐在桌前欣赏这幅《泉》。齐书记和那几位老同志被这幅裸体画吓坏了,他们好像看到了洪水猛兽。那天正好林少华从学校回家,他在家门口碰到那几位跌跌撞撞的老人,他心里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齐叔叔,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齐书记摇摇头,然后惊魂未定地对林少华说:“少华,你父亲变质了,不,是腐败了,他躲在屋里看黄色杂志!”

想到这里,林少华不禁哑然失笑。

“少华,你笑什么?”雪儿问。

林少华想说,又觉得跟她说不清楚,便摇摇头。

雪儿也没多问,她说:“走吧,去二楼吧,昂赛博物馆的精品都在二楼。”

二楼人很多,一群小学生席地而坐,一位年轻女教师正在给孩子们讲解。

林少华走过去,这是梵高的《午歇》,麦草堆旁躺着一对农民夫妇,丈夫仰面朝天睡在在干草上,他的妻子侧卧在丈夫的身旁。

林少华很喜欢这幅画,每次看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劳动如此艰辛,耗干了他们的体力;但是他们又是最幸福的,他们用诚实的劳动换来简单而幸福的生活;他们还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一种相濡以沫、生死相依的爱情。他也非常感谢这位老师,她不仅教育孩子们如何欣赏艺术品,也在告诉孩子们什么是生命的真正价值,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童年也能拥有这样一位好老师啊!

雪儿轻轻地挽起林少华的胳膊。

林少华低头看到她眼里闪着泪光,“雪儿,你也喜欢这幅画?”

雪儿点点头,“真美,我好羡慕他们。”雪儿情感很细腻,也很朴实。

林少华的目光转向孩子们,这些小学三四年级的孩子听得很认真,他们似乎感受到了画家的情感。孩子们的感受力让林少华吃惊,他们好像天生可以感受到艺术作品中那些最细腻的情感,在这一点上,孩子们的理解力比许多成年人好得多,这也许是人之初性本善的一个例证吧。

比起卢浮宫里那些宗教题材的油画,林少华更喜欢昂赛博物馆里的现代画。那些宗教画颜色晦暗,教士和贵族形象僵化呆板,令人感到乏味。而眼前这些画作光线明亮,色彩鲜艳,人物生动,纹理清晰,笔触有力,这里展现的是一个色彩变幻、充满生机世界。

林少华感觉这里每一幅画作都充满了阳光,画中万物在阳光下都变得生动起来。油画就是“色彩的表情”,这是日本印象派画家松本草芥说的。对极了!印象派捕捉的就是瞬间的“色彩表情”。正像莫奈说的,“太阳落得那么快,我追不上它。”所以瞬间无法临摹,只能靠印象。昨天在蒙马特遇见的那位画家也是这么说的,他画的向日葵是他自己的印象。

“印象”这个词真好!岂止绘画,其实历史、文学、音乐、社会都是人们的印象。有人说印象派作品不真实,其实所谓的真实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同样一件事,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对于艺术家来说,表达自己真实的感觉和真实的印象是最大的真实,而追求所谓“共情”却可能失去了真实。

林少华突然感到印象的强大和可怕。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决定了另一个人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我们对社会的认识大多也基于印象。父辈们的的理想可能是基于他们对社会的印象;我们今天的许多普世理想也可能是基于我们对一个我们所不了解的世界的印象。这些印象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我们自己的想象?我们追求的,我们想要的,可能都是基于这种既非客观真实也非主管真实的印象。可是,我们的印象正确吗?我们真的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吗?

从奥赛博物馆出来已经快五点了。

他们沿着奥赛博物馆门前的大路迎着夕阳向前走去。在夕阳的照耀下,一座建筑的巨大穹顶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它是那样耀眼,好像天空中出现了另一个太阳。

“雪儿,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巴黎荣军院,安置老兵的地方,也是一个有名的博物馆,拿破仑就葬在那里。”

“快走,去看看!”

听说拿破仑在那里,林少华来了兴致,他读过《拿破仑传》,拿破仑是他的偶像。

雪儿看了下手表,“恐怕来不及啦,我记得五点钟就关门了。”

林少华也看了下手表,“还有十五分钟,进去看一眼就行。”

他和雪儿一路小跑赶到荣军院。

门卫拦住了他们,说时间快到了,现在只出不进。

离开荣军院,他们在马路对面的大草坪上坐了下来。

此刻,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四周一片宁静。夕阳西下,远远地映红了大半边天,橙红色的晚霞笼罩着大地,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朦胧而神秘的气氛中。

林少华仰卧在草地上,眼睛望着神秘莫测的天空,静静地享受着这美妙的时刻。巴黎、春天、夕阳、美丽的姑娘,这些浪漫的元素都凑齐了。此刻,他感觉自己好像来到了童话世界,他变成了白马王子,雪儿就是那个美丽的公主。

雪儿趴在林少华身旁,她用手托着下巴,默默地注视着他。她喜欢身边这个男人,他虽然比自己大十几岁,但是他英俊,成熟,能干,善良,博学,她第一次看见他就被他吸引住了。她知道林少华有妻子,她也知道林少华是有责任感的男人,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但是她还是愿意跟他在一起,哪怕就像现在这样,一辈子像这样相处。她也曾说服自己远离林少华,她以为那样就可以忘记林少华;可是不行,她好像中了魔法,在西江的那些日子,她几乎日日夜夜思念他。分离没有让她忘却,反而让思恋更加强烈了!

她给丹尼尔写邮件,说自己不喜欢西江,想回河东品牌公司工作。丹尼尔答应了她的请求,她重新回到了林少华身边。雪儿知道丹尼尔是想让她监视林少华,而她则利用这个机会回到了林少华身边。

离开中国这些天,丹尼尔几乎每天来邮件问林少华的情况,问得非常详细,包括他的性格、他对西方文化的了解、他的兴趣爱好,甚至连每顿饭吃什么都问到了。

在对林少华的使用上,丹尼尔这次非常慎重,他接受了林少中的教训。丹尼尔认为自己和林少中的冲突是多方面的,其中性格和文化背景是两大重要原因,在他们合作的初期,彼此都向对方敞开了胸怀,可是经过一段接触后才发现,他们谁都没有准备好接受对方。

林少华坐起来,见雪儿正望着自己,他笑了。

“巴黎的黄昏真美!”

雪儿笑着点点头,她歪着头仔细地看着林少华,好像在欣赏一幅画。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林少华皱着眉头问。

“不,很好看,像画里的男人,英俊的面容,深邃的目光,还有脸上被夕阳映红的颜色,真美!”雪儿深情地说。

林少华望着雪儿,她离得很近,神情迷离,诱人的红唇微微张开,他觉得自己心跳加快,热血开始沸腾,他有一种冲动,想把雪儿揽进怀里,想在雪儿那诱人的红唇印上自己的亲吻。

他猛地从草地上站了起来,“走吧,雪儿,不早了,咱们吃饭去。”

雪儿双手捂着脸,一动不动地趴在草地上。过了很久,雪儿抬起头用力地摇了摇,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从脑袋里甩出去一样。雪儿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林少华笑着说:“雪儿,晚上咱们去哪儿吃?”

“随便,我不饿。”雪儿心不在焉地说。

“雪儿,你怎么了?”林少华察觉到雪儿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儿。

“没什么。”雪儿低着头闷闷地说。

“那就去唐人街吧。”

“哪儿都行。”

他们来到唐人街,走进一家中餐馆。这家中餐馆的格局跟雪儿家很相似,只是颜色不同,这里所有的颜色都是深红色的,深红色的格子窗,深红色的八仙桌,深红色的靠背椅。

餐馆老板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矮矮的个子,满头白发,操江浙口音,他把他俩带到一张靠墙角的餐桌旁,把菜谱递给他们就走开了。

林少华打开菜谱,简单翻了翻就把菜谱递给雪儿。

“雪儿,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

“今天我们不会花超吧?”

“别管公司的规定,今天我请客,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那好,我就不客气啦!”雪儿笑着说。

雪儿点了一个红烧冬笋、一个东坡肉、一只烤鸡、一个蒜蓉菜心,还有两瓶啤酒。

点完菜,雪儿笑着问,“行么?”

林少华笑问:“怎么才点这么一点,你想吃什么尽管点,千万别客气。”

雪儿合上菜谱说:“行啦,这些够了,点多了浪费。”

菜很快就上来了,上菜的姑娘操东北口音。

林少华问:“你是东北来的吧?”

“是,吉林的。”

“来留学?”

“对。”

“在这儿打工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雪儿皱起眉头,“林经理,别问了。”

姑娘笑着说:“没关系,我一个月能挣五千法郎。”

姑娘走后,林少华问雪儿:“五千法郎,也就相当五千人民币,够花么?”

“肯定不够啦,五千法郎就是五百欧,好一点的房子都租不下来。”

林少华感叹道:“还不如去我们那里,我们的跟单员每个月都有五千人民币,组长差不多八千,我们那里的消费可比巴黎低多了。你点的这些菜,在河东也就一二百块,在巴黎要一二百欧,差不多贵了七倍。雪儿,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要回中国了。”

“我看你完全不明白。”雪儿的目光直视林少华的眼睛。

林少华拿起啤酒瓶倒了两杯,然后把一杯放在雪儿面前。

林少华举起酒杯说:“来,雪儿,干一杯。”

雪儿问:“为什么干杯?”

林少华笑着说:“为我们这次旅行圆满成功干杯。”

“哼!”雪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雪儿,喝那么急干什么?”

“我从小就是急性子,不像你,就像一壶烧不开的水。”雪儿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巴,嘴里嘟囔着。

林少华夹了一片冬笋放到雪儿碗里,“雪儿,你可真会点菜,冬笋是我的最爱。”

“那你多吃点。”雪儿也夹了一片冬笋放到林少华碗里。

这时餐馆老板凑了过来,他笑嘻嘻地看着他俩问:“你们是来巴黎旅行结婚的吧?”

雪儿笑着问:“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们俩很恩爱。”接着,老人看着林少华说:“先生,我猜的没错吧?”

林少华笑着说,“你猜错了,我们是同事,我们来巴黎出公差。”

“哦,我明白了。”老人点点头走开了。

雪儿似乎有些不开心,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然后喝了一大口。

林少华有意把话题岔开,他说:“雪儿,回河东后,我准备对各品牌的负责人做一下调整。”

“怎么调整?”

“我准备让你当S品牌的经理。”

“我不干。”雪儿不高兴地说。

“为什么?”

“我要回巴黎。”

“你不是说喜欢河东吗?为什么突然又要回巴黎?”

“谁说我喜欢河东,那里脏乱差,哪一点能跟巴黎相比!”

林少华笑了,“你可真有意思,我问你为什么不在巴黎,你说你喜欢河东;我刚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你又变卦了。雪儿,我想问问你,巴黎你不喜欢,河东你也不喜欢,那你到底喜欢什么?”

雪儿撅着嘴,皱着眉,半天没说话。

突然,她端起酒杯,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背猛地抹了把嘴巴说:“林少华,我喜欢你!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后来我对你的感情越来越深,特别是那次在巴黎,你从劫匪的枪口下把我拉开,从那一刻起我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你了……”说到这里雪儿趴在餐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林少华非常激动,这些年来,他能感受到雪儿对他的感情,他对雪儿也有好感,说好感可能不太准确,应该说他对雪儿也有感情,一种介于兄妹、父女和夫妻之间的感情。有时候他把她当成女儿,有时候把她当成小妹妹,有时候把她当成……当成什么?准确地是说,坦率地说,把她当成了情人。他为自己感到吃惊,他终于在心里对自己做出了坦白。他一直不敢承认这种关系,他一直羞于承认这种关系,但事实上这种关系是真实存在的,是不能永远用所谓兄妹和父女之情遮掩的。今天,无论是雪儿还是自己,都必须面对这个事实,都必须有个交代。

不行,自己不能背叛妻子和孩子,妻子和孩子把生命交给了你,因为她们相信你是一个好人。什么是好人?一个好人的底线起码是不能伤害自己的亲人,不能伤害亲情。自孔子以来,中华民族两千五百多年一直信奉这个最朴素也是最根本的伦理道德。儒家的仁爱理论就是建立在亲情之上的,没有了家庭成员间的亲情,人间的一切道德伦理就没有了基础,一个没有了基本伦理道德的人就是一个野人,一个伪君子。

想到这里林少华轻声说:“雪儿,我理解你的感受,我感谢你对我的这份美好的感情。老实说,我对你也是有感情的。但是,请原谅我,我不能接受你的爱。因为我对我的妻子和女儿不仅有感情,还有一种深深的亲情,我对她们的爱甚过对你的爱。我不能因为对你的感情伤害我和妻子、女儿之间的亲情。如果我那么做了,我就对不起她们;从某种角度说,也对不起你。因为我知道你把我当成一个好人,一个可以信赖和托付的人,如果我把妻子女儿都抛弃了,我还能算一个好人吗?那我就成了一个不顾亲情、背信弃义、猪狗不如的小人。雪儿,请你原谅我!”

就这样静静地待了好一会儿,雪儿慢慢地抬起了头,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掏出手绢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她拿起啤酒瓶,在杯子里倒上酒,然后举起酒杯笑着说:“来,少华,为你的妻子和孩子干一杯,我好羡慕她们,羡慕她们有你这样值得信赖的亲人!”

他俩碰了一下酒杯,然后各自喝干了杯中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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