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向阳中学
我的中学时代,正值文革高潮期间,学校是在原来宁海中学的校园里。宁海中学是以前的名牌学校,但在文革早期就被迁到南京江北农村办学去了。在原来的校址上,鼓楼区建立起了一所新学校,师资主要是原来鼓楼街道民办中学的草台班子,这间学校就是一完美的“绣花枕头烂麻包”。
新学校最早期的名字叫“向阳中学”,名字极土,难听得令人作呕。“向阳”,是会很自然的让人联想到“社员都是向阳的花”这首歌曲,这是当时广播里极为流行的农村音乐,非常土气。坦白的说,我到现在都还会唱这支极具特色的农村小调,开车时经常“纵情高唱”,用农村方言唱更加有趣。相信学校的名字与这首农村小调并无瓜葛,二者风马牛不相及。“向阳”者,乃是取“心向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之意也。
而之前的学校就叫“XX街道民办中学”,甚至连一个正规的名字都没有,据说也没有正规的校舍和师资。故园小巷里就有一后生仔,毛根,他自己说,“三条巷里没有人把我当人看”,就是因为他上的是这所民办中学。后来我去了“向阳中学”,命运没有比他好多少。我们街上还是有好几个娃儿是该校的学生,我们都被人讥笑为“向阳花”-这是当时城市人口对农村社员同志们的爱称,实则是羞辱。当然,所有该校学生都享有这个荣誉。
这间新学校虽然极为破烂不堪,还在经受着文革的摧残,但说实话,我们上学时也还是进步了不少,至少正规的校园有了,虽说来路不正当,很是有模有样的,毕竟以前这里是南京最著名的高干子弟学校。还配备了各科师资,虽然水平不敢恭维,滥竽充数者众,他们也能勉强教授数理化语文外语政治等各门课程。甚至还有“工宣队“,和“军宣队”等进驻了学校,政治待遇委实不低呢,与附近的好学校老学校平起平坐。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数学老师和政治老师都是工人宣传队的队员。
2. 马老师
马老师,其实她并不是一名教师,而是南京棉毛纺织厂派来的工宣队的队员。她约三十多岁,说着一口软绵绵的山东话,好听。她的名字也是蛮好听的,不是北方人喜欢的什么妮,萍,玉英,翠花……之类,洋气又文雅,马丽亚。
工宣队的人,当然属于工人阶级,但从马老师的外表上看,是看不出她有丝毫的苦大仇深的痕迹,算来她应该是万恶的旧社会出来的人。马老师细皮嫩肉,戴着玳瑁边框的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细声细气,走路也很缓慢,歪着身子,一副病秧秧的样子。与其他工宣队的师傅同志们相比,她没有一点工人阶级的英勇豪迈气概,倒是更像一个资产阶级的大小姐。
马女士虽然是工宣队成员,但她是工厂里的技术人员。因为向阳中学没有足够的师资,只要能上讲台的人都可以去上课,“拾到篮子里的都是菜”,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给中学一年级的小屁孩子们上数学课不是易如反掌吗?于是她就摇身一变,就变成了数学老师来给我们上课了。
初中一年级的数学课,在任何时代都不可能有多艰深,在50年前的文革时期,自然是更加通俗易懂,有初中毕业文化的人应该都能教这门课。但我们班真的不是这个情况,数学老师就没有吃得住我们班同学,马女士就是那个数学教师,她后面还有一个邵姓男老师,是个正经的华东师范大学毕业生,学问好,还是不行,吃不住。所以,我们班只存活了一年,因为来自社会最底层家庭的学生太多,素质太烂,实在无法调教,第二年这个班级就被解散了。所以,实打实算,马老师的数学教师生涯,昙花一现,连一年的时间都不到,但给她带来的痛苦回忆,终生难忘!
3. 高老师
与马老师一样,高老师也是工宣队的人,但他是汽车修理厂派来的人。马高二人以前并不认识,是我们班的革命事业才让他们二人走到一起的。高老师是文革前的初中肄业生,他上了中学不久,就去参军保卫祖国了,后来复员进了工厂,成为一名普通的车间小工人。这说明他在部队服役期间,即没有入党,也没有提干。在革命的大熔炉里,他没有“混出个人样儿”,一场空啊!
我们学校的老师中有一个老先生,是高先生的中学老师。他遇到老先生时,兴高采烈,拉着他的手问,“还记得我吗?”,但是陈先生对他表情很漠然,态度冷淡,只是“啊,啊,啊”的敷衍他,我们同学都在场看着。当时陈先生在上课,他忽然跑进来相认,让他措手不及,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吧?很久以后,陈先生才说出真相,他就是高的班主任,高也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苦孩子,粗野,不学习,初中一年级就当兵去了。
回到南京老家以后,复员军人高同志,虽然被降为一民间草根凡夫俗子,但却依然保持着革命军人的优良传统做派,“站如松,坐如钟,走路刮阵风”。他永远都挎着一个老旧的军人挎包,穿一身洗掉色的旧军装,套一双旧解放鞋,有时还顶着一个旧军帽,一副艰苦朴素的革命者风范。
在那个疯狂年代,这样装塑的人也不少,但多为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三十大几的人还这样,就是个大傻逼了,十足的二百五,13点。我相信他是被原来单位的领导像对待一块烂抹布那样,用很体面的方式把这个大傻逼扔了出去,“请你远处发财去吧!”。很不幸,我当时的幼稚判断在不久的将来就得到了完全正确的验证。
高先生是细长人,白净的皮肤,脸上寡气血且无胡须,但是他身上的黑毛很多,透过夏天的衣服仍能展现。这在相书上有说法,此乃淫邪之气充盈之人,所以很多女生会都离他很远。而这个人,就是我们的第一任政治老师,班主任高某某。
我在30上的高龄时还在做学生,我上过中国的土学堂,和美国的洋学堂,当然与不少教师打过交道,但印象最深刻的却是这所学校的教师们,这个姓高的教师,又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奇葩中的奇葩。
4. 八连
在文革高潮阶段,南京的中学,是用部队的编制管理学校的。如初一年级一班,就成了一连,二班就是二连。当然,第一小组就成了一连一班。我们学校是民办学校扩建成的,当时还没有高中,只有初中两个年级,但一个年级都有十几个班,即十几个连,一个连有三个班,有五十几个同学,不对,是五十几名战士。原来的正副班主任,现在就成了连长和指导员。我不记得曾经有过排的编制,而一个班级对应一个排,应该更合理一些。遗憾的是,这些连长指导员都是不脱产的,他们也同样是要上课的,除了要“带好兵”之外。我们的连长就是这个高氏男人,指导员就是马氏。我们班是8连,8连就是我们班级。
在我的生命历程之中,有过几个最为黑暗的时期,其中之一就是在这二位手里“当兵”的日子,这是我人生历史上无法抹去的“污点”。我现在想起来依然恨得咬牙切齿,我真想用一只手掐死那个姓马的女人,一只脚踢死那个姓高的男人!但同时我也必须承认,我早年上学时最开心的时光之一,也是在这段时间里。
5. 煎熬
我们在进入这间叫做“向阳中学”的学校时,正是在寒冬季节的尾声,当时的学校是春季开学。向阳中学的教室里这时还没有学生上课的桌椅,我们要自己带着小板凳去上学,教室的门窗都在文革中被砸烂了,到处都透着寒风,环境恶劣至极。所以,在这样的物理环境之中,我能想到的就是,“逃离”。在这地狱一般的教室里,一秒钟我都不想停留。至于谁要来上课,上什么课,根本就没有想过。上学就是煎熬,但又不能不去上学,哪里有藏身之处呢?真是痛苦至极!
我每天早晨都是最后一个来到教室,从来不去早自习,绝不坐在小板凳上学毛著,我三天两头迟到,放学后也从不留下来打扫卫生,而同学们都是小劳动模范。上课时,我蜷缩在小板凳上,默默的坐在角落里,盼望着早点结束回家。我一个同学都不认识,也很讨厌他们。很多同学看上去很苍老,有的男同学人高马大,胡子拉碴,像爹;女生们也都很丰满,一对对的大奶子,熟透了,像妈。
同班同学基本上都是住在学校附近贫民窟里的孩子,以劳动人民即苦大仇深家庭为主,有家里是挑大土的,有拖大板车的,有拖小板车的,还有踩三轮车的,拖死人的。我家离学校很远,离同学们居住的工人新村也很远,我不明白,“我怎么会坐在这里,会与这些野孩子们为伍呢?”。而我家就在11中附近,我其实应该去11中读书,我很多的小学同学,街坊娃儿们都在11中上学,那间学校的品质比这个破民办学校好太多!如果当时我去了11中,人生轨迹必然大不同。
班上的同学都是街坊邻居,邻里之间的冲突被他们带到了教室里,所以经常能看到他们在课间休息时相互对骂,甚至还动手。同学家庭的秘密被公开,张三的爹坐过班房,李四是从农村抱来的,王五的妈以前是夫子庙的“支女”……。这些民间故事还是很有意思的,当然也是最吸引我的地方,人间烟火,当然要比枯燥无味的伟人文章和八股文报纸社论生动有趣得多了。
所以说,我对于这间学校的极度厌恶情绪,乃是由物质和人群两大主要因素铸成的。后者才是主要原因,而人的因素又是主要来自于这个班级的教师,就是这两个垃圾人物的贡献,其他人也有添砖加瓦,功不可没。我的同学大部分都是目不识丁人们的后代,除了不读书,粗野,但人品并不太坏。我自己也是苦水里泡大的草根,加上政治上比他们劣势多了,我与他们后来还成了好朋友。我是从南京最好的小学进入了一个最烂的中学,从最好教师的班级到最烂教师的班级。从一个端点一下子突变到另外一个端点,生存环境断崖式下跌,这让任何人都难以接受,无法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