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往事 (6-11)

 

6.    数学测验

一天,黄昏时分,高连长大步流星的来到教室里,把他的军用挎包狠狠地砸在上课的小破桌子上,“你们一个人也不要想走!不要想着放学回家!马拉戈壁滴,都给老子老老实实地坐回去!”。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高连长的脾气从来都没有这样大过,都乖乖的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高连长从挎包里掏出来一大卷纸,原来是上星期做过的数学测试考卷。

 

高连长是工厂来的工宣队员,政治上绝对可靠的同志,用他来上政治课,是上帝的最佳安排。但政治课一星期只有两节,高老师上得很不过瘾,他欢喜“为人师表”,“人之患”,高先生不懂。他除了喜欢上政治课,还喜欢把我们班同学留下来开会,听他大讲特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从农业讲到工业,军事,文教卫生;从国内讲到国际……。当然,所有内容都是他从报纸上看来的,瞎说他不敢,也没有那个水平。

 

高连长的教师办公室就在我们教室的隔壁,但他是从来不坐办公室的,他喜欢背着挎包,背剪着双手,站在教室后门外面看我们上课,他什么课都来看,除了外语课不来看。他最喜欢看的就是数学课,因为他没有困难理解那些简单的数学知识。所以,他很有底气走进课堂,训斥搞不懂数学知识的同学,然后就“自然而然”的接着刚才的内容说下去,也就是重复已经教过的内容,他就很自然的变成了上数学课的教师。他用的是自己的市井语言上课,很有个人特点,粗鄙但有效果,苦大仇深家庭的草根娃吃这一套。而弱不禁风的马指导员似乎更愿意让高连长来替她上数学课,她就靠在一边歇着。所以,本连第一把手,高连长,拿着马指导员的数学考试卷子,不是很正常吗?

 

“啪”,一声巨响,一只大巴掌拍在了桌面上,高连长的手掌,压在了考试卷子的上面,他的大巴掌也把嘈杂的教室打得安静了下来。我们都知道,高连长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是不会也不敢打人的,但这一巴掌还是让我们心惊胆战。高连长是恨铁不成钢啊,他不能打人,还不能打这些烂纸头吗?这都是些什么狗屎成绩啊?!如果我是那位高连长,早就想把你们这些烂人都撕碎掉!

 

高连长,坐在他的破板凳上,眼睛瞪着我们全班同学,来回扫了扫,然后拿起了一张考卷。“王翠红,45!”,他大声报出了测试成绩,还把王翠红的卷子拿起来抖了抖,好像有什么脏东西掉在纸头上面。我今天还记着这个名字,是因为“翠红”太难听,听着别扭,更像是解放前妓女的名字。

 

“李顺财61,陈玉琴60,孙小妹67,马福富66……,周兴旺55,你就得这个分数,你家还能兴旺啊?你就是个败家子!”,高连长的话,引来一片欢笑声,兴旺也开心的大笑,他应该对自己的名字和分数都很满意,才能这样欢笑。

 

“苏德贵,你一个月吃多少斤粮食啊?”,高连长看着他,“我不知道哎,高老师”,苏德贵很老实,“28!”,“不对,高老师,中学生是32斤一个月,小学生才是28斤”,某同学说。“马拉戈壁的,是28分!”,“啪”,高老师气得把手又砸在了桌子上,“他只考了28分,他不配吃32斤粮食,你们都不配吃这么多,糟蹋粮食!”。完全正确!

 

“高老师,32斤不够我吃,我至少要吃100斤”,孙大强说,接着又是一片哄堂大笑。“你他妈的就是个饭桶,就会吃,造粪机,你的分数更低,还不到28,你是蠢猪!”。孙大强是我们班的活宝,老留级生,老油条,骂他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他人不错。

 

“高老师,王桂英还要吃50斤呢”,孙大强继续挑战高连长,全班同学又哄堂大笑起来,气氛愈发热烈了,这次连高连长也忍不住笑了。王桂英是一大女生,是我班劳动模范,打扫卫生主力,据说已经留了两级了。我们班不止她一个老人,还有好几位老哥哥老姐姐。

 

高连长终于报完了分数,超过60分的同学不多,全班的平均分数也不到60分。这是一个悲剧性的结果,今天是我班的一个悲伤的日子,但教室里丝毫没有悲伤的气氛,大家都蛮开心的,没有人在乎成绩,任何成绩对这个班的同学来说都不重要。这时,天已经黑透了,马上就要放学了,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当然是很开心的啦。

 

我没有听到高连长喊我的分数,我很无所谓知不知道自己的分数,我也没有兴趣问他。那个考试我感觉很简单,没有当回事。我就期盼着他早结束,我们早被释放。但高连长并没有忘记我,“我们连不是每一个人都考得不好的,也有成绩好的,99分。但这个人还是有很多问题的,天天迟到早退,从来不积极参加集体活动,从来不打扫卫生,从来都不发言……。他是白专分子,我们无产阶级要的是又红又专的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这时我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是靠我,你们他妈滴还考不到这么多的分数呢,马拉戈壁!”。看到好几个同学都对着我挤眉弄眼,傻笑,我也对着他们傻笑,算是回了他们的注目礼。

 

7.    高连长萎了

这次数学测验结果,对我们班同学来说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没有人当回事,倒是对高连长产生了严重的影响,他随之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高连长,忽然不再来看我们上数学课了,上课时也不进教室训斥同学了,也不替马指导员上课了。听说他被认定为是造成我们班数学成绩恶臭的罪魁祸首。他闯进教室自说自话的上课,破坏了数学教师的正常教学工作。这无疑是一件性质很严重的事情,甚至可以说他是在破坏我校的大好革命形势,做着阶级敌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如果“上纲上线”分析,就是这个结论。还有,高连长也不再来看我们上其他课了,也不像以前那样侮辱同学了,他一下子老实了很多。我们都很高兴有这样的变化,大家都相信,学校当局肯定警告过他,所以他不敢再那么丧心病狂,不得不有所收敛。

 

8.    泛低主席的军代表

如果说高先生在面对我们班小屁孩儿时,还多多少少有几分耀武扬威的教师面孔,但他在面对其他人类时,就完全是一副伪连长的嘴脸了。他永远都是挎着旧军人包,双手背剪着在身后,挺胸抬头,昂首阔步,不拘言笑,超级的一本正经。而最明显的差别就是,在与别人说话时,他的语言还是很文明的,听不到满嘴脏话了。他的态度依然强势,气场很足,“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底气。所以,高连长并没有势微,依然来上政治课,每天下午都要来“布道”,他的个人威望,不受我们数学考试成绩影响。

 

一天下午,我们在上外语课,不久就听到激烈的辩论声,从对面的办公室传来。我连高连长与我军军宣队队长,矮指导员同志在争论。(不知其姓)。听上去,高连长似乎更有力量,说出来的话,也都是耳熟能详的语言,铿锵有力。而军人的话语,很难听得清楚,他是豆沙喉咙,嘶哑地声音加上顽固的乡音,是很难与高连长抗衡的。

 

“林彪同志,林副主席,是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是接班人,你还是部队派来的军宣队队员,你的思想觉悟应该比我们普通老百姓高,但你刚才却说出这样的话,我听了很生气,我必须向你指出来,你已经严重“泛低”了主席和林副统帅!这是严重的政治错误!”,高连长的话,传到了周围的教室里,上课的人是都能听到的。

 

高连长说出来的话,听着让人感到害怕,不寒而栗,份量是很重的!但我们的教室里却顿时爆发出来一阵哄堂大笑。那个站在黑板前写英语课文的李先生,也笑得忍不住直发抖,他把手从黑板上拿了下来,用臂膀夹住了自己的身体,试图控制住爆笑引起的颤动。其结果是我们在进行的外语测验,因为他专心致志的偷听他们的对话,把答案作为试题写在黑板上了,而他自己全然不知。而我发现他写错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保持沉默。

 

9.    冲突

自从高洪亮的声音穿越了办公室,飞到周围教室里的老师同学们耳朵里,所有的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切都静止住了,人们情不自禁地竖起耳朵聆听着办公室里的动静。我想,发生在我们教室里的爆笑,也会出现在其他教室里吧?此时此刻,整个教学楼里鸦雀无声,高连长正在发动着进攻,向着我校政治上最为正确的军宣队队长军代表某同志。

 

我们教室隔壁的教师办公室里,有各种报纸和杂志,就放在那里任人阅读,学生们也可以坐在里面看报纸。从这个意义上讲,这里更像是一个公共阅览室。我想这是因为这间学校刚刚成立不久之故,还是一穷二白的穷棒子学校。这间办公室里除了几张破桌椅之外,家徒四壁,什么办公室用品都没有,也看不到一件学校办公室里通常都有的教具和橱柜。所以,在这个办公室里,来看报纸的人,比办公的教师多。而来看报纸的学生,我只见过一个人,就是我自己。但我必须承认,高连长和军代表先生经常来这里看“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的,几乎就是“天天读”。

 

老实说,军代表先生刚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们二人的全部对话内容,至今无人知道,因为军代表先生有着沙哑的嗓子,说的是乡音很重的南方地区土话。下课的时候,很多同学都跑过去看热闹,发现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二人在看报纸。可能刚才在里面的人发现他们在争论,不想惹得一身骚,便早已逃之夭夭了。

 

军代表的脸,紧板着,黑里透红,头上还挂着细细的汗珠子,军帽放在办公桌上,一看就是一个老实山里人。“你完全是乱扣帽子,乱上纲上线,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们部队的实际情况!”,他很生气的说。

 

“我怎么能不知道你们部队的情况呢?老子在部队当兵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撒尿和泥巴玩呢!不要以为你披了这身皮就不得了了,老子不吃你这一套!”。

 

军代表对高连长说“我们部队”,这显然是把高连长彻底得罪了,激怒他了。“你就是一个普通小老百姓,一小工人,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知道多少我们部队里的事情?你有什么资格来评论我们军队?!”。军代表话语里的意思是很明确的,高伪连长当然听得出来,这让他情何以堪!是可忍,孰不可忍!但他看到这么多他自己班级的学生都围着他们看,他也只好忍着了,什么都没说,愤愤地离开了办公室。

 

10.    结果大快人心

高连长与某军代表的冲突事件,即刻就在校园里传开了,迅速发酵,所有人都知道军代表“犯低”了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被高连长抓着了。人们都在期盼着最后的结局,这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错误”,肯定是要有人承担后果。而结果是,高连长,下课,走人。

 

我的母校,固然是最烂的学校,也已经不能再容忍一个白字先生的胡作非为了,尤其是不能容忍一个外来的工宣队员,敢于挑战本校最高级别政治领导人。一个连“贬低”都不识的人,在课堂上教书,无疑是这所学校的莫大耻辱,即便在文革时期也是不可接受的。而“贬低”二字早已是所有学生耳熟能详的词汇了,在如火如茶的“革命大批判”文章里,这是出现频率极高的词汇,他们在读小学时就学会了。压死高连长的最后一根稻草,无疑是他的无知和狂妄,但还有一件事,也使他最终难以逃脱覆灭的下场。

 

11.    高连长被“击毙”

高连长除了喜欢看我们上课,给我们做大好的政治形势报告,他还很喜欢打篮球,经常在上班时间打篮球。他篮球打得开心,经常性的把上课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班长同学要去球场上把他找来上课。于是他满身大汗的跑进来,背心短裤,坐在教室里就上课了。他满身是汗水,身体上的黑毛浓密,散发出迷人的雄性荷尔蒙气息,让教室里的青春期少女少男们很不淡定了。男生说他身上狐臭味太浓,这个男人的骚劲太大;女生说他是个老流氓,色鬼,于是他们就联合起来,到学校的“革命委员会”去指控他。据说这都是我班老哥哥老姐姐们去反映的。学校当局表示,他这样做实在有伤风化,毒害年轻人,影响恶劣,不配为人师表,损害工人阶级的光辉形象…。于是,我们的高连长,高老师,很快就从我们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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