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116) 掃地出門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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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舊事話百年 (116)  掃地出門

1952年4月已經被逼到盡頭毫無出路了,章榮初只得將他住了十二年的家宅出售,這座1940年以四百根條子(四千兩黃金)買下的紹興路54號大宅,連同隔壁以二百五十根條子(二千五百兩黃金)買下供杜月笙師傅陳世昌住的房子,以區區二十四萬元「賣」給了政府,成為新成立的華東人民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前身)社址。兩部汽車也賤價出售,四十多個傭工大部遣散。

章榮初全家遷到了愚園路江寧公寓 (River’s Court)【註】,租下四五兩層﹐每層有三套。但不到一年﹐又被通知立即搬走﹐公寓業主是萬惡英帝國主義的卜內門洋行(Brunner MondLtd.),1953年春,整幢大樓被「人民政府」沒收﹐改作英勇人民子弟兵的兵營﹐北方農村兵住進英式公寓洋樓﹐還有什麼比這更體現「從此站起來了」呢﹖

 【註】現為中共軍方上海警備區招待所﹐2014年部分改作酒店、餐廳和酒巴﹐對外開放。

章榮初的老朋友、上海商業銀行總經理陳光甫在香港得知他的困境﹐再次伸出援手﹐把自己在上海愚園路1075號的住宅交予章榮初。

在愚園路的三年是章榮初一生最難熬的歲月,因為他在榮豐廠沒職務不拿工資,「解放」後完全沒有了收入,最揪心的是章榮初從一介學徒起步,經歷了三十五年勤奮歲月,才有了如此一份產業,「解放」僅僅兩三年,抗戰中他創立的榮豐一厰被軍方接管,菱湖的絲廠、化學廠、石粉廠、發電廠、電燈公司、輪船公司等企業被剝奪,農場和種植場的五千多畝土地被迫「送給」政府,他一心造福鄉梓的學校、醫院全部被劫收,他一生最用心的事業青樹學校,連通知都沒一聲就被剝奪。事業統統共產了,被逼到絕路出售房屋財物所得的錢,也全數交給工廠,自己分文未留。章榮初抱怨說:「工人翻身上了天,我也翻了身,翻到地上了。」   

章榮初全家遷到愚園路1075號陳光甫的花園洋房,雖無須付房租,但他在榮豐紗廠是不拿工資的,現在一家人生活無着,電燈和電話因交不出電費被剪了線﹐晚上只能點蠟燭﹐晚飯經常是每人一副六分錢大餅油條一碗粥﹐章榮初真正到了窮途末路的境地。

1952年6月中旬,絕望的章榮初,到中華製革廠去,偷偷藏起一包化學毒品,出門坐上三輪車,被廠長袁永標發現,一路追上去,搶了下來。回到家中,章榮初還是無法解脫,走到廚房拿起一把菜刀,被家人奮力奪下。

「公私兼顧,勞資兩利」,說得多麼好聽,僅僅過了不足三年,全上海所有資本家都須像罪犯一樣,向「五反打虎隊」呈交坦白認罪書。1952年4月2日,章榮初被勒令去打虎隊交坦白書,長子章志鴻陪同他去延安東路外灘的「打虎隊」總部,他又一次做了自絕的準備。章志鴻發覺他左手始終緊握,舉動異常,原來他手中有一顆生鴉片泡,章榮初說如果到了那裡,他們再逼我,就吞服了自殺算了。章志鴻奪下了鴉片泡,丟在垃圾桶。  

章榮初的四次自殺,現在只留下他幾個年長子女的簡單筆錄和口述,可以想像,他內心經過了多少絕望的呼救和痛苦的煎熬,多少生死的掙扎和希望的破滅,最後走到了絕境的懸崖。                                     

1952年3月31日新華社華東總分社《内部參考》向中央匯報:「胡子嬰曾在工商聯發牢騷說:『政府五反實質上是取消合法利潤。』自1月25日到3月25日,上海因『三五反』自殺的共有四百六十六人,有三十三人是高級職員,其餘為老闆,工業與商業各半。」  

京津滬九大城市被審查的四十五萬多私營工商户,犯有「五毒行為」的佔總數76%,其中上海為85%,北京90%,即絕大多數私營工商户都被劃為待罪之人。到1952年10月五反運動結束,被定為所謂「五毒賬」達三十多萬億元,為三年朝鮮戰爭總軍費的一半有餘。

相比內地,上海還是比較「文明」的,在貴州仁懷縣茅台鎮,十九世紀建立的幾十家燒坊,其中「榮和」、「成義」和「恒興」三家燒坊最大,「榮和」為茅台鎮各燒房老大。1952年中共要收購「榮和燒坊」,遭老板王秉乾拒絕,中共遂以莫須有的「通匪嫌疑」罪將王秉乾逮捕槍斃,没收「榮和燒坊」,僅給王家人「補償」五百元,自此,茅台鎮幾十家燒房乖乖接受收購,合併成今日中國稅利第一大企業——國營茅台酒廠。

歷史學家馮客(Frank Dikötter)說:

中國共產黨將1949年的勝利稱作『解放』,人們通常會聯想到興高采烈的群衆涌上街頭慶祝重獲自由的情景,然而在中國,『解放』和『革命』的故事卻與和平、自由及正義無關,而是充滿了精心策劃的恐怖和有組織的暴力。(《解放的悲劇》聯經出版社2018)

這就是「革命」的真相,「解放」的真相。

筆者兄妹與祖父在江寧公寓,文革被撕毀只剩半張,畫家夏葆元補畫

愚園路1075號(筆者2009年攝)

資本家交坦白書

橫河橋 发表评论于
交“坦白書”這照片,令人心碎!
錢塘叟 发表评论于
回复 'neshershahor' 的评论 :
我化了十年時間,這是我退休後唯一的娛樂。
neshershahor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錢塘叟' 的评论 : 這本是很新了,是2013年出版的。看得出來您寫這些查了不少資料
錢塘叟 发表评论于
我看的是台灣聯經出版社的中文版
neshershahor 发表评论于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refers to its victory in 1949 as a ‘liberation’.
The term brings to mind jubilant crowds taking to the streets to celebrate
their newly won freedom, but in China the story of liberation and the
revolution that followed is not one of peace, liberty and justice. It is first
and foremost a history of calculated terror and systematic violence.”

——這是章先生文中引用的原話
neshershahor 发表评论于
《The Tragedy of Liberation: A History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 1945–1957》:

https://archive.org/details/frank-dikotter-the-tragedy-of-liberation-a-history-of-the-chinese-revolution-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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