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中國的四十年(10) 至親好友 無辜遭難
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之後,文革進入最血腥黑暗的階段,我們這些黑類分子日日處在極度恐懼的心情下,不知明日會發生什麼事。
1966年8月27日晚上,我妻的四妹急匆匆來告訴我們,在北京的四哥四嫂雙雙自殺。僅僅四個月前,他們夫妻帶兩個孩子來上海,一起到l萊喜飯店吃他們喜歡的德國鹹豬腳。如今一對活生生的人,卻被迫走上自殺之路,他們有什麼罪 ?
他夫妻兩人都是交通大學畢業,1954年調到北京紡織工業部紡織科學研究院任高級電機工程師。全國開設新的大紡織廠,所有電機電器系統的設計都出自他們之手,電機的安裝調試也是他們檢查驗收,對國家貢獻不小。文革中他們成了「反動學術權威」,紡織部造反派,在他們抄家抄出幾張舊的「外國股票」,其實已是廢紙。造反派如獲至寶,當場要他們夫婦在「毛像」前下跪承認是「賣國賊」,還要他們夫婦互相打耳光。勒令他們第二天一早七點鐘報到,開大會批鬥。四哥四嫂忍受不了這種人格污辱,當晚就用電線捆在自己身上自殺了,身上放上一張字條,寫著「不要碰我們身體,身上有電」。
我弟媳的大姐,在愚園路市西中當英語老師,被學校紅衛兵揪鬥,毒打致死﹐從學校樓上丟下來說她是跳樓自殺。
這段時間,天天聽到各種自殺消息,1966年9月3日傾盆暴雨之夜,我的朋友王介元夫婦從淮海公寓七樓攜手跳下,鮮血和腦漿溢成了一潭,被雨水沖到四週。王介元是英雄毛紡廠老闆,在廠中鬥得半死,戴高帽遊街。王妻葉悒青是葉澄衷的孫女,我同學葉維洪的姑媽,性格十分熱忱豪爽。
我的同學陳德華,出身清貧﹐讀書刻苦﹐1950年獲得哈佛大學商學院博士。造反派到復興路黑石公寓他家抄家,找出一張他留學時和幾個美國同學的照片,逼他承認是美國特務,他受不了,從窗口跳樓自殺。他妻子陳邦楠,當場神經失常。
我的朋友、桐油大王的兒子沈祖棫,在北京「聯動」一批女中學生上門抄家時,被軍用皮帶抽打得差點死掉。當今國家副主席榮毅仁的女兒,學校紅衛兵抄他家時,打斷她的手指,榮妻楊鑒清被紅衛兵從二樓推下樓梯,造成腦震蕩。後來周恩來派人接管榮家,榮一家人遷入國務院宿舍,才得保護。還有一個資本家,家中有不少捷克車光玻璃器皿,紅衛兵抄家時,用鐵錘將一件件高價玻璃杯盤擊碎,勒令資本家光了腳在滿地的碎玻璃片上走。永安公司老闆郭琳爽是廣東人,1956年大合營慶祝會上,上台演過一段傳統粵劇「山東嚮馬」,文革中永安公司造反派說郭這齣戲是含沙射影,罵共產黨是強盜,把郭琳爽打得遍體鱗傷,不久去世。
抄家高潮過後,生活艱辛,我的罪名已經確定,就是美帝特務,反正低頭認罪,對不起毛主席老人家,罪該萬死,1968年後,文革矛頭主要對準黨內「走資派」,我們這些反動資本家,心情反而鬆懈了一點。
我被分配到工廠勞動改造,每天一早六點進廠,下午六點放工,廠中有十來個四類份子,清早先打掃糞池、廁所、走道。中飯夜飯後清潔食堂,工人吃的魚骨肉骨都吐在地上,要用水沖洗地面。做完這些清潔工作,就在車間勞動,廠中除了四類份子,還有五個「反動資本家」,都是工人出身的小業主。這些小老闆都是技術能手,教我怎樣拿銼刀,拿鑿子,怎樣用鎯頭才不致打到自己手上。韓阿花,人家叫她「女老闆」,脾氣爽,心地好。還有「老闆娘」陳惠珍,她看見我在打掃廁所,就來幫我沖刷。陳惠珍的老公胡錫寶,八級鉗工,車、刨、銑、鑽工都會做,還會設計、繪圖,做工夾模具。熱心教我技術。他倆偷偷對我說:「大駕光臨後,我們小巫見大巫了,本來天天揪住我們鬥,現在集中到你身上,托你的福,我們輕鬆了。」
我在工廠當工人七年,學會了鉗工,自己買了有關鉆頭的書研究,一般工人一天要磨五、六次鉆頭,我的鉆頭磨一次可以用兩天,節約了時間,產量高,質量好,我還教了兩個徒弟。但儘管我的生產成績出色,仍不因此而減少批鬥。
全廠大會,車間大會,班組小會的批鬥不斷,開批鬥會前,先把我們關在一個暗室,只聽到會場中人聲嘈雜,高音喇叭嚮起「東方紅」,這是文革開大會的前奏曲。我們被造反派押進會場,在主席台前,低頭認罪,大小批鬥會經歷多了,也就習慣了,無非一頓臭罵,最後喊一陣「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