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家老宅所在街区:书院门,指的是从碑林到关中书院门口的一条步行街,位于南门内东侧。书院门的街名源于它里面的关中书院。这个书院是明清两代陕西的最高学府,也是全国四大著名书院(其他三个是湖南的岳麓书院、江西的白鹿洞书院、河南的睢阳书院)之一。光绪年间,改建成师范大学堂;民国时改为省立师范学校;现为西安师范学校。外婆家的四合院:和乐巷4号,与此一墙之隔。趴在后墙上就能看到那边牌坊、校舍等保存完好的古建筑。
当年这里的住户有不少是达官贵人和文人墨客,民国元老于佑任的故居是32号院。街西口耸立着唐宝庆寺华塔,街东端不远处是碑林博物馆。1991年修整街荣,保留明清风格,建为文化旅游街。
这一带的房子按现在人的观点,显然是自住及投资都适宜的学区房。当年吴家人的眼光确实很独到,除了咸丰年间首购的书院门正街上的院子外,民国年间添置的另外几处房产也都在书院门两侧的巷子里,比如:大吉厂巷25号、和乐巷4号及5号院等。
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此好的读书环境,却由于“刽子手家人不得入仕”这条清政府的陈规陋习,致使住在这里的吴家后人通过科举考试当官晋爵的阶梯彻底阻断。这对他们显然很残酷,其中影响最大的要算是外婆的父亲(太姥爷)。
太姥爷名叫吴添渊,他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在书院门一带很有名气。但由于他自己无法报名参加科举考试,于是好多人慕名而来,请他充当科举枪手,替人代考。明清的科举考试分四个等级: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前两级考试在地方进行,中第的考生分别称‘秀才’和‘举人’。鸦片战争之后,清王朝内忧外患、风雨飘摇。想必是那个时期地方考试监考松懈、行贿受贿之风猖獗,太姥爷经常出入考场(关中书院),为不少人挣得了秀才或举人的功名。
【2】
太姥爷虽然职业生涯乏善可陈,留给家人记忆里的,也就是做过护国军李汉臣部队的军需官,但他在绘画书法方面很有造诣(下图是他留下的一幅画),特别是书法。
书院门这里的人们对书法有特别的兴趣,原因应该归结于受西安碑林的影响。位于书院门东端的西安碑林,始建于宋元祐二年(1087年),经金、元、明、清、民国历代的维修及增建,规模不断扩大,藏石日益增多,现收藏自汉代之后的碑石和墓志4000余件,数量为全国之最,藏品时代系列完整,时间跨度达2000多年。此处可称得上书法爱好者的神圣之地。
近水楼台,太姥爷自幼酷爱书法,当年与书法大家于佑任交往甚密。街坊的对联、铺面的条幅、红白事的请柬都由他执笔。
太姥爷练字到了痴迷的程度。地上别人扔掉的烟盒、破字片,他都会一一捡起、展平,用来写字。家中鸡下的蛋,他会工工整整地标上数码;给孙辈做的小木凳,也会认真地写上各自的名字。他还严格督促晚辈们认真练字,每天必须完成布置的作业,否则解尺伺候。
在他的教育和影响下,晚辈中有很多人在书法方面展示了不凡的才华。当年母亲的字就写得非常好。我上中学时,母亲常替我完成老师交给的差事:抄写英语单词数学公式等在大张白纸上(贴到教室后墙,便于日常学习)。父亲在一旁看着母亲一丝不苟地用毛笔写字,嘴里不时调侃:如果你一直坚持下来,应该没有你表弟什么事了。当然这只是玩笑话,真正继承太姥爷衣钵的,当属他的孙子,母亲的表弟吴三大(吴培基)。曾任陕西省书法协会副主席的他,引领陕西书法届近半个世纪。西安火车站、西安咸阳国际机场等西安许多地标上的字,以及“人生” 、“红高粱” 、“满城尽戴黄金甲”等电影的片头,均出自他手。
【3】
太姥爷一生娶过四房太太。第一房夫人姓彭,汉阴人(彭氏是那儿有名的家族),生了外婆的哥哥。彭氏夫人去世后,太姥爷娶了第二房刘氏夫人,她是长安县郭杜小居安人,第二房夫人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嫁过来几年后就过世了。于是他接着了第三房,第三房夫人就是外婆的母亲(太婆)。第二房夫人姓刘,外婆的母亲也姓刘,是个孤儿,于是过门后,她就把第二房夫人的刘家认作了自己的续脚娘家,逢年过节都会提上礼物探望。外婆70年代初去世,墓地因此选在了小居安村。
太婆家原籍在湖北樊城襄阳一带,由于躲瘟疫,举家迁到了湖北房县花凤山。在那儿出生的太婆,因此取名:刘花凤。在房县好景不长,整个大家庭几乎全部卒于疾病的魔爪,只有太婆和她大哥幸免。兄妹俩一路流浪,经商洛,辗转来到了陕西省户县。大哥很能干,在户县很快立足,并娶妻生子,后闯荡到了西安。然而厄运再次降临太婆一家:流行病夺走了大哥和小侄子的性命。
家中只剩姑嫂相依为命,她的嫂子(母亲她们称南关姨婆)比太婆还小一岁,后来她们俩姐妹相称。手跨篮子、身揣针线,在西安城里沿街半是乞讨、半是揽活。上门给人家缝补衣裤、拆洗被褥。俩人就住在东火巷旁边仁通院的一破草房里。当时恰逢太姥爷刚刚丧偶,仁通院另有一陈姓家庭,也是湖北逃荒来的,家中有儿尚未婚娶,于是好心的街坊们作主,让他们二人迎娶了这一对、看上去既可怜又能干的姐妹。太姨婆嫁过去后,给陈家生了两儿三女。后来家里同太姨婆家一直以亲人相待,走动频繁。
【4】
太婆嫁过来后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与前房继子大舅爷的相处。大舅爷很瞧不起太婆,称她是:逃荒的、要饭的。顿顿饭让他先吃、吃好的,但他仍然对继母不尊重,横挑鼻子竖挑眼。太姥爷看到情形不对,让已经结了婚的大舅爷分开单过了。
太婆嫁过来时只有十八九岁,她聪明能干勤劳,很快就成为理家好手。她秉承了湖北人善烹饪的传统,熏腊肉、腌鸡蛋、灌香肠等,样样在行。地窑里摆放的食品,满满当当,一年四季不断。随着她的骨肉:外婆和二舅爷的降生,太婆更是把整个身心交给了这个家庭。太姥爷自然非常喜欢他的这个年轻的妻子。
太婆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对新生事物接受很快,非常喜欢听外婆她们同学间的谈话,常常刨根问底。外婆在女师读书期间,她的那些同学喜欢到家里聚会,主要原因自然是由于太婆的厨艺。她们谈论的话题大多是当时热议的社会问题。口头禅中常带有:总而言之,妇女要解放、妇女要自由、妇女要平等。太婆把‘总而言之’老是听成‘粽园子’,于是她对外婆说:那咱们也修建个粽子的园子,妇女不就解放平等自由了吗?
外婆的成长,特别是后来的结婚生子,太婆都给予了极大的帮助。1932年底,太婆又张罗着给二舅爷娶媳妇。家庭的重担使她过于劳累;33年初,由于喉咙气堵,一口气没上来,就撒手人鬟了,病逝时年仅48岁。太婆的故去对整个家庭,特别是对太姥爷和外婆打击很大。
【5】
太姥爷不久又娶了第四房太太。这个女人的表现与太婆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她不但好吃懒做,还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最后二舅爷夫妇也都跟着她学坏了。太姥爷很不喜欢她,索性给她起了个名字:不爱。母亲她们姐妹小的时候都叫她:不爱婆。她也确实不爱孩子们,爱答不理的。外婆后来说:‘不爱’多难听,就改叫‘博爱’吧。
她(他)们起初抽大烟,后来又换成了白面,太姥爷对此很生气,但也很无奈。有一次,仨人又在床上吞云吐雾,气愤至极的太姥爷,将一桶凉水浇了上去。一场冲突在所难免,外婆闻讯,赶了过去......。
仨人最后居然都戒烟成功,那是政府所为。“乱世用重典”,1944年,时任国民党陕西省政府主席的祝绍周,在所辖区内推行严苛的戒烟令:第一次由政府出资给烟民戒烟,完事后身上被纹上印记;如果发现有印记的人复吸,第二次抓到后直接枪毙。玉祥门外是执行枪决的地方,当时西安居民常看到哭爹喊娘的犯人从西大街走过,好多是烟民。那一时期被枪毙的烟民真不少。身上都有戒烟标记的仨人,慑于酷政,最终悬崖勒马。
太姥爷原本有才能干、勤劳节俭,自从娶进了这个女人,家道中落。为偿还毒债,不断地押地契、卖房子;押地契、卖房子......。
撑起吴家门面的担子落在了外婆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