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
人的消逝是一个简单的物理现象。这话听起来是一句废话,因为至少初中我们就知道什么是物理了。但如果我们非要把一个无法否认的物理学事实,包装成一个具有精神性意义的指向,那么根据灵魂不灭定律,我们必须肯定人死亡以后有个去处,或实体或不受物理限制的漂浮物继续存在。猪牛狗羊们死后有没有一个精神性意义的世界我们不得而知,也毫不在乎,因为对于低级动物我们只用于果腹,存不存在另一个精神性意义的所在则实与人类无关,否则人类天天虐待它们,一旦产生负罪感,情况变大大不妙矣。当然,还有另外一种精神性意义的表现——求助先人庇护的投机心思。
赶到医院,一切都凉了。
病床上的父亲已失脸色,摆放一旁的各类仪器毫无生命体征,我知道父亲已经走了。经与老太太、年轻女医生、陪同老太太的表姨、护士、看护、老干管理部书记科长一串走马灯式的冷静周旋的穿梭外交下来,我终于可以空下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了爸爸旁边。样子一点没变,还是那个小小瘦瘦的老头,头有些向右后仰张着嘴近几年又瘦了很多的干巴老头。
内心没有一丝波澜,十分平静,无法想象又丝毫并无意外的我坐在那里,看着面前一个真正经历过风雨一个真正忘我工作了几十年、应该永远不会死而现在终于可以停歇下心里所有工作的干巴老头;一个在我十六岁加入空军而集合于广空二所时、骑着自行车从东山赶到沙河给我送东西,然后在我目睹下再骑车赶回去上班、那刻我就开始可怜起这个孤独骑车离去的一九七八年那会正是风华最盛的老头。没有说话,我就是那样静静地陪着他看着他,抚摸着他在生时绝无机会抚摸的额头,一直到我的儿子他的孙子赶来,开始办理似乎比身份证更重要的死亡证。
他们这一代经历过什么,是他孙子辈永远无法想象的。当然,他们的奋斗也正是希望让儿孙们不再经历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无需他们再想象那从未停歇的杀戮、被绑架的解放、划清界限、饥饿、勒紧裤腰带地援外、无休止的路线斗争那受尽磨难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经历。可惜,人类的进步或退化必伴随着合作与竞争这把双刃剑,似乎这是每一代奋斗的希冀但又是无法超越的人类使命。
做子女的,一定对父母都有抱怨,被管制对象嘛,虽然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一直认为老爷子是个实用主义者,关于这一点我是有看法的。可是,在为老爷子选择遗像时,想想老爷子每到一处不过就是背手咔嚓,不会有什么可选的,结果是我亲爱的表姨在众多照片中慧眼独到推荐了现在用的这一幅。对呀,再回忆起大约在读初中的时候,偶尔翻阅废旧纸料,发现了一本让我津津有味的“封资修”的原版毒书里面不少色情描写的《苦菜花》、一本约16开的“三反五反”时出版的文学期刊及一个小小笔记本。在这个小小笔记本里我看到了老爷子写的一首大意是“精神爽利,天气晴朗,钻进路边小摊喝了碗豆浆,心情愉悦参加国庆游行……”的小小现代诗,这让我如梦方醒,天上开了一扇窗,已经认识了老爷子61年的我,终于认清了老爷子的庐山真面目。
这是我们做子女的从未见过的照片,是我们做子女的从未认识到的月球另一面,也发现我父亲原来也是可以蛮靓仔的。坚定、深邃。一个炯炯有神、充满自信、踌躇满志、面带成竹微笑、赶走一切“牛鬼蛇神”、胜券在握中年人的“光辉”形象跃然而生。我终于知道,他不是实用主义者,因为只有理想主义者才可以如此忘我,鄙视苍生。也所以,他不惯人间烟火,羞怯人事往来;不懂体面,也不在乎满嘴掉渣;不谙世事,鸡群不党,粗通中式马列要义,却不知不觉深得老庄三味;面对未知时显得有些笨拙若有所思,无言以对时喜欢憨厚地笑笑或用手指在翘起的大腿上熟练地一划一顿地写字。我在部队那些年,每周一信三味便是:听领导话,搞好团结,注意身体。是啊,人都是有缺陷的。虽然受限于时代背景,但他是于浊流中努力证明自己、同时又为了家庭默默牺牲了太多的理想主义者。这让我这个做儿子知道了我所拥有的原来是个理想的颇有《背影》味道的父亲。我十分骄傲,但也让我更加心痛。
毋庸置疑了,他肯定是个革命者。真正的战斗永远不在硝烟中,在妥协中一旦出现机会,他会毫不犹豫、毫不掩饰推进他的思路,改变着什么,这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娘希匹,原来我的理想主义很可能不是认识的结果,是基因的结果,是两代人异曲同工的苦行僧,除了历史拘囿造成的认识局限,与父同道,这让我非常欣慰。
远远望着佝偻着的父亲背影,踏上那光环中的彼岸,脑海里幻起他得意忘形时挥洒起革命浪漫主义精神而兴高采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