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月娘春昼秋千一回开场词借用李清照的《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整顿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薄汗轻衣”、“和羞走”还“倚门回首”嗅青梅,把曼妙少女的情态写得惟妙惟肖。
这首小词我亲眼所见经历了两次荼毒。
一次是几人闲聊说起女人的姿态之美,座中有个最厌别人谈书的,那天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听见“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一句来了兴致,让翻译出来。感动于她难得的求知预备,几个人七嘴八舌讲了半天,她面色凝重陷入沉思。我把他们所谓的“少女纯情”之类的联想去掉,只讲可见的姿态,那人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这不就是老话说的,要想浪倚门框嘛!”
她话音未落,我脑子里俏皮的春日花园变做电影里的八大胡同,飘着零星雪花的冬日黄昏,穿红着绿脂粉斑驳的女人倚在门边磕着瓜子等主顾,男人径直走过,女人脸上的谄媚瞬间变为鄙夷。
另一次这首词被糟蹋就是被作者放在《金瓶梅》里,荡秋千的少女变成少妇没问题,王昌龄《闺怨》中“春日凝妆上翠楼”、“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少妇自有她的美丽,可叹的是吴月娘并无这点慧心,生生把个闺中乐事变成甄嬛华妃跟皇后赏牡丹。
吴月娘因李瓶儿有钱产生危机感,曾说自己是“穷官家”女儿,看吴大舅对她的奉承,吴二舅给西门庆开铺子当伙计,可见她父亲虽是千户,生活并不富裕。她二十五岁嫁给西门庆,在当时已相当晚婚。
《红楼梦》里傅通判的妹妹傅秋芳二十三岁没有订婚,贵族嫌她家没根底,平常人家她家又看不上,她家派老嬷嬷到贾府走动,希望争取点机会。宝玉这个痴人,怕薄了傅秋芳,总耐心接待那些糊里糊涂的老太太。吴月娘晚婚,大约也是高不成低不就。
吴月娘出身不富裕,但待字闺中当娇客比潘金莲们早早走向社会幸福多了,所以她有闲心游戏。月下跟潘金莲等跳绳,冬天扫雪烹茶,春天来了,西门庆去游春,她就在花园里扎个秋千,带着几个人荡秋千。
李娇儿体肥身重又无趣不肯荡,潘金莲不习惯这种单纯的游戏笑个不停,吴月娘大约精神太放松,忘了禁忌,竟对着李娇儿等人谈起“身子喜”来。“咱在家做女儿时,打秋千耍子,也是这等笑的不了,周小姐滑下来,骑在画板上,把身子喜抓去了。落后嫁与人家,被人家说不是女儿,休逐来家,今后打秋千,先要忌笑。”
听吴月娘说话的一群人哪个有“身子喜”呢?吴月娘不过是借此强调下自己“真材实料”罢了。
别人无话,潘金莲也没得说,用要和李瓶儿打秋千岔开话。正要打,陈敬济来了。吴月娘见了,就让他“送”。按当时的礼法,这个提议肯定不妥。好在潘金莲等都不在乎,陈敬济更乐不得做这个差事。
陈敬济送潘金莲和送李瓶儿有两个不同的动作。
《飘》中南北战争其间的美国大家闺秀从裙子下露出多少脚都有约定俗成的规矩,《金瓶梅》里的女人即使在自家花园玩,露出裙下的底衣也是“吃亏”的事。陈敬济卫护潘金莲,送她之前先把她的裙子“带住”,防春光外泄;到了李瓶儿,他就是“把李瓶儿裙子掀起,露着他大红底衣,推了一把”。陈敬济的私心,可见一斑。
宋惠莲秋千打得最好,她“手挽彩绳,身子站的直屡屡的,脚跐定下边画板,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飞在半天云里,然后忽地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她不知此时孙雪娥正在跟她老公来旺说她坏话。
西门庆家的娱乐活动都不带孙雪娥。如果她今天在场,吴月娘那番女儿不女儿的话的效力就大打折扣,她是通房丫头,吴月娘之外唯一有“身子喜”的。来旺听孙雪娥说吴月娘她们在打秋千,开口就说:“啊呀,打他则甚?”他老婆秋千打得那么美他不仅不知道,还觉得没啥好玩,难怪西门庆一点阳光,宋惠莲就灿烂成那样了。
来旺不了解自己的老婆,对孙雪娥倒挺体贴,送了她“两方绫汗巾,两只装花膝裤,四匣杭州粉,二十个胭脂”。孙雪娥给他的回报是细细告了宋惠莲一状。花园里笑语未歇,一场暴雨将至,此时已风声满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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