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做饭的这位大嫂,只见她起身擀面,伏身翻饼,伸手续火。在几起几伏之间,十几张大饼分给了十几个麦收人。他们就着特制的花花菜,吃得心满意足。由于锡族饼好吃易学,也是我家在新疆时的主食。我猜想,这种饼可能是他们在迁徙的途中,受条件限制才发明出来的吧。
吃完晚饭,累极了的收麦人就到里间热呼呼的大炕上,不分男女,头里脚外,一字排开,沉沉地睡去。
我还跟他们学会腌制花花菜。秋天,把韭菜、白菜、辣椒、萝卜、芹菜、黄萝卜等洗好晾干,切丝加盐搅拌,摁在缸里或坛子里密封,二十几天后就可以开封食用。只见红白黄绿相间,吃起来清脆可口。就是这种腌菜,帮我们家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严冬苦春。
锡伯族中有些家庭的称谓也很奇怪,我就亲耳听到一个小男孩叫他妈妈为姐,问其原因,说是他们的祖先受人迫害,为了迷惑敌人,故意这样不按辈份叫,久而久之就成了习俗。现在,恐怕这种习俗已没有了吧。
锡伯族人行的是一种屈膝礼。两手按着膝盖,身子微微下蹲。学生曾给我行过这种礼。
如果一个锡伯族姑娘嫁给外族青年,不问是姑娘的家人还是族人,都感到脸上无光,心情不畅。如果一个锡伯族青年娶了个外族姑娘做新娘,就像英雄归来一样引起轰动。他们就用这种本能方式壮大自己的族群。
人生一段,历史一瞬。每当想起和锡伯族人相处的日子,总会暖意泛上心头,笑意飞上嘴角。
八乡学校是个小型学校。总共六个班。最高的班级是初一,而且只有一个班,其余都是小学。学校没有食堂,没有宿舍。我带两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四岁。开始住在别人家里,很不方便。后来借钱买了一处二手房,三间。
房子不多,院子不小。有一亩多地,家家都是这样。原房主开了两分地的菜园,其余种的是玉米。我又在园子四周种上向日葵。
如果家里有老人,如果祝能在八乡工作,我就会永远留在八乡,可就我一个人,还有两个孩子。
奶牛场离八乡较远,如果走大路,有两个小时的自行车路程,走小路要过一大片沼泽地,还要趟过一条河。
祝不常来。为归还买房子的欠款,祝又买了头小猪让我喂。为了安全,我又养了条大黑狗。
我要备课、上课,还要批改作业。两个孩子,一头猪,一条狗,还有一亩多地的园子。别提我有多难。
记忆最深的是这样两个片段:每天早晨,我抱着作业夹着课本,边吃边跑。两个孩子在后边远远地跟着,大黑狗摇着尾巴跟在孩子的后边。我踩着铃声进了教室,两个孩子来到教室门口,一边一个坐在地上玩。而那条黑狗径直的跟我进了教室,在课桌间来回串一圈,就跑走了。
同学们对狗习以为常,影响不了他们的注意力。有的同学只是伸手抚摸一下,又专心听讲了。
辣椒开花了,茄子打杻了,西红柿垂了下来,豆角爬上架,都需要水的滋润,每隔一天就要浇一次水。
那儿没有集市,吃菜全是自给自足。
傍晚下课后,带着孩子急急回家。抱柴草,做锡族饼,烧奶茶,捞点腌制的花花菜,让孩子们先吃。我要烀猪食。烀的差不多了,把余下的柴草打扫干净,把炉门堵上(怕失火),拿上一张饼,包上点咸菜,找着手电筒,扛上铁锨,嘱咐孩子们看好家,顺着灌溉沟向上游走去。
大约两里路的路程,就到了灌溉渠,在灌溉沟和灌溉渠相连处扒开一个小口子,水就顺着水沟淌过来。我扛着铁锨跟着水走。
天黑了,用手电筒照着,随时准备堵住通往别人家的灌水口。
水来了,还得在自家园子里折腾一阵子。不知三岁多的儿子是渴了还是困了,坐在门槛上哭。我根本顾不上他。他哭着哭着,没声音了,我以为他睡着了。抬头望去,原来他用一只手拿着电筒照着,用另一只手去捏趴在他大腿上,已喝得涨鼓鼓的蚊子。我又心疼又好笑。可顾不了他。
园子浇好了,我还要去上游堵上水源口,还要去喂早就饿得“嗷嗷”叫的猪。锅没刷,碗没洗,还有一大摞作业没有改。女儿已经趴在凳子上睡着了。
这样的生活如果再坚持两年,我准会累得爬不起来。
以前浑浑噩噩的不觉什么,现在回忆回忆,就恨起祝来。他从没浇过园,从没把孩子带走让我轻松一天。他半月才来一次,来后还要我端茶送水服持着他。
第三十四章 调回奶牛场
在八乡工作了一年多,我调回奶牛场。虽说恋恋不舍,可没办法,我太难了。回奶牛场后,我到连队当了一名小学老师,1 至5年级,每班20多个学生。桌子是木板搭建的,凳子是水泥和石头垒砌的,同学们都很用功。
我们共有7个老师,开了五门课程。我还是教语文。我的拼音就是那时打下的基础。
在八乡,身累心也累,回奶牛场后,身体不累了,心累。
王义酝酿的那块乌云还没散尽,流言蜚语还在蔓延,无意中得罪了谁,谁就会旁敲侧击,含沙射影。这样的事你又不能去解释,不然会越描越黑。
忍,极力地忍。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教学上,都用在学生身上。
我也曾反抗过,和一个说我不要脸的人狠狠地闹了一场。结果失败了,很惨。
1976年9月9日这一天,我去场部寄信,太阳已偏西。新疆时间大约三点钟,广播喇叭在不该响的时候突然响了,传来中央广播电台播音员的低沉、悲痛,是乎还有点慌乱的声音:“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泽东主席于1976年9月9日在北京逝世,享年……治丧委员会名单……”
说实在的,听到广播时,既不悲伤也不难过,只是震惊。可笑的是,当时还有点杞人忧天:中国怎么办?会不会乱?不过,这想法一瞬而过,马上意识到这不是我能管的事。
第二天召开全场追悼大会。场部连夜扎了无数花圈。来场部开会的各连队也带来不少,花圈占了会场的三分之一。
会议的程序已忘了,只记得在低头哀悼时,我们连那个好装疯卖傻的老太婆突然躺下身子,一边打滚一边哭嚎起来:“毛主席呀,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呀。……”那些毛选积极分子们也随之嚎啕。虽说有做戏的成分,但,哭声还是传染给了别人,和我并排站着的是个年轻人,家庭成份不好,刚打扫完厕所回来,我低着头,看见他的泪把他脚下的浮土都砸出一个坑。当默哀完毕抬起头来,发现站在我前边的那个右派耸动着双肩还在哭。
出身不好的人哭,我理解,他们既不是演戏也不是表忠心,而是借此机会发泄下平时连哭都不敢的委屈。
当时,我也想哭,我想我的母亲。我遏制着哭声,堵得我好难受,开完会回到家里,扑到床上痛哭了一场,心里才好受些。
听说花圈不让烧,要“集中保管,等候处理”我们场集中放在场部的一间库房里,锁上门等候通知。
在伊犁地区离伊宁市不远的霍城,农垦61团场的所在地,大年初一的晚上,在电影院里,却发生了因小孩玩鞭炮点着了堆放在电影院里花圈而使694人丧生的惨剧。
这一惨剧直到现在各大媒体都没公开报导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