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又见上海老友一家人

九月三日我们从青岛出发，在沈海高速上一路畅行，傍晚抵达江苏滨海县留宿一夜，从下榻的“滨海国际酒店”高层鸟瞰城区，一排排的高楼大厦似乎如箍桶般的一层层的，城中心如盆地被水泥林包围，很有压抑之感，我猜想此县城夏季一定酷热 ！小县城大口气，对面还有一个“锦丽国际酒店”，也不知这苏北小县怎么就这么国际化的了？ 可一眼望去除了我们俩个假洋鬼子，大概没有什么国际友人来此入住吧？ 但说良心话，酒店的大堂很雄伟壮丽，硬件设施完善，房间宽敞，床上用品、卫浴高档，地下室还有个游泳池，不愧为五星级酒店！而房费才¥280人民币！什么概念？才40美金！这十几倍低于美国五星酒店的价格只有在中国县级酒店才能见到。据说花小钱找享受，在县城住五星级酒店已经成了中国年轻旅行者新的选择。

对面就是吾悦广场商城，开张不到一年，比青岛同型商城还要高大上。美国的星巴克、必胜客、IPhone、Nike、Adidas 、Puma、Gap……和一些国际品牌都赫然居中；美食店占了一个半楼层，音乐、教育、书店、电玩、汽车尽应有尽有，看来小县城已经在靠近大城市，甚至追赶世界潮流了！

找了百度无甚好景区，问了前台和保安，都未推荐景点，异口同声；“咱这儿没啥好玩的！”，又得知虽名为滨海县，距离海洋却有60多公里， 既然本地人都不推祟，咱也不恋栈了。

次日上午直奔上海，因为房车是青岛牌照，无法开进上海巿内，于是就在川沙找了个离地铁近，又能免费停咱家高大的房车的三星酒店“锦江之星”，条件马马虎虎。夏天在房车上吃住不舒服，下榻酒店还是首选。我们不追求非五星级不可，舒适干净，能接收外藉的即可。但房车上的小冰箱，炊具、电视、水箱、储物柜、卫生间、平躺休息空间等等，提供了驾车中途随时随地可以停车休息，洗个脸、小饮，小炊、躺平、听音乐看电视……甚至不一定要进休息区，只要路边可以安全停车即可，因为我无中国驾照，先生是唯一司机，每开几小时休息很重要。很不一样的旅行体验哦！

去年才来过上海，这次主要是随便逛逛，见见朋友。

先生一个电话打过去，小郁就开车到旅馆接我们到他家去。他太太小茉、儿子及岳父母都在，儿子18岁了，已经比爸爸高快一头了，看着一家人乐融融的，20多年来与这家人相识的往事慢慢浮现在眼前。

小郁是上海市东郊川沙镇二手汽车交易中心的老板。那年我先生在上海当客座教授，为了挑一部合适的车子，来到了小郁的车行，他们俩虽然年龄、文化、背景都有很大的差别，却一见如故，从此以后，先生在国内买车卖车换车全都由他一手包办；而小郁凡有关文化教育方面的问题也常请教先生，俨然成为一对异姓兄弟。

小郁长得偏矮、外表扑素、性格平和，是土生土长的上海郊区农民的儿子。高中毕业后考了两年大学，成绩不理想，他虽干瘦矮小其貌不扬，却是个头脑灵活又肯吃苦的孩子。心想挤不过独木桥，也罢！找适合自已又能赚钱的事儿做吧！于是上工地搬砖、卖鱼、贩菜、洗车……什么都干，慢慢手里有了几万积蓄。正是洗车的工作，让他喜欢上了汽车，他开始研究各种汽车的型号性能，了解各国汽车的优劣，最后发现倒腾二手汽车利润十分可观。他倾囊而出加上父母亲戚的支持，盘下了一间小小的二手车行，以诚信为本，薄利多销，生意慢慢发展起来，到我先生认识他的时候， 不到三十岁的小郁，所开车行已经小有规模，在业内口碑良好。

老百姓的人生大事无非成家立业，小郁的农民父母催婚也不落后，于是他二十出头就成婚了，妻子是乡里一个小干部的千金，觉得下嫁了，兼之心性好强，生下一个女儿后，两人常为小事吵闹，小郁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夹在中间，对儿媳妇也敢怒不敢言。女儿一岁半时，小俩口离婚了，小郁恢复了单身，前妻不愿女儿与爸爸多见面，就不断换工作和搬家，小郁除了往前妻银行帐户打赡养费，几年都见不到女儿了。

冥冥中似乎事业与爱情成反比，小郁情场失意商场却顺遂，他的二手汽车交易市场却越来越红火。其间父母又频频催他成家，他也相过几次亲，女方多嫌弃他农家出身，年龄和颜值都上不了台面，又是二婚，所以大多是见过一面后就没下文了，小郁挺灰心的，就把劲儿全卯足在开店做买卖上了。

也是凑巧，那天是周末我先生约小郁到市里一茶餐厅小嘬，恰巧邻座有一个他的学生跟几个年轻人也在那儿，结果两桌并一桌，抢着买茶水点心，一伙人又聊又吃个热火朝天。那帮人中有个小姑娘叫小茉，温婉可人，皮肤洁白，个子小巧，和那大学生是高中同学。她不大高声说话，静静的如同一朵出水芙蓉。小郁却注意到她了，先是和她打招呼，又把座位移到她身边，俩人越聊越开心，临别时交换了微信。这回小郁主动出击，畅快地谈了一回恋爱，小苿刚好大专毕业，竟与小郁一见钟情，就到车行里当文员，没有多久，他俩就结婚了。小郁幸福极了，逢人就夸小苿脾气温柔文静，拿得起放得下，店里家里都是一把手，小郁捡到宝了！

由于是我先生邀小郁喝茶，却意外成就了一桩美好姻缘，从此小郁和我们家的关系更贴近了。我们每次往返上海，他们都迎来送往，特别暖心。

我是一年多后到上海，在浦东的家里见到一大盒鸡蛋，足有二十多个，每粒上都贴一张红纸，问了我先生，原来是小郁小茉喜获麟儿，前几日办了盛大满月酒，先生去贺喜喝喜酒还带回这盒喜蛋。好象上海风俗是生儿子了亲友去贺喜送鸡蛋，怎么小郁反而送我们鸡蛋？咱俩假洋鬼子都糊涂了。

次日我们带了礼物去小郁家，见到了他们可爱的胖娃娃，小郁又当爹了喜气洋洋，眉眼都舒展开来，可能跟着吃月子歺，他脸色红润、精神焕发，竟比婚前英俊了不少；小茉刚出月子，更是丰腴美态，脸上白嫩粉红，妥妥的美少妇。儿子虎头虎脑可劲睡，一问名字，小郁咧嘴笑，“ 叫金金， 随他妈姓！” 我有点意外，看到忙进忙出的小苿父母，心里想： 小郁入赘了？

或者是觉察到我的疑惑，趁着小郁在屋外张罗，小茉和我拉起了家常，原来她是独生女，父亲是建筑包工头，母亲是小学教师退休，她们家很早就搬到川沙街上住，而且撞上了建高速公路老家拆迁的大运，得到三套房子，家里算是有点小矿。她受父母宠爱如掌上明珠，真正的娇贵小家碧玉，但她读书不大灵光，只考上大专文科，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恰巧碰上小郁，见他为人正直可靠、敦厚善良，还有事业，经营自己的车行，虽然颜值与家世不占优势，年龄上又比自己大11岁，学历低还是二婚有娃，但她就是喜欢，一门心思要嫁给小郁。

刚开始小茉父母怎么也不同意，母亲还抹着眼泪：“ 你是小姑娘黄花闺女，怎么能嫁个二婚又大十几岁的 ？我们在亲戚们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她爸也说：“ 咱家就你一个闺女，你嫁人好歹找个靠谱的！除非他入赘！”

准岳父发活了，小郁回家找父母商议，本想父母会扺死反对，但小郁父亲原是村支书，很是通情达理，少有封建思想。母亲爱子心切，见儿子年过三十，又喜欢小茉到骨子里，而小茉那么个漂亮小姑娘，城镇里长大的，不嫌弃自家老农民，不介意儿子二婚有娃要养。这准婆婆至今还对前儿媳的蛮横凶煞耿耿于怀，而小苿来家几次，那么的轻声细气，又尊重土得掉渣的老农民准公婆，小郁母亲为了儿子的幸福，劝老爷子答应儿子入赘，虽然心疼得紧，他们只有小郁这个独生子，而且小郁前妻还带走了孙女，老俩口想着膝下空虚，还是有些伤感。不过为了儿子的幸福，做父母的理解万岁吧！

准公婆那关过了，小苿父母把一套装修一新，在川沙镇中心的三居室给了小郁小茉当婚房。还向亲戚炫耀找了个车老板金龟婿来入赘顶门入户。为了安抚小郁父母，两家又商定了将来小夫妻要生二个孩子，长子姓女方的，次子姓男家的。如此这般皆大欢喜，亲戚们也无非议，岳父母从此把小郁当儿子般疼爱，两口子恩爱有加，每个周末回小郁家住一晚陪老父母，两家人和和美美，这桩独女结婚的难题就这样解决了。

我听的津津有味，上海城乡结合部的风土人情还保留着原汁原味的老祖宗传统，很接地气，很淳朴无华，人情味浓烈。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后来一直没听说小夫妻生二胎，即使政府己逐渐摒弃一胎化，允许生育二胎三胎，他们家却还是只有一棵独苗儿。

直到这次见面后，他们全家请我俩参观川沙古镇，又在“古早土饭馆”请客，农家菜真的好吃！饭毕我们在小镇石板路上散步，小茉和我落后男人们几步，她这才告诉我，他们家这十几年的风雨历程。

说实话，心想事成的美事是不常发生的，倒是老天爷一向喜欢给人苦头吃。2008 年世界金融危机爆发，中国不能幸免，上海也躲不过，他们家的车行也岀了件大事，几乎是灭顶之灾了。有个戴着大金链子，一身名牌的“富豪朋友”，下了个单，要买下店里一半以上的二手车，下了些订金，说是提货之日用信用证付全款。小郁见是熟人，又有银行担保的信用证文件，就放心让他提走了二十几部车，心里还窃喜这单生意这么好做。当时是周末，到周一去银行才发现帐号已关闭无法兑现！小郁惊出一身冷汗，打破了电话也找不到这客户！报警后方知原来他已经破产逃逸了，这批车也已经运出境外不知何处！这几百万的巨大损失是小郁无法承受的，资金链彻底断裂了，小郁急得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小茉也卷入其中，整天在银行警局间穿梭奔波，才三十岁出头就生理紊乱了。本来孩子两岁多了，他们正在备孕二胎，但这下去几年，二个人都不在状态，身体也差不多垮了，哪里还会生出孩子？

小郁老岳父母看着女儿女婿遭难，就把出租的折迁屋卖掉了，补上了这个大窟窿，一家人同舟共济，好容易渡过了难关。过了二三年，警方抓获了那骗子老赖，经审判之后，把他判刑关进监狱，但是这骗子不知怎么的已经把金钱挥霍或转移出境，身无分文，小郁无法把损失追回来。

说着说着，看着走在前面的18岁的儿子，高高大大的阳光少年，小苿讲：“ 现在我四十多岁了， 小郁也年过半百了，老怀不上生不出二胎也就算了，好好培养儿子吧！”

她还说有点愧疚没给小郁家再生个孩子，有一阵与自己父母商量把儿子的姓改成他爸爸的，但小郁却不同意，说承诺了就是一生必须遵循。他父母也能常见到孙子，并没有什么遗憾，姓什么无所谓，血缘在那，亲儿子亲孙子是改变不了的。况且小郁的成年女儿也找回来了认父亲爷奶，女儿已经成家生了个儿子，他现在是儿女双全，四代同堂，高兴不过来哪，不会去烦什么改姓的事情！

她又告诉我，由于夫妻俩都没有高学历，他们很重视孩子的教育，又特别渴望儿子将来能成为高学历的社会精英，所以儿子从小学起就在上海美国学校念书，为了达到入学门坎，之前小郁还花钱找中介买了东南亚小国的国籍，变身成“外商”在上海开店，才能符合上海美国学校的要求。维持外藉的费用（房屋，税收等）加上一年学费三十几万人民币，都是沉重的负担。儿子从高中起在新加坡上学，小茉还去陪读了二年，目前休学半年准备考新加坡国立大学……

小茉还频频提到如何痛定思痛，从那以后夫妻俩做生意更加小心谨慎，经过十几年的打拼，他们的车行已经回光返照起死回生，在上海日益成熟的二手车交易市场占有了一席之地。

信息量好大！这个上海浦东新区一家普通的70、80后家庭的故事对我来说很新鲜，与我们三十多年在美国接触的家庭甚是廻异。他们的爱情、婚姻、奋斗、事业起伏、受骗遭难、养育后代等等生活经历和观念如一幅壮阔的画卷展现在我面前： 这就是在目前的政治经济的大环境下，内卷挣扎的中产阶层老百姓的生活写照……

读者们有兴趣了解吗？

2024年9月20日于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