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世外桃源

清晨，太阳在远处的山峦后边还没有露面，火红的朝霞已经撕破晨雾，把东方的天空照的大亮，也照进了卧室东面的窗户，把摩根山居士从睡梦中唤醒。

摩根山居士躺在床上，并不想马上起床。他还想继续享受一下这山里特有的静寂。他家附近一两百米范围之内没有邻居。这个小山村可以说是美国作为一个移民国家的缩影。大约四十家居民中，很多都是来自于其他国家的移民，有英国的、意大利的、墨西哥的、中国的、日本的、等等。除了每年居委会召开年会的时候，邻居们顺便来一次聚餐，平常基本上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窗外德国牧羊犬的叫声打断了摩根山居士的思绪。从牧羊犬的叫声中，他可以基本判断狗叫的原因。据说德国牧羊犬有九种叫法。摩根山居士只能辨别四、五种。有的叫法是来了陌生人，或者某种其他动物。有的叫法是牧羊犬在向其他的动物打招呼。还有的叫法是狗听到了某种值得怀疑的声音，但是它不确定是否是一种威胁。当然，养过狗的人最熟悉的就是狗表示高兴的声音和撒娇的声音。

早上这个时候，他家那只年长的牧羊犬通常会站在东面的山坡上，向远处的牛群打招呼。不过，它打招呼的时间经常是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自然就会把摩根山居士吵醒。这让摩根山居士很烦。摩根山居士的自家领导近年听力出了问题，所以她根本听不到狗狗们的叫声，可以不受干扰地呼呼大睡。摩根山居士自从成为了家里听力的主要责任者，听力不但没有减弱，还似乎有所上升。有时候，烦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摩根山居士就会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把两只德国牧羊犬关进他们的狗窝里。反正晚上大概率不会有人跑到这易守难攻的山上来做什么案。只有各种各样的动物不时地前来猎奇。

德国牧羊犬是一种非常听话的动物。一旦把他们关到狗窝里，他们就好像已经下班了，它们警戒的任务就解除了。外面再有什么动静，它们就不再叫了。摩根山居士自己动手做的狗窝只有门框，并没有安装门。晚上的时候，他只是把一片很薄的木板斜靠在狗窝的门框前。狗狗们其实只要轻轻一碰，木板就会倒。但是，只要摩根山居士把狗狗们关进了狗窝，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它们也从来不会自己破“门”而出。哪怕摩根山居士早上忘记了把它们放出来，到了太阳都很高的时候才想起来，它们还是一直乖乖地、默默地呆在窝里等着。

自从摩根山居士在这里盖了房子，周围的常驻动物只剩下地老鼠和松鼠，还有各种鸟类。在建房过程中屡屡出人意料现身的眼镜蛇好像不胜人类的骚扰，早就搬的远远的了。通过摩根山居士在院子里不同位置安装的摄像头，他了解到自己这一片山上都有什么样的动物。他的摄像头捕捉到的动物有山猫、野狼、狐狸、鹿、等等。在盖房期间，摩根山居士的工人们曾经在房子周围的围栏外边看到过山狮和野猪。但是除了鹿之外，周围的摄像头从来没有捕捉到过这种大型动物进入到围栏里面的画面。摩根山居士刚刚搬进来的时候，三五成群的鹿几乎每天笃定前来报到。后来他在房子周围的围栏上安装了电网，才基本切断了鹿群的骚扰。从他家的德国牧羊犬的叫声中可以判断，差不多每天晚上总会有动物前来拜访。

摩根山居士的领地有二十八英亩，折合一百七十五中国的市亩。大部分是山坡，一直延伸到山头。但是，他从来没有亲自视察过他的全部领地，仅仅用无人机在空中巡视过。因为山上长满了树木和齐腰深的野草，很不方便行走，仅仅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到山上他家的储水罐，再往上通到山顶。

他的房子建在山坡上，坡上坡下以及山坡两侧至少一两百米之内没有人类的邻居，所以隐私问题不须担心。摩根山居士和自家领导晚上睡觉都不用关窗帘。每天他们的起床几乎都是被山峦背后还没有露面的太阳的光线唤醒的。有时候明亮的月光从高高的落地窗照到睡房的床上，如同白昼，让摩根山居士和自家领导无法入睡。这让摩根山居士经常体验什么是名副其实的“床上明月光”。但是让摩根山居士略感惭愧的是，他居然在这种诗情画意一次次出现的时候并没有总是想到故乡。他常常自我检讨，要么是他没有诗人的艺术细胞，要么是他的故乡是一片平原，没有这里的山色美景，所以他乐不思蜀了。

摩根山居士发现，他的思维在清晨的时候最活跃，早上醒来还赖在床上的时候，他的意识最为清醒和活跃。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经常会有一些古怪的想法产生。大概已经上了年纪，他还喜欢在这个时候回忆他人生过去的点点滴滴。

遥想二十多年前，来到美国后的生活基本稳定之际，摩根山居士和自家领导也曾想模仿美国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长周末的时候到郊外去野营度假。他们置办了帐篷、气垫床、烧烤炉、睡袋、等等一系列郊外野营的必需设备，兴高采烈地带着孩子们追随其他朋友一起开始了野营体验。

没想到，正如摩根山居士后来经常自嘲的那样，他们就像动物园里已经被人类彻底驯化的动物们一样，对接近大自然的生活已经不再能适应了。营地里的简陋设施，大排长龙的简易厕所和露天水龙头，如影随身的各种蚊虫，特别是一身的臭汗无处清洗，这一切就像一盆盆冷水，把摩根山居士和自家领导兴冲冲的野营热情浇的灰飞烟灭。自家领导浑身上下任何裸漏的皮肤都因为蚊叮虫咬以及日晒过敏起满了疙瘩，几天都不消肿。她发誓再也不出来野营了。从此，他们新置办的野营设备就被堆到了车库的一个角落里。经过几次搬家，这些设备要么被送给了朋友，要么就被当做垃圾丢掉了。

如今，摩根山居士不用出门，躺在自己和自家领导携手建造的理想住宅的床上就可以“野营”，通过高高的落地窗享受近在咫尺的大自然美景。他心里此生足矣的满足感一次次地涌上心头。当年陶渊明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摩根山居士现在居然可以天天“卧榻之上观南山”。呵呵！山里的生活堪比世外桃源。虽然与繁忙嘈杂的硅谷近在咫尺，但是他却恍惚间有了一种与外面的世界隔岸观火的感觉。

有时候，摩根山居士陪同来访的朋友攀爬自己领地尽头的山顶。从那里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摩根山的市容，还可以看到远处的硅谷。每当他看到贯通南北加州的高速公路上来往穿梭、络绎不绝的私家车和大货车像蚂蚁搬家似的、川流不息地奔向远方，摩根山居士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了，芸芸众生一辈子忙忙碌碌、在各自的社会阶层永无休止的奋斗。此时此刻的摩根山居士，已经退出了这样的奋斗状态，不无惬意地站在这山上，有了一种“一揽众生小”的感觉。他猜，大概上帝就是在天上这样的俯瞰众生吧。不同的是，摩根山居士只是看到了一个峡谷，而上帝则是看的人类和整个世界。

摩根山居士是个喜欢思考的人。他意识到，他的思考经常是联想和跳跃式的思维方式。他往往是从一件事情开始思考，又联想到另外一件事情，然后又联想到第三件事情，如此跳跃下去，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他自己的思绪怎么会荡漾到了他自己都能够意识到的不着边际的地步了。无奈他的手头只要一闲下来，他的思绪总是漫无边际，甚至是云雾山中。特别是当他试图打坐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思绪特别活跃，简直一刻也停不下来。他也试过用数数的方式让他的思绪平静下来。但是他经常数不到十，思想就又开小差了。摩根山居士只好叹息，看来自己的“尘缘”还远远没有断。

最近一次女儿和儿子回家来过节的时候，在饭桌上议论起来，摩根山居士才意识到，原来每个人的记忆和梦境都是不一样的。比如，摩根山居士和自家领导的梦境是没有颜色的，都是黑白色，就像他小时候看的电影和照片。那个时候，连摩根山居士和自家领导结婚照也都还是黑白色的。当时照相馆给摩根山居士和自家领导特别提供了一张彩色的结婚照片。但是那彩色是人工加上去的。而摩根山居士的女儿和儿子却说他们的记忆和梦境都是彩色的。摩根山居士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摩根山居士出生的年代，彩色电影和彩色照片还不普及，以至于影响到他的记忆和梦境里也都没有彩色。

在谈话中，摩根山居士还意识到，他的记忆是一段段的短视频形式，而他家领导和孩子们的记忆则是一张张照片的形式。看来，他的记忆早就提前进入Web2.0的抖音时代了。摩根山居士的这种记忆方式应该对摩根山居士的记忆能力帮助很大，因为他这几年与大学同学和其他当年的老朋友聚谈，才发现他比很多人的记忆力都强。他对很多当年的事情和场景记忆犹新，而他的同学和朋友却完全不记得了。他常常想，自己应该把一些还记得的事情写下来，作为自己人生的记录。

摩根山居士当初买这一块山坡地的时候，原来的房子已经因为失火烧了一半。他经历了两年的时间筹备，四年的时间申请准建证，又用了两年的时间建造，完成了他和自家领导的梦想住宅。房子建好之后，他们陆陆续续邀请了一、两百个朋友前来分享他们的喜悦和成就感。很多朋友在参观完这个貌似的豪宅，听了摩根山居士的建房子的故事，纷纷建议他把建房子的经历写下来。说的人多了，把摩根山居士在心底深处那个想写东西的欲望勾了起来。另外，现在他已经退休了，却莫名其妙的还有一种老骥伏枥的感觉，想再做点什么。他猜，可能他的未酬壮志就是写一本书。于是他就开始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