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起遛狗时,我闲闲问儿子有什么读后感。哈,抱怨和不满如连珠炮,砰砰砰一点就着,“乏味”,“无趣”,“故事单线!” (“boring”, “The story is bland!” “And the plot is linear!”)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多年前读过的中文版本在记忆里尚有残骸,尤其是那缓慢沉闷的故事开头。我说,要不我跟读一遍英文版的,看完了两人交换心得。儿子同意了,并借书给我看。
我当天晚上就开始读。但是,儿子从学校图书馆的这册《变形记》版本极差。 70年代廉价书,标价 $2 ;为了省纸,行距缩得紧无可紧,密密麻麻一大篇,我看了两三页就投降了,眼睛实在受不了。周末去小镇图书馆借了一本来读,特意找的硬壳书,字体和行距都正常。
读完以后一个最直接的联想,就是想到了蒲松龄的《促织》。小儿自然不知道《聊斋志异》,更不知道《促织》里成名一家的遭遇。我就跟他讲了这个蟋蟀的故事。
明朝宣德年间,皇帝迷上了斗蟋蟀。一时间,举国上下都争相献蟋蟀。有个叫成名的读书人,被县里摊上了抓蟋蟀的苦差。不到一年就家产赔尽,还挨了好几顿板子,两腿脓血淋漓。就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村里来了个巫婆,成名老婆跑去问卦,得了一张地图。成名按图索骥,到村东头的大佛阁去找,抓到了一只大蟋蟀。他回家把蟋蟀放在大瓦罐里,等着上交。九岁的儿子偷偷打开罐子,蟋蟀一下子跳了出来。儿子赶快去抓,等抓到,蟋蟀已经被捏死了。儿子害怕极了,哭着告诉母亲。母亲听了脸色灰白,骂他:“看你爸爸回来怎么收拾你!” 成名知道蟋蟀死了,怒气冲冲到处找儿子。但是,四处找不到,最后在井里找到了儿子的尸体。夫妻俩万念俱灰,相对而泣。等到傍晚想把儿子抬出去下葬,发现他胸口还有一点热气,就赶快把他抬到床上。儿子活着,但气息微弱,神色呆滞。天明时,成名听到门外有蟋蟀叫,听起来好像是昨天那只大蟋蟀。他连忙出门去找,找到了一只小蟋蟀。蟋蟀虽然个头小,但是神勇非凡,斗败了镇上所有的大蟋蟀,甚至连公鸡也不是它的对手。小蟋蟀一路过关斩将,层层上供到了皇宫,成了皇帝最心爱的蟋蟀。过了一年,成名的儿子精神恢复了,“自言化身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
小儿专心听着,显然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我问他两个故事有没有可比性,他又不置可否。
我说,这两个故事有几个相似点。
一,格里高利和成名的儿子都变成了虫子,而且都是外力逼迫的结果。格里高利是家里的经济支柱;父亲提早退休;母亲是家庭主妇,又有哮喘的毛病;妹妹喜欢拉小提琴,梦想着上昂贵的音乐学院深造。
二,故事里两对父子的关系都不亲近。成名发现儿子闯了大祸,又惧又怒。“闻妻言,如被冰雪。” 感觉好像被冰雪覆盖一样,非常绝望。但绝望马上就转为愤怒,“怒索儿”,要拿儿子出气。这让我想起《变形记》里,父亲发现儿子变成虫子后近乎冷血的反应。一次是格里高利想要退回自己房间,但是宽大的甲壳卡在门框上动弹不得。一脸嫌恶的父亲根本没有想到帮忙去打开未开的半扇门,而是直接一脚把格里高利踢进了房间。另外一次是父亲用苹果当武器赶他,一个苹果打中了格里高利的甲壳,紧紧嵌在上面掉不下来。格里高利后来死去,跟甲壳受伤发炎也有关系。据说,现实里的卡夫卡跟自己父亲关系也很紧张。我看了他另外一篇小说 The Judgment, 里面的父子关系也是冷冰冰,冷得致命。因为父亲一句怒斥 “I sentence you now to death by drowning!”,儿子就真的飞奔下楼,过马路跳河自尽了。“父为子纲” 抓马到了这个地步,让我想起春柳社的话剧。
三,两个故事里的女性,都灵活有韧性,会想办法度过难关。《促织》里的成名老婆,去巫婆那里求来一张地图,故事因此峰回路转。《变形记》里,格里高利变成虫子,断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以后,母亲辞退了家里的女佣,自己操持家务,还接了零活贴补家用;妹妹拉小提琴娱乐家里的房客。但是,两个故事里的女性对受害者都缺少足够的怜悯心。成名儿子捏死了蟋蟀,跑去告诉母亲。“母闻之,面色死灰,大惊曰:‘业根,死期至矣!自与汝复算耳!’ 儿啼而出。” 这句 “儿啼而出” 看得做母亲的我要流泪了。格里高利变成虫子后,妹妹一开始还喂他,给他打扫房间,后来渐渐失去了耐心,认为他是累赘和羞耻。做母亲的,虽然口口声声说最爱格里高利,但始终是逃避的态度,不愿接受也没有面对他变形的事实。
《促织》的主题,一句话就可以总结,“苛政猛于虎”。再往上提高,也只能提到《白毛女》的高度,“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变形记》重点在环境对人的异化,包括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小说的社会和哲学意义更强。
单就文学性而言,《促织》要精彩得多,耐人咀嚼的细节俯拾皆是。儿子跳井死了,“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 新找到的蟋蟀个头太小,成名心怯,不敢接受斗蟋蟀的挑战。“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拼搏一笑。” 瞬息间转换了好几个念头,心理描写很贴人物。相比之下,《变形记》的文学性强差人意,总体感觉就是一篇主题先行的概念小说,一则人性和亲情被异化的现代寓言。细节嘛,只有格里高利父亲狠踢儿子的那一脚印象深刻,“a liberating kick”.
【后记】小儿实在不喜欢《变形记》,连带着不喜欢他的英文课,嚷嚷着要换班。我查了一下,这位英文课老师原来是教大学的,刚换过来教高中。我问小儿英文课怎么上。他说老师让他们分两圈坐下,内圈讨论,外圈记录;然后内外调换。这不就是 Socratic Circles 吗?我读过 Matt Copeland 的书,知道怎么操作。但显然,理论丰满,现实骨感。儿子满腹怨言,“是是,她说让我们讨论,但不等我们开口,她就先把能说的都说了,那我们还能说啥?” 我很同情他。教大学的那一套照搬过来教高中,而且缺少必要的scaffolding,难怪学生吃不消。
小儿是铁了心要换课:他找了顾问,如愿换到了另一个班。新班的英文老师教过大儿一年,是一位很有激情的年轻老师,我对他印象甚好。看来小儿换班这步棋下对了!我问他现在新班里读什么书,他说他们刚看了一部电影,阿瑟 米勒的《推销员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很棒!我心里一动,《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利,变成虫子之前不也是东奔西跑的推销员一名吗?好吧,下一本书就看 Death of a Sales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