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我只知道这位在文学城大名鼎鼎的淑女司令长于品酒,不知她却也对茶有着独到的见解。这篇佳作谈古论今,引经博典,兼收中外,可谓是雅俗共赏。借用文中的话:“名茶如美色,未饮已倾城”,那么在我读来这篇佳作可与“佳茗”比肩,所谓是:初巡鲜美,再则甘醇,三巡意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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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茗似佳人”,这该是对佳茗与佳人最精奥的理解与定位。何谓佳茗,好茶。何谓佳人,却不是一句话所能概括的,但有一点,佳人应该像好茶一样:湛、幽、灵、远。这样理解,当不会错吧?
名茶如美色,未饮已倾城。其实“佳茗似佳人”并不是我的发明,而是早在九百年前苏东坡绾就的情结。
平生像喜欢美色一样喜欢美味的四川老饕苏东坡在品茶上自然也独有一道。其中最为后人激赏的就是《次韵曹辅寄壑源试培新茶》诗中的“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一联,这大概是历史上第一次明确将名茶比为美人的佳句。记得过去杭州藕香居茶室曾有一幅集句联:“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上联也出自苏东坡之诗,题《饮湖上初晴后雨》。西湖岸,茶烟里,似乎再没有超过这样的绝对了。
东坡之后,清人卫泳在《悦容编》中有过类似的论述:“盈盈十五,娟娟二八,为含金柳,为芳兰蕊,为雨前茶,体有真香,面有真色。”这是佳人,这也是佳茗。记得一位上海女作家曾这样说:茶其实是中国的传统美人,贵娇嫩、贵雅致、贵沉静,兼带着淡淡的忧郁。美人多难,茶的命运注定是苦的。它给人的满足和享受,总是必须经过赴汤蹈火的炼狱。有一种名贵的“乌龙白毫”茶名之曰“东方美人”,据说这种茶的制作要经过几十道工序且耐泡而口味悠长,可见“东方美人”的珍贵和难得。
由于有“佳茗似佳人”这种被世人认可的传统说法,茶与女人便结下了不解之缘。其实,集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的茶与女人也真有许多相似之处,至贞至淫不说,单说与水的关系,茶是由水赋予的生命;女人呢?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可见,佳人与佳茗同是以水为魂灵的。所以直到今天,在南方还流行着许多茶与女人的神秘传说。一位南方的朋友就曾告诉我:明前龙井的采摘者必须是处女。我不知现在茶乡是否还有这个讲究,但清人陈章在《采茶歌》中确有此说:“凤篁岭头春露香,青裙女儿指爪长。”其实,采茶远没有如此诗意,它是一项艰苦的劳动,比如采摘龙井茶就有严格的工序。龙井采摘的最好时间只有一个月左右,过去讲究的茶庄招牌上常写“三前摘翠”。“三前”即春分前、清明前、谷雨前,所谓“明前茶”、“雨前茶”之类即来源于此。按公历算,这“三前”大约是三月下旬到四月下旬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采摘的才是最嫩的茶芽。为此茶农说:“早采三天是个宝,晚采三天变成草。”而采茶芽也颇有讲究,据陆羽《茶经》中说,茶芽,紫色的要比绿色的好,形状如笋的要比如牙的好,叶子卷缩的要比舒展的好。同样是芽,但称呼起来却有“莲心”(一芽)、“旗枪”(一芽一叶)、“雀舌”(一芽二叶)之说。采这种嫩芽据说用手指采还是用指甲掐也是极不一样的,善品者端杯沾唇即能品出这中间的精微区别。因为手指会出汗,嫩芽经汗浸后会改味变形。所以前人说:凡断芽必以甲不以指。以甲则速断不柔,以指则多温易损。如此精细的工艺也真难为那些青春少女了。
关于处女采摘龙井之说,不知是否有民俗上的忌讳,还是有科学上的道理,我一时难以说清,说不定这只是文人的噱头之类,也未可量。
然还有更夸张的,说碧螺春最早也是由处女采摘的,且采一枚吻一下,以处子的香气感染茶芽。还说碧螺春的乳香是因为采摘时不用茶篓,采茶女摘下茶芽后放胸脯上,用处女的体温将茶烘干后再取出,所以碧螺春虽然纤芽细粒,但却没有焦卷之患;色香味不减龙井,却又鲜嫩过之。为此清人写诗说:“一抹酥胸蒸绿玉,纤褂不惜春雨干。”看来上好的碧螺春是吸收了年轻姑娘身体里的精华和灵气才特别香纯的。然而这是否真实,只有靠品茶人各自体会去了。
不管传说怎样,但我第一次喝碧螺春确实有“惊艳”的感觉。有一年清明刚过,苏州的一位朋友就给我寄来了一包上好的碧螺春新茶。那茶茸白绿嫩,仿佛还沾有洞庭朝露和采茶姑娘的芳泽。按他所嘱,我先将茶放入玻璃杯内洗了一遍,洗过的新茶微露嫩色,清芳飘缈,俯首深闻,香气入胸,洗肺净脑,其香无可比拟。古人曾说新茶“香似婴儿肉”,这比喻虽然绝伦,但未免有些残忍。我说新茶之香如食新鲜嫩玉米,同事赞同说“恰切”。闻过香后再续沸水,然后在茶烟聚散中欣赏茶芽上下翻动,茶汤澄清嫩绿的情景。只见茶芽先是在水中浮沉翩舞,即而舒肢展腰,然后于不经意间染出幽幽嫩绿。此时的茶杯,犹如缩微的一湖碧水,湖底短芽杂卧,藻行交横,如竹柏斜影,绿云涵烟;又如小鱼唼喋,啄尾而行;还仿佛是展开的一幅宋元山水画,一川碧溪从眼前滤卵而去,又淙淙而来。此情此景,对我等终年穿行或枯坐水泥森林中人来说,无异于经历了一次放逐心灵的远游。
待茶芽舒展沉落,茶汤尽绿之后再举杯慢饮。茶汤沾唇,即有一股清香直冲毫不设防的鼻道,那一刻,绝对会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迷惘,如同见了一位气质迷人的梦中佳人,足令你半醉半痴地呆想片刻,直到惊魂未定,衔茶入口。第一口茶喝下,先是微涩,继而甘醇,深觉此时含到口中的已不是什么水了,而是一件活生生柔滑软润、清香温热有形有体的事物,是口中伸进了一条香软而温润的美人舌尖吧!实难再想。待茶水徐徐咽下,余香慢慢飘上,一股即暧昧又确切的甜美在周身涌动,足足让人迷醉半刻,又能回味终生。我的这种第一次品饮上好碧螺春的感觉虽然不够含蓄,但敢说真实,且没有丝毫形而下的物欲的冲动,有的只是形而上的感觉的升华,心灵的满足。
自从饮了碧螺春新茶,有如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从此领略佳茗的美好,开始在茶的世界里放牧自己的灵魂。
在饮茶的日子里,尽管可以想像佳茗似佳人,但无论如何,茶终究不能同酒那般浪漫,那般风情。茶喝得愈久,人变得愈古典,愈加蕴藉而内敛。饮茶者可以说佳茗似佳人,但绝又不会堕入一边品饮,一边坐拥“三陪小姐”的恶趣中。这就是茶之性,佳茗之性。
当然也有人将佳茗似佳人做了一番更具体的解释。如明代的许次纾在《茶疏·饮啜》中就说一壶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鲜美,再则甘醇,三巡意欲尽矣。初巡为婷婷袅袅十三余,再巡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来,绿叶成荫矣。徐次纾将一壶茶喻为半生女人,借唐人杜牧之诗意发挥苏东坡句,还算有想象。然而,这种发挥到了林语堂笔下则变了味道。林氏有“三泡”之说,他说严格讲茶在第三泡时为最妙。第一泡譬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幼女,第二泡为年令恰当的十六岁女郎,而第三泡则已是少妇了。我以为这种饮茶的三巡感觉许次纾说得已经有损韵致了,再经林语堂的这般演绎,则韵致全没了,远不如董桥来得聪明。董桥在《我们吃下午茶去》一文中说:小说家费尔丁老早认定“爱情与流言是调茶最好的糖”,果然,十九世纪中叶一位公爵夫人安娜发明下午茶会之后,闺秀名媛的笑声泪影都照进白银白磁的茶具之中,在雅致的碎花桌布、黄瓜面包、蛋糕方糖之间搅出茶杯里的分分合合。从此,妇女与茶给文学平添不少酸甜浓淡的灵感:Dorothy Parker的The Last Tea和V.S.Pritchett的Tea With Mrs。Bittell都是短篇,但纸短情长,个中茶里乾坤,已足教人缅想古人“饮啜”之论所谓一壶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鲜美,再则甘醇,三巡意欲尽矣,乃以“初巡为婷婷袅袅十三余,再巡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来,绿叶成荫矣”!董桥不愧是最具书卷气的散文家,同样三巡三泡,他说出来似乎就是他的话,许次纾倒让人忘了。
同是在这篇文章中,董桥说茶是英国人的“图腾饮料”,英国人自已说他们有忍让的气度,则是喝茶的结果。这倒让我想起了英国诗人华尔勒的一句写茶的诗:“软滑,醒脑,开心,像女人的柔舌在走动着的饮料”!看起来,佳茗似佳人,同样也是英国人的感受。
将佳茗比作佳人,就像将姑娘比作花一样,只可一用,用多了即为蠢才。有人曾将极品陈茶比作五十贵妇,将次等新茶比作二八村姑,又将不耐泡的龙井比作阅历浅浅但又任性的时尚模特,而将耐泡的屯绿比作含蓄蕴藉让人寻味的淑女,等等。真不得了,如此这般比下去,我担心所有的茶都要变味了。
说到淑女,我倒要多写几句。我觉得淑女不该饮酒,但应懂茶。清代徐震的《美人谱》专谈做美人的诸般条件,其中说到美人须做之事,第二件即为“煎茶”,而在谈到美人应该掌握的饮食技巧里,又提到“松萝、径山、阳羡佳茗”,意即美人最起码应该懂得几种名茶的冲泡方法,足见佳茗之于佳人的重要。大约正是因为茶与淑女之故,读《红楼梦》,我最喜欢的女子是妙玉,欣赏她的文化气质不俗,浑身的雅韵,不仅会喝茶,还懂得选茶择水、配器品味,积贮梅花上的雪水烹茗,还能说出“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的高论。只可惜后来做了压寨夫人,很是替她扼腕。好在山里有梅花,但愿她那位山大王也是个懂茶的人,不致于荒费了妙玉那冰雪一样聪明的禅心茶艺。
《红楼梦》里还有一位佳人与茶有关,即金陵十二钗之首的林黛玉。她自称“草木人”,也就是“茶”。风姐曾打趣她:“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这又涉及“茶为聘礼”之说,唐宋元明清以来乡间一直留存的习俗。其俗因男女大事的聘礼多用茶而名“茶礼”,取种茶之下籽即定,不可移植、福寿永年之意,更取茶为“小女美称”之意。
茶为小女美称,应该远溯唐代。元好问《德华小女五岁能诵余诗数首以此诗为赠》写道:“牙牙娇语总堪夸,学念新诗似小茶。”自注:“唐人以茶为小女美称。”宋元以后,以“茶”称女子名已屡见不鲜。如《过庭录》记宋人刘贡父狎妓名“茶娇”。至元时,“茶”已完全成为对少女的昵称了,如《水东日记》载欧阳玄《追封鲁郡公许公神道碑》云:“孙女五:小茶、三茶、增茶、顺茶、相茶。”元人李直夫《虎头碑》杂剧中的女主角即名“茶茶”。明代朱有 《元宫词》中也有:“进得女真千户妹,十三娇小唤茶茶。”这“茶茶”同满族人称女童为“妞妞”很有些相当了。
佳茗似佳人,说到“妞妞”,又有些反朴归真的味道。其实喝茶也是一种归真,最好的品茗当与女人无涉。多想佳人,佳茗必然无味。我还想喝上好的碧螺春新茶,我不想在我喝茶时,总有佳人的面影在茶烟轻袅的碧水中晃动。镜花水月,墟里云烟,佳人难再得。只有佳茗,年年新绿,日日相晤,茶禅一味,能凭添几许红尘之外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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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3月19日于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