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镜·伤 我的那面玉镜受了伤,在祯明三年。 这不算什么,因为我的国家已经灭亡—— 在太多的琥珀琼浆和琉璃玉液里,在太多的脆管繁弦和莺歌燕舞里,在太多的卿本佳人和侬本多情里——死都带着异样的流光,胭脂和井,妃子和帝王。 我的那面玉镜受了伤。伤它的是我,我将它一摔为二,德言一半,我一半,约定在以后的每年正元,就沿街叫卖,以谋一见。 德言望我,无语凝噎,最终只握手一句“珍重”,就去了城上。 我望德言,凝噎无语,由他握手,由他“珍重”,由他去了城上,却想:“此一别,许是永诀,然我和他,现在,过去,又为什么会相见,为什么会相恋……难道我们曾经相恋吗?” 在那人心惶惶,灯影幢幢的宫殿,我开始怀疑我和他羡煞神仙的新婚—— 难道我不是在新婚之夜,才看清他的模样吗?难道我不是直到定亲,才知道他的姓名吗?难道我不是随便在年轻公子里一瞥,就决定要嫁他的吗? 难道我不是为了摆脱另一个人,才匆匆出嫁的吗? …… 而那另一个人,素未某面的人,我拒绝他时,却已知名知氏,知性知情,知生辰,知八字,知排行,知封赏,只因为他在北边,只因为他狂放,我就决定不嫁。 另一个人,他,金盔铁甲,紫袍白马。 另一个人,他,在昨夜,率领一千骑从采石矶渡江,长驱直下。 另一个人,他,被我以八字相克为理由而拒绝的人……我错了吗? 我的那面玉镜受了伤。 伤它的是另一个人,正意气风发立在佛堂上。 沈皇后的木鱼笃笃笃的响,沉闷地敲着一个拍子,叫做灭亡。 而我和他,他和我,这算不算一个开始?是一段缘分,一场冤孽,或者一生的两败俱伤? 他径直走向了我,就像我从一群武将中轻易认出了他。 “你——”他说,“我的人了。” 我的心一跳,停下——他果然和我所听说的一样,骄傲,跋扈,不可一世。 于是我所有的犹豫都转成一个决定,在一刹那。 我的腕子一翻,亮出一把匕首。 他的腕子一颤,渗出一行鲜血。 他伤了我的玉镜,我伤了他。 我的目光,他的眸子,我的冰冷,他的惊诧,我的挑衅,他的赞许,我的犹疑,他的心花……瞬间交织了,密密麻麻,甚至,容不了那沉闷的木鱼,一下,一下。 “我还是要你。”他说,“我要定你了。” 我的心又一跳,被强迫着停下——掳掠烧杀,这是他北朝人所作为,他要我,无非是色心,无非是欲望。 他,挑了挑眉毛,在等我的回答。 我低头不说话。 外面一个北朝士兵匆匆来报:“殿下,抓到那昏君了,在井里,还有张丽华。” 我一惊,连忙抬头,就看见我哥哥,同着张妃孔妃,被人推了进来。哥哥显得肥胖,苍老,颓丧,而张孔二妃,惊惶中还留了三分妩媚,七分放荡。 张丽华是怎样的一个尤物啊,有人宁可不要亲妹妹,不要结发妻子,也要她—— 世人都为她颠倒,北朝的士兵皆垂涎三尺。 我不由自主,望向我那另一个人——他挥了挥手,看也不看,道:“把这妖姬拖出去斩了。” 满室皆惊:“殿下——” 他骤然回身,目光如剑,厉声道:“斩了——昏君三十罪状,以妖姬为首,昔太公蒙面以斩妲己,今岂可留张丽华?” 众人瑟缩,不动。 张妃双膝一软,跪下。 “王爷,臣妾愿侍奉左右,求殿下——” 她悦耳的声音在半空中戛然而止,另一个人,手起刀落,美人已做了艳尸。 “妖姬伏法。”他冷冷说,“其余诸色人等,回长安发配。” 我的那面玉镜受了伤,在开皇九年。 伤得尤其厉害了,是另一个人,他临去时匆匆的一眼。 那眼神分明说:“我要你。”然而他就去了,头也不回——想德言去时,徘徊徘徊,而他—— 但叫我还有一丝理智在,我就看我那受伤的玉镜。 另一个人,是我的仇人。 我不能忘了,他是我的仇人。 这想法,坚定又坚定——当我看到他。 这想法,动摇又动摇——当他看到我。 北上长安,这是我去年就该走的路。 南下迎娶,这却不是他今年前来的目的。 该走的路,终于还是走上了。 不是目的的目的,终于还是达到了。 我和他,他和我,从今尔后,日日夜夜,岁岁年年,无止无尽的欺瞒,无止无尽的背叛,无止无尽纠缠,和无止无尽的遗憾。 这一条路,远不止由建康到长安。 我的那面玉镜受了伤,我把它抱着,等待发配。 我知道国已亡了,失贞只是迟早。然而我害怕—— 我怕来的那个人,就是他。 我怕要我的那个人,就是他。 我怕,因为我不能答应,因为他伤了我的玉镜。 但我也知道,我伤了他,以他的骄傲,失身给他只是迟早。只是,既然是迟早,为何迟迟不见他?于是我又害怕—— 我怕来的那个人,不是他。 我怕要我的那个人,不是他。 我怕,因为我不能忍受,因为我不能抗拒他的眼神。 他要我,他不要我,他要我是因为想拥有我,他要我是为了要折磨我……他要我,他不要我,他不要我是他因为根本不想拥有我,他不要我是为了要折磨我…… 惶惶而不可终日。 这时,他来了,嘴角收敛着轻狂的笑容。 我等着一切冷嘲热讽,侮辱漫骂。而他只微一点头,道:“你还好吗?” 我没有预料到有这样温柔的语气,愣了愣,没说话。 他大约也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平静的沉默,同样愣了愣,微笑道:“我看你精神还不错——求你做件事如何?” 我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什么事?” 他略带羞赧地笑了笑,从身后取出一只锦盒,打开了,内中五彩丝线。 “近来宫人喜编同心结。”他说,“这种编法都是你们南边来的,你能教我吗?” 我傻傻看着那盒斑斓,依稀想起一年前,自己在南方的编织——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是编给谁?总不是他。但也不是德言。我大约是编给一个梦里的人吧。 那么他,是要编给谁? “你能教我吗?”他再次问道。 我没理由推辞——有无数的理由,也没推辞。 我挑一根红线,他挑一根红线。 红线穿过我的指缝,红线穿过他的指缝。 红线纠缠我的手指,红线纠缠他的手指。 缠来缠去,牵引着我们的目光——然而终究是两根线。打了两个结。 我与谁同心?他与谁同心?不晓得,不可知,只是我们不同心。 “还是你编的比较好啊。”他擎着自己歪斜的结,盯着我手里端正的结,突然道,“不如,我们换吧?” 啊? 我还未明白,他已经抢了过去,又强把他的结塞在我手上。 “我们换吧……”这一次,他趁势捉住了我的手,捉住了我的目光。 他离我是那样的近啊,我连呼吸都停滞。 “我要你。”他又说出了这句话,“我这就向父王要你。” 千等万盼,千惧万怕,就是这句话。 我要你。 从他口中说出,一成不变,恍惚还是当日堂上模样——就连我的耳边也响起了木鱼,笃笃,笃笃,国破家亡。 我想起他是我的仇人,他伤了我的玉镜。 于是我冷了脸,变了色,抽了手,转了身,发了话: “我已嫁了,王爷难道不晓得?” 他一怔,就能读懂我的背影。 可是他没有冷脸,没有变色,还要抓我的手,还要抱我的身。 “我不在乎,只当我不晓得——我要你。” 我紧走两步,甩开了他。 “我是亡国之人,配不得王爷,请王爷随便将我赏去哪里做奴婢吧。” “这有什么配不得?”他一把抱住我的双肩,将我反扳过来,面对着他。“我说配得就配得——你早已是我大隋的女人了,现在天下就只有大隋了,大隋不亡,你的国就不亡。我要你做大隋的皇子妃。” 他说先一句时,我还有些恍惚,他说次一句时,我已惊醒,他说第三句时,我更坚定。 我冰冷地看着他。 而他还固执:“嫁我吧!” 我牵动嘴角,给了他一个冷笑,把所有的漠然,所有的厌恶都浸透在这一笑里。 “除了你——”我怨毒地说道,“人尽可夫,我谁都愿意嫁。” 他一瑟缩,细细的针,深深刺痛的感觉。 为什么? 他这一句,几乎就问出了口,然而没有,硬生生忍住了,梗在心间,从而涨红了脸,铁青了脸,煞白了脸,最终又恢复了轻狂的笑颜。 “好。很好。”他说。一把推开我,去了。 我的那面玉镜受了伤,歪斜的同心节,仿佛它的血。 而那血其实来自再次被我拒绝的另一个人,他毫不留情,让我做了清河公的妾。 这一回合的争斗,究竟谁胜谁负?在清河公府的晚宴上高烧着红烛。 “多谢殿下赏赐。”清河公道,“让老夫得此尤物。” 另一个人却冷笑:“她们亡国之人,也就这一条活路。” 细细的针,深深刺痛的感觉——我在千红万艳的簇拥里,跌进迷雾——他恨我,因为我恨他,我恨他,因为他恨我。 纠缠不清的恨啊,纠缠不清的伤,纠缠不清的冤孽啊,纠缠不清的目光,引彼此看向捏紧的拳头——我的,他看不见,藏在袖子里。而他的,我看见,里面拖出一条红线,是我的同心节。 就纠缠下去吧,我想,因而走向他,挺直了脊梁。 “新夫人要谢王爷大媒哩!”边上人们猜。 清河公听了,也走到他面前。 我伸出了手,松开了拳,做出一个好像笑的表情,妩媚,将那鲜红却歪斜的结展现。 “多谢王爷大媒。”我一字字说,然后瞥一眼清河公,娇怯怯将同心结塞到他手里。 清河公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夫人贵为公主,居然亲手为我编同心结?” 我强装娇羞,忸怩道:“老爷……” 清河公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夫人……” 周围的人纷纷起了哄,举杯同贺。 千壶万盏,觥筹交错,淹没了那个人,迷雾凝成一滴泪珠。 我的那面玉镜受了伤,伤它的人在那晚的夜宴后离开了我的身旁。 他走淮南,闯塞北,打江山,定叛乱,倏忽,四年光阴如一晃。 但在这一晃中,我无数的不眠夜,细思量——或许是我过分了呢?或许他的恨,也有过彷徨?若是从头再来,重新相见,他的头一句话,是否还是那句,恍如回到了江南的佛堂? 我的心,扑扑不止。 他,就自扬州入朝了。 那日的相逢还在清河公府,只不过同他齐来的,是我妹妹。 清河公携我出迎,叩拜之后,就连声道喜。 我怔怔,不明就理。 清河公笑着推我道:“夫人该打了——这是新王妃,你自家姐妹,你怎么不知道?” 我一时几乎站立不住,幸而身后有一个歌姬扶住了我。 另一个人,他的嘴角似笑非笑,他的眉眼似愁非愁,淡淡说道:“还要谢清河公和夫人的大媒,让我得此尤物。” “不敢不敢。”清河公连连摇手。 “不……不……”我仿佛说不出那个“敢”字——因为我想呐喊的,就是那个“不”字。 然而另一个人,他还不放过我,盯住了我,用尽世间所有的漠然与厌恶,接着伸出了手,松开了拳,将一个鲜红又端正的结展现。 “多谢夫人当年传授。”他怨毒地说。 同心结塞进我妹妹的手里,这无知而幼稚的十三岁少女,羞红了脸。 为什么? 我这一句几乎问出了口,可是生生梗在了心间—— “除了你,人尽可夫。” 这是我自己的话,也是这问题的答案。 我的那面玉镜受了伤啊——伤的那样重,连最后是鲜血都流去了我妹妹的洞房。 他们那里剪着怎样的烛花呀,锦被翻着怎样的红浪。 他们在那里做鸳鸯啊,而我,纱窗孤灯,空凄凉。 这绞痛啊,我的眼,我的心,再看不见当初江南的佛堂。 这绞痛啊,我的耳,我的心,再听不到那时温柔的轻狂。 “我要你。” 他说的那样坚定,那样霸道,而四年之后,居然要了我的妹妹。 “我要你。” 他说得那样恳切,那样拳拳,而四年之后…… 其实不是四年之后,其实该是五年之前—— 若不是我拒绝,怎么会有今天这等心碎的下场? 那是我活该了。那是我活该了!那是我活该了——那是我活该了…… 我还不如就死吧,死了才好去纠缠他。 或者就像现在这样缠绵病榻,在梦里寻觅着他——就在江南,就在琼花树下,看他金盔铁甲,紫袍白马,告诉他:倘我不是我,他不是他,共此一生,也了无牵挂。 我猜他会拉我的手,说:“那我就不是我,你也不是你,咱们就共此一生,无牵无挂。” 我淡淡的苦笑:“唉,谁是谁,都是前生注定,你终究是你,我终究是我。我嫁了你的臣子,你娶了我的妹妹——我们,来生吧。” 以他的脾气,这怎么能答应?一把将我搂住,道:“我不要来生,我就要你。我要定你了!” 我一愣,绞痛全都消失了。 终此一生,我等的就是这一句话——仿佛已经走到了奈何桥上,一扭身,又跑了回去—— 依稀见他在光亮处等我,好一树繁花。 只是真正到了亮处,睁不开眼,拼命叫着他的名字,要抓他的手——一只手就叫我抓住了,柔软纤细。 我猛然惊醒:是那几日,一直照顾我的那位年轻歌姬。 “夫人……”她说,“您还好吧?” “我……” 我出了一身冷汗,凉飕飕——我方才叫了什么吗?喊了什么吗?被她听到了吗? 我盯着她。 “夫人是念着谁吧。”她微微一笑,“我不会说的——念着一个人,总是没错的,夫人要念他,就该去追着他。” 我愣着,眼泪滚滚流下:“你不懂的……你不会懂的……” “我怎么不懂?”她倔强地扬起了头,“夫人念的那个人,不就是——” “住口——” 我厉声打断了她,也喝醒了自己。 “把我的玉镜拿来。”我吩咐。 我要抱着那镜子,镇压我的心魔。 她满面怜悯地看着我,递来了镜子。 “出去。”我命令。 她没违抗,默默地走到门边,然后忽然回身,道:“前两天正元节,有一个人,抱着半面镜子来府上叫卖。”说罢就出去了。 我的那面玉镜受了伤,伤口合拢在清河公府上。 德言望我,无语凝噎。我望德言,凝噎无语。 清河公自有成人之美,准我还嫁旧夫。 他还有千金馈赠,帮我们回归故土。 临行,我见到那个歌姬,知道她叫红拂。 临行,我没有去见另一个人,因为我知道在梦醒后,他只和我妹妹恩爱,却不会再要我。 临行,我决定不再回头,决定不再怀疑,决定留一段破镜重圆的佳话—— 只是我知道—— 我的那面玉镜受了伤。伤它的是我,我将它一摔为二,德言一半,我一半。现在即使重圆,中间还有一条缝,这就是那另一个人,生生世世,永永远远,我心里不灭的伤。 银镜·殇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 父王把它给我时,我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晓得那时,他们说父王“没了”,可不明白,为什么说他“没了”,其实他还活着。 我只捧着那精巧的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庞—— 是柳叶眉,杏子眼,樱桃嘴,海棠腮,倾尽一个南朝,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尤物,哪怕的陈宫的张丽华,也要心存嫉妒。 出生时,袁天纲曾为我占卜,八个字“母仪天下,命带桃花”。 什么意思,我小时候不在乎。 不过,我知道,那就是我一辈子的判词。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 这话应验了,当玉树后庭失了火,千红万艳春光成了血光。 不过这时,我已明白,那昏君陈后主,假惺惺对我好的叔叔,他就是窃国的贼——他的先人窃走了我家的天下,而他,窃空了他先人的天下。 一拱手,在祯明三年,开皇九年,都送到了姓杨的手下。 这还不够,亡了国,死了老婆,葬送了女儿,还要搭上我—— 在开皇九年,伙同我的父亲,献宝一样送上了我的八字。 大吉!大吉!他们叨叨地祈祷。 然后果然就大吉了,使者迎我,于舅父张轲的家中。 我才九岁啊,就这样入了深宫!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不过悲伤只属于亡国的人,比如掖庭里等待发配的陈家娇娘。 盛装的我,远远地瞥了这些脂粉一眼—— 那愁云惨雾的,那花枝招展的,那寻死觅活的,那争先恐后的——其间瑟瑟缩缩的,是乐宜,而怔怔出神的,是乐昌。 她二人都曾待我亲如姐妹,到如今,人生起落,可叹无常! 我比她们,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她们一生的判词又是如何的呢? 这谁知道——乱世纷纷,如今还去哪里寻袁天纲? 我低头随着太监前行,然后猛然注意到回廊里的一条影子——天光把它投射在莲花砖的地上,细长。 我的心“扑通”一下,起了个偷窥的念头。 而我前面的几个太监“扑通扑通”都跪下了:“二皇子——” 我猛一怔——是他! 他就站在那廊檐下,仿佛没听见我们说话,愣愣的,活像发呆的乐昌。 这就是他吗? 我心里敲着小鼓——听说他骄傲,狂放,怎么独自在这里彷徨? “嘘——”那几个太监悄声示意我,“公主,随奴才们去吧。” 我点点头,然而心有不甘,不住地回望—— 他究竟在做什么呢?在望什么呢? 瞧着他的方向——乐宜和乐昌。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只不过日子久了,什么都可以淡忘。 什么深宫似海,什么世态炎凉,长在独孤皇后的身边,我只用读书,作文,绘画,弹筝,甚至比在南朝还要自在—— 南朝那昏庸的后主,妃嫔美人无数,日日有脾气,夜夜有脸色。而大隋的独孤皇后,独当六宫之主,文帝畏妻如鼠,不敢近二色。 人们在背后对她有些微词——说她居然能够为一夜露水姻缘就逼得文帝躲进深山,如此行为有违妇道。 然而她却不以为意,只说:“我助万岁打下这片江山,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难道这还敌不过那些庸脂俗粉?”值我渐长时,她更对我说:“我曾与万岁约定,此生永矢相爱,海枯石烂,贞情不移。你将来对你夫君也要如此。” 我不答她——这还用她教吗?自从那日廊檐下匆匆一面,他细长的影子就已经投进了我的心间。 永矢相爱,海枯石烂,贞情不移。 为了他,我必能做到。 而我的美丽我的动人,必定要叫他为了我而做到。 只有一点点旧事还在我心里微微的烦扰—— 廊檐下,他看的到底是谁呢? 是乐宜,还是乐昌? 不过,这都不是大麻烦——乐宜她封了宣华夫人,而乐昌也早嫁了清河公为妾,何况,她的心里除了徐德言,再无第二人。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只是四年后突然成了国庆,我对镜梳妆—— 我的鸳鸯头,我的彩云裳,我的翡翠簪,我的玳瑁光—— 冷不防,我就在镜子里瞥见他的身影,细长。 啊……我的心砰然,几乎要跳出这胸膛—— 这四年,他走淮南,闯塞北,打江山,定叛乱,每年只进京朝觐一次,而且只拜见皇上和皇后,其余时间,都踪影不见。而今,他终于来了,来到我的身旁。 一千多个日夜的苦苦盼望。我压抑着自己,扑进他怀里的欲望。 “三天后就是我们大婚。”他淡然,仿佛谈论的是别人的事情,“你现在跟我去谢媒。” “谢媒?”我愣了愣,“谁的媒?” 他不答我,拧身就走,我急匆匆跟着,就跑去了清河公府。 杨素全家齐来迎驾,恭顺地立了一大片,莺莺燕燕——其中显眼的,一个女人淡漠如水,是乐昌,她后面一个歌姬,同我仿佛年纪,红衣,跳脱如骄阳。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他却丝毫也不怜惜,仿佛还嫌我慢了,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大步走到杨素的面前。 杨素连忙施礼,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恩。”我听他漠然地答应——或许是“哼”,我分辨不出,因为胳膊被他抓得生疼。 一边乐昌淡漠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老爷……这是……” 杨素道:“夫人该打了——这是新王妃,你自家姐妹,你怎么不知道?” 话音未落,我已感觉一道灼灼的目光,刺得我不得不抬起了头——是乐昌,满眼的不相信,瞪着我,然后一个踉跄仿佛要摔倒。 那个骄阳般的女子扶住了她。 啊,乐昌,从前在宫里对我亲如姐妹的乐昌——我如今要嫁给他的仇人为妻了,这怎能不叫她心伤? 我的胳膊还在疼。 “还要谢清河公和夫人的大媒,让我得此尤物。” 这冷冷的声音从天而降。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嘴角似笑非笑,眉眼似愁非愁。 “不敢不敢。”清河公连连摇手。 “不……不……”乐昌喃喃。 她的声音仿佛在责备我啊,叫我忐忑难安。 我轻轻拉拉身边的他:“王爷,我们回去吧。” 可他不理会我,依旧用左手抓住我的胳膊,接着伸出了右手,松开了拳头,将一个鲜红又端正的同心结展现。 “多谢夫人当年传授。”他对乐昌说。 然后把结交到了我的手里。 乐昌的面色变得煞白,惊异,愤怒,悲伤,绝望……盯着我,盯着我的结,盯着我身边的他。 然而我心的喜悦却战胜了愧疚——便是从前她对我好吧,便是我要嫁她的仇人了吧,但是,贵为皇子的人,居然亲手为我编同心结,哪怕他亡的是我的国,我也心甘情愿。 我的胳膊就不再疼了,娇羞的红晕爬上了我的脸。 “王爷……”我低低的呢喃,“永矢相爱,海枯石烂,贞情不移。”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但若不是这国殇,我去哪里遇见他呢?人海茫茫。 我庆幸老天对我的眷顾。 在开皇十三年,我终于嫁了,满长安都张灯结彩,一束又一束烟花,仿佛我心底的火焰,点亮夜空。 可点不亮的,是他淡漠的眼神。 就连跳跃龙凤红烛,映在那眸子里都没有一丝光芒——他曾赠我同心结,他曾赞我是尤物,为什么此刻,他这般冷淡? 我瞥一眼妆台上的银镜,里面绝世的容颜——不过才只十三岁,形容尚早——也许,在他看来,我只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吧! 但是,他不知道,我虽然只活了十三年,却已用了三分之一的生命来爱他,这世间痴心者,谁比我更甚? 他不知道啊,因为他征战在外。 他征战在外啊——我突然想起了独孤皇后的话——“一片江山”。我又想起了我的判词——“母仪天下”。 是了,身为二皇子的他,还有什么比一片江山更重要的呢? 轻轻扭着礼服的下摆,我靠近自斟自饮的他。 “王爷……”我说,“袁天纲曾给臣妾批过命,说臣妾要母仪天下。” 他握着杯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转头看着我,仿佛要在我的脸上搜寻什么。 我低下了头——我想我抓住他了,他会爱我,就像他爱天下。 然而他却忽然转回了头去,仰脖子灌下了那杯残酒,狂笑道:“天下?天下……哈哈哈哈……天下……” 我一时怔住了,感觉身上某个地方很疼,比他用力抓住我的胳膊还要疼。 “天下!天下!”他又疯癫地笑了很多声,然后,突然停住了,换成了怨毒的语气,恶狠狠,一字一字又说了一次:“天下——” 接着,猛然盯住了我,毫无预警的,一把撕裂了我的衣襟…… 我所期盼的一切柔情蜜意在那一夜化做了暴风骤雨。 他的狂暴,愤怒,甚至一丝的失望,猛烈撞击着我的身体。 我疼痛得不能呼吸。 但没有想到,他竟先于我哭泣,把瑟缩的我紧紧抱在怀里。 “哦……对不起……对不起……”他低低地胡言乱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 我愣愣的,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他的泪水烫着我的肩。 这就是我的新婚么? 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 “殇”字之解,在朝,乃为国捐躯,在人,乃是无主之鬼。 我想我就快成那无主之鬼了——人世茫茫,阴司茫茫,都看不见一丝希望。 怎么就等啊盼啊,四年的时光,却换来他疯疯癫癫,似悲似狂? 在许多的夜里,我独守空闺,在极少的清晨,我醒来,他却早已不在身旁。 我不知道究竟做错了什么,日也思,夜也想—— 其间曾听说我姐姐乐昌,和徐德言破镜重圆回了南方——啊,连破镜都能重圆啊,为什么他,连破镜的机会都不给我? 天下,也许只有天下。 只有天下才是我唯一的筹码——倘我将他推上那皇帝的宝座,他或许……或许……啊……我别无选择。 我于是开始精心策划—— 每次文帝夫妇来幸,我就把晋王府弄得家徒四壁,箫无声,琴断弦,稍有姿色的侍女都打发进柴房,只留年老色衰的伺候。文帝他老人家以为不好声妓,连声赞叹。 我跪拜谢恩,又抓住时机向独孤皇后处哭诉,说丈夫忙于政务,能三两个月夜不归宿。皇后皱了眉说我“不懂事”,教训道:“男子汉大丈夫,以天下为己任,岂能流连于闺房?” 我就连忙称是,道:“儿臣知道了——王爷是为了大隋而冷落儿臣,儿臣可比元姐姐幸运多了。” 适时提出了太子妃元氏,漫不经心,但立刻引得独孤皇后沉声追问:“你元姐姐怎么了?” 我就做出同情又为难的样子,叹气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姐姐最近时常在我这里落泪,说太子另有新欢,冷落了她……” 独孤皇后的眉头立刻拧成了川字,把案一拍,拂袖而去。 她从此嫌恶太子。 我的计划里,清河公杨素深得文帝信任,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于是我得了闲,就找他的夫人闲话家务——不过他的夫人也真多,除了三妻四妾,歌姬舞女,还有熏香的,打扇的,捶腿的,扫蝇的……数不胜数。 其间最特别的,就是当初站在乐昌身后,跳脱如骄阳的那个红拂——她每次都冲我笑笑,仿佛什么秘密,想要向我透露。 但我忙的是我的筹码,杨夫人们,我只是敷衍。红拂,我始终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这样忙碌,过了七年,时机终于成熟—— 独孤皇后坚持,杨素力保,他,入主东宫。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仁寿四年文帝纵欲身亡。 都说他是因为独孤皇后死了,就纵身花丛,结果筋疲力尽——但也有传闻,说是扼杀,毒杀,缢杀,砍杀…… 不论是怎样杀,矛头都指向了他。 其实并不错,是他。 是他在那日进宫请安时垂涎了宣华夫人,宣华夫人大声斥责,并且向文帝说:“太子无礼。”文帝急召庶人勇,但杨素抢先知道了消息,并通知了他。 他因而暗中逮捕了传讯的柳述和元严,篡改了诏书,又派左庶子张衡到仁寿宫伺候——张衡就把毒药掺进了文帝的汤中。 结果,文帝一命呜呼。 传闻像瘟疫一样蔓延。 但真正要我命的那个瘟疫,并不是他弑父的举动,而是他在守灵的夜晚去到宣华夫人的宫中—— 我尾随着,看那猩红的宫灯啊,突然就解开了心里埋藏十五年的那个迷团—— 宣华夫人,乐宜公主,我的另一个姐姐呀,原来就是当年掖庭里,叫他魂不守舍的那一个人。 十五年啊! 可怜我还喜滋滋压上我所有的筹码,想赢回他的心,却不想赢回的,只是他心仪的女人。 我能容他的疯癫,容他的轻狂,容他的跋扈,容他的嚣张——我甚至能容他不爱我,但我怎能容他爱乐宜? 我的心里开始憎恨——乐昌,乐宜,同是我的姐姐,为什么一个就高洁得连我的婚姻都厌恶,另一个却下贱得和仇人同帐? 憎恨啊,憎恨——更当我想起方才杨素府上来报,说红拂同人私奔了——同是女人,为什么她就与人双宿双飞,而我,就独自在宣华宫门口彷徨? 我捏紧了拳头,捏紧了拳头,指甲都抠进肉里——感觉自己正握着那个同心结,多年来不离身,一直挂在腕子上。 同心结,同心结!他既不和我同心,何苦又弄出这个结来,哄得我像是一个傻瓜! 我冷冷的,冷冷的对着红白喜事同时进行的夜空笑出声来,啧啧,如同夜枭。 “娘娘……”边上经过的一个小太监诚惶诚恐地唤我,“娘娘,夜深风大,奴才伺候您回去吧。” 我低头扫了他一眼,目光冰冷,叫他打了个寒噤。 “我差你办件事。”我幽幽地说道,接着,伸出手,松开拳,把那个鲜红又端正的结展现。 “去——”我抬下巴示意着宣华宫的方向,吩咐小太监,“把这个结送去给宣华夫人,就说,是太子,不,是皇上赏赐她的。” 小太监怔怔看着那个平淡无奇的结,却也不敢怠慢,一溜烟的去了。 我,则立在夜风里,继续冷笑,笑夜色苍茫。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 他得了天下,得了美人,而我的天下,在瞬间倒塌—— 我更失去了我的筹码,后来仙都宫的阴谋,非但没赶走宣华夫人,反而累了我“夙禀成训,妇道克修”的声名。 两阕《长相思》,让我成了天下的笑话。 罢了,罢了! 对着宣华宫的笙歌,我想——罢了,倘若今生不能拥有他,我为什么不毁了他?一同投胎转世,六道轮回,或许,就再见到他? 这个念头甫一上心,我惊了——我怎么变得如此怨毒? 可是我瞥一眼我的银镜,看自己容颜如花,便不奇怪了,想——是的,比起乐宜,我美千倍,我贵万倍,我是当真的金枝玉叶,我还助他登上王位,然而他竟如此对我,这是他应有的惩罚! 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仿佛新婚之夜,他的动作。 天下。当时他这样笑。 天下!我也笑,我便要叫他失了天下! 从此我不再忤逆他,怂恿他修建东都洛阳——先建显仁宫,后修西苑,奇材异石,佳木珍草充实其中。 我怂恿他广征美女,并陪着他从中挑出品貌端妍的十六人封为四品夫人,主持景名、迎晖、栖鸾、晨光等十六院。 我又帮他选了三百二十名美女学习吹弹歌舞,日日新婚,夜夜洞房。 …… 曾经有一段日子,宣华夫人已经死了,我犹豫,是否就此回头,和他重新开始,了此余生。我因而作了篇糊涂的《述志赋》给他——不过,他看也没看,仿佛他比我更急着走向灭亡。 那就这样吧! 散春愁,醉忘归,夜酣香,追秋月…… 那就这样吧! 我的银镜里映出另一个男人的脸庞——宇文化及,现在的校尉,未来的将军,是否愿意为我杀了他呢? 那就这样吧! 我向这个男人敞开了胸膛。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那一年江都的琼花开得近乎放荡。 李渊已反,长安洛阳尽失,大业的年号也换成了义宁。 在义宁二年,我陪着他,坐在离宫里,对着我的银镜,拔他的白发。 他这年整五十了,我们也算是白头到老了,然而我不甘心啊,我要毁灭了他,让一切重新来过。 “真是颗好头颅啊。”他忽然不着边际地说。 我一怔,被他在镜子里抓住了眼神。 “你说,天下有多少人想要这颗头颅呢?” 他凝视着我,犀利的目光完全不像是一位昏君。 我的手颤抖了,颤抖了——莫非他已经知道? 可是他并没有拆穿,高深莫测的一笑,就看向窗外去了——一树琼花正开得灿烂。 在那一瞬间,我的心仿佛掉进了一个深渊——天啊,我做了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陛下,我……” 我张口欲言,然而已经失去机会了。 宇文化及闯了进来,一条白绫利索地勒在他的脖子上。 “等等——”我嘶声叫着扑上去拉住宇文化及的手,“等等——不要杀他——” 宇文化及不听,白绫只是收紧:“他这样负你,你为什么舍不得他?” 是啊,他这样负我,我为什么舍不得他? 可我就是舍不得他!舍不得他呀! 我看着他的脸色渐渐青紫,眼神渐渐涣散。我知道我阻止不了宇文化及了,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我无力地抬起了头,迎着他垂死的目光。 “为什么,我给了你天下,你却要要这样对我?” “天下……”他艰难地吐出不成句的词语,“得天下……我失去……她……” 然后,他咽气了。一滴眼泪滴在了我的肩头——正和我的新婚之夜一样。 得了天下,失去了她。 那我呢?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终于,属于我自己的国,在我自己手里灭亡。 我却并没有追随他于地下,而是嫁了宇文化及,又嫁了窦建德,再嫁了突厥可汗。 贞观四年,有位大将军叫李靖的大破突厥,将我迎回了长安——他竟然是红拂的丈夫。 红拂见了我,还是笑,仿佛有什么秘密要向我透露。 只是我没有兴趣了。 我再嫁唐太宗做了昭容。 他不在了,我变得人尽可夫——这算不算对我自己的惩罚? 也许吧,我要受尽了所有的惩罚,再去地下寻他。 然后,我要告诉他,他得了天下,失去了她,可还有我呢……我和他永矢相爱,海枯石烂,贞情不移。 铜镜·参商 有一对铜镜,一面是参,一面是商。 参,在李靖的手里,商,他送给了我。 于是那一天,仁寿四年秋七月丁未,我决定和他私奔。 不过,私奔这事却不是那一天才想起来的——早在十二年前,我就想找个人逃脱这牢笼了——那时,我才十三岁,刚刚嫁给清河公杨素为妾。 杨素的女人很多,有一些他爱过一阵子,然后淡忘了——比如他的夫人;有一些他连一眼都没有看过,就打发去做活了——比如我;还有一些,叫他猜不透,摸不着,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他就时不时会去宠一下,爱一下,以解无聊—— 比如—— 南朝来的亡国公主,乐昌。 这女子先我三年进门,清丽如雨,淡漠如烟,平日里最多不过弹一曲《玉树后庭花》,客人以为不祥,她就会说:“我本是不祥之人。”接着,飘然离席。 而更多时候,她对着半块玉镜出神,纤细的手指抚摩着镜子的伤口,良久良久。 我猜,她一定有一个爱人,和这镜子有关的爱人——决不是清河公。 看她那漠落的神情,黯然的泪下,我和自己发誓——倘若有一天,叫我遇上一个心爱的人,我一定追随着他,慢说天涯海角,就是刀山火海,也不回头。 有一对铜镜,一面是参,一面是商。 参,在李靖的手里,商,他送给了我。 于是那一天,仁寿四年秋七月丁未,我决定和他私奔。 不过,私奔的决心却不是那一天才下的——早在十一年前,我就决定要主宰自己的命运了——那时,我才十四岁,手持红色的拂尘,侍立在随便什么人的身旁。 那一年举国欢庆,因为战功赫赫的二皇子,晋王杨广回京,此行特为和前梁明帝的公主萧玉儿成亲。 他们的婚期定在大年初一,成亲前三天,晋王带了萧玉儿公主来清河公府谢媒。 清河公带着全家出迎,花枝招展的女人,排了一院子。 乐昌公主就站在我前面,秀发一如往常的挽了个缵子,但是光可鉴人,更叉了一根玉钗,碧盈盈。 奇了,我想,自我进门,从不见她这样修饰——今日这是怎么了? 晋王已和新王妃携手而来,立在清河公的面前,双方客气万分。 我听见乐昌公主问道:“老爷……这是……” 清河公道:“夫人该打了——这是新王妃,你自家姐妹,你怎么不知道?” 乐昌公主晃了晃,几乎摔倒。 我连忙将她扶住。一抬头,看见晋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光——悔,恨,悔恨交织。 “还要谢清河公和夫人的大媒,让我得此尤物。”他说。 我瞧着他,嘴角似笑非笑,眉眼似愁非愁——这光景,是来谢媒的么?分明像是示威,或者报仇。 “不敢不敢。”清河公连连摇手。 “不……不……”乐昌喃喃。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我能听见。我怀疑她快要晕倒了,扶着她道:“夫人,回房去么?” 她还不及回答我,那边晋王已经跨前一步,盯住了她——接着伸出了手,松开了拳,将一个鲜红又端正的同心结展现。 “多谢夫人当年传授。”他对乐昌说。 然后把结交到了萧玉儿的手里。 乐昌公主终于站立不住了,整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我的身上——她的颤抖,她的绝望,也都在那一刻倚靠到了我的身上。 “夫人……夫人……”我唤她。 而她听不见——没人听见,都忙着恭喜呢。除了晋王,看了一眼,被人群拥走了。 公主就此病了。 从初一病到十五,先还有人来看看,后来,个个忙着去晋王府巴结新王妃,都不上门了。太医来瞧过一次,说,心病,尽人事,听天命。 我听了,知道公主这是没救了。不由得瞥了一眼她妆抬上的半块玉镜——她要是就此死了,那么,她那个心爱的人怎么办? 长安灯火,千家万户,笼罩在同一个黄昏。 我守不住病入膏肓的乐昌公主,就在后院里发愣。 然后我听见一个小厮骂道:“你这人,是疯了不成,这破玩意要黄金万两,你倒贴我,我都不要。” 我循声望去,就见后门口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手持半块玉镜,是寒风里瑟瑟。 他说,倘若有人能拿出另外半块玉镜的,他就分文不取,双手奉送。 我一时喜得拂尘也扔了——这玉镜,踏破铁鞋无觅处,公主的心病原来在此! 我急急奔了过去,恨不得立刻就将这书生拖了去见公主,不过,那小厮还在,我怎敢造次?因而胡乱遍了个理由,骗了那书生的姓氏籍贯。 徐德言,南朝旧臣,建康人,故国亡后,流落至长安。 我越看就越是他了,只待公主一醒,我就把这事禀报。 可是,乐昌公主没醒。 身子没醒,心也没醒,昏昏沉沉在床上说着梦话。 我起初一个字也听不见,可到了两天后的凌晨,忽然听她清楚地说道:“倘我不是我,你不是你,共此一生,也了无牵挂。” 我被唬了一跳,疑心他这是要回光返照了,连忙披衣起身,意欲寻徐德言来与她相见。 可这时,偏她又接着说道:“唉,谁是谁,都是前生注定,你终究是你,我终究是我。我嫁了你的臣子,你娶了我的妹妹——我们,来生吧。” 听这一句,我不由愣在原地——她嫁了他的臣子,他娶了她的妹妹,这是在说谁? 看她清秀的脸上露出那样无奈的苦笑——那个人,那个娶了她妹妹的人,叫她魂牵梦萦,肝肠寸断,究竟是谁? 某些情景在我眼前飞快地闪现,一个名字几乎跳到了我的嘴边——难道是—— “救我——救救我——”乐昌公主突然向虚空中伸出了手,“救救我——别丢下我——救救我啊——” 我看见她煞白着脸,仿佛眼睛已经睁开了,在努力寻找着什么,但是找不见。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仿佛力气用尽,要死去了——那双手还悬在空中呢,似乎就等着那个人来搭救。 一个能够救她的人,强而有力的臂膀,跋扈,嚣张,轻狂,绝不是老爷,绝不是在寒风里瑟瑟的书生,那应该是—— 我已没时间想,我感觉若再没有人握住公主的手,她就死去了。 我不忍,一个箭步冲上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我,舒出一口气,微微笑了起来。 她当我是那个人啊!我震动了——倘若我也有一个人,一个可以在噩梦里拉住我手的人,那便是死了,也甘心啊。 私奔的决心,就在那一刻立下。 我发着我的感慨,做着我的迷梦,然后陡然发现乐昌公主醒了,正惊愕地看着我。 “夫人……您还好吧?”我问。 “我……”她只吐出一个字,就盯住了我——我读她的眼神,警惕的,分明是不想我知道什么。 “夫人是念着谁吧。”我善解人意地一笑,“我不会说的——念着一个人,总是没错的,夫人要念他,就该去追着他。” 她愣了愣着,眼泪滚滚流下:“你不懂的……你不会懂的……” “我怎么不懂?”我倔强地扬起了头,“夫人念的那个人,不就是——” “住口——” 她厉声打断我:“把我的玉镜拿来。” 我被她喝愣了——她此刻的语气这样坚定,仿佛把刚才的梦境一把抹杀。 我不明白,如果,爱一个人如此的辛苦,死去活来,为什么又勉强自己不去爱? 我开始觉得她很可怜。 我递给她那半面玉镜。 “出去。”她命令。 我没违抗,默默地走到门边,然后忽然回身,道:“前两天正元节,有一个人,抱着半面镜子来府上叫卖。”说罢就出去了。 有一对铜镜,一面是参,一面是商。 参,在李靖的手里,商,他送给了我。 他对我说,无论参商变化,天海相隔,我们永矢相爱,贞情不移。 于是那一天,仁寿四年秋七月丁未,我决定和他私奔。 但是在这之前,我想起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如果每一个女人都是商,总有一个属于她的参,那么,乐昌公主,当年匆匆把我赶出了房,匆匆招徐德言到了府上,匆匆和旧丈夫破镜重圆去了南方……而她心的另一个人,她的“参”,她就这样舍了么?她走时,连头也不曾回,仿佛逃亡。 那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但我还能记得自己看着她的马车绝尘而去,我怔怔立在当场。 “没想到,你倒是个有情的丫头。”清河公在我进府后第一回正眼看我。 他伸出了手,松开了拳,将一个鲜红而歪斜的结展现。 “这是公主当年亲手编给我的。”他说,“你既然伺候公主尽心尽力,就赏给你吧。” 这结现在就到了我的手上。 南朝的编法,南朝的花样,只不过像是北朝人的力气,拉得太紧,仿佛怕失去,所以要牢牢捆住。 这个结,和晋王送给萧玉儿的一模一样。 那一个人,那一个名字,乐昌公主厉声将我打断。 她或许也厉声将自己打断了。 然而她真的就能断绝吗? 我不信,至少我心里这个疑问就不消亡。 遇到那个心爱的人,就要去追啊。 十一年后,我要去追了——为什么十一年前她不敢? 我在清晨的时候,悄悄溜到了太子府。 昔日晋王,今日太子杨广,行色匆匆要进宫去请安。 我拦住他的轿子,他看了我一眼。 侍卫喝道:“大胆刁妇,敢拦太子的轿子!” 而他道:“慢着,我知道你——你是……” 他知道我?他根本不晓得我的名字。 我看着他。 他怔了片刻,仿佛由梦里醒来一般,道:“我知道你,你当时站在她后面。” 这一句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正是我想求证的。 他让我上了轿子。 在仁寿宫回廊外的假山下,当朝太子对着我,既不跋扈,也不嚣张,更不轻狂。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他说,“我梦见和乐昌一起到了江南,坐在就在琼花树下,她对我说,倘她不是她,我不是我,共此一生,也了无牵挂。 “我拉了她的手,说:‘那我就不是我,你也不是你,咱们就共此一生,无牵无挂。’ “她淡淡的苦笑:‘唉,谁是谁,都是前生注定,你终究是你,我终究是我。我嫁了你的臣子,你娶了我的妹妹——我们,来生吧。’ “我不能答应,一把将她搂住,说:‘我不要来生,我就要你。我要定你了!’” 他淡淡的语气,让我仿佛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凌晨。 她做的,难道是同一个梦吗? “红拂,你要做什么去?”他问我。 “我要和人私奔。”我坦白的说。 他苦笑了一下,道:“我还真羡慕你——那个人要你,而她不要我。” 你怎知她不要你?我几乎脱口而出。 不过,他已继续说下去:“况且,还有玉儿——我知道她对我好,然而,我心里放不下她了。她是无辜的。” 萧玉儿,为了他的太子之位,这和我仿佛年纪的姑娘费了多少的心计。 我十一年来,无数次想问她这件事,都欲言又止——我现在庆幸我欲言又止。 这无尽的忧,无尽的愁,无尽的爱,与无尽的债。 他们三个人有多少的牵绊啊,不像我,丢下那拂尘就来去无牵挂。 “红拂,你这样跑来,究竟有什么事?” 我笑了笑:“没什么事。” 我本可以伸出手,松开拳,将那个鲜红却歪斜的结展现,然而我没有。 我看见宣华夫人从回廊上经过,她长得和乐昌公主真像。 有一对铜镜,一面是参,一面是商。 参,在李靖的手里,商,他送给了我。 于是那一天,仁寿四年秋七月丁未,我和他私奔了。 同一天,太子杨广轻薄宣华夫人,宣华夫人大声斥责,并且向文帝说:“太子无礼。”文帝急召庶人勇,但清河公杨素抢先知道了消息,并通知了杨广。 杨广因而暗中逮捕了传讯的柳述和元严,篡改了诏书,又派左庶子张衡到仁寿宫伺候——张衡就把毒药掺进了文帝的汤中。 结果,文帝一命呜呼。 杨广登基,次年改元大业。 他是一位昏君,强娶了宣华夫人,并且喜欢去江都看琼花。 后来他被宇文化及勒死了,传说死时,流下了一滴眼泪。 我和李靖遇到虬髯客,投奔李渊,建功立业,那是另一个朝代,另一个故事了。 贞观四年,李靖的率军大破突厥,将萧玉儿迎回了长安。 她身无长物,只有一面古旧的银镜而已。 这时候,我想起了很多的往事,尽管多少有些小小的遗憾,但是,我庆幸我和李靖的那一对铜镜,是无论参商变化,也永不分离的。 夜空里,仿佛一个声音说道:“永矢相爱,海枯石烂,贞情不移。” 茫茫,回声,一声,两声,三声…… 后记·每个女人的镜子 每个女人至少有一面镜子,为着不同的理由,我们对镜梳妆。 乐昌的镜子,是尽人皆知的,那佳话,流传了千古——然而,真的是佳话吗?没有什么,随镜子埋葬在地下吗? 萧玉儿的镜子,我所杜撰——命带桃花的皇后啊,对镜描眉时,是怎样的心情?她真如史书中记载的一般,懦弱无能吗? 红拂的镜子,故事还没有开始——当她在小客栈里梳着头,那伟岸的英雄忽然走了进来,她难道没有砰然心动吗?她那些小小的遗憾,是为了那英雄,最终漂泊海外吗? 每个女人至少有一面镜子。 又:本来想把这个故事放进《四京旧物志》里,但是一来太实,二来《长安影》写过了长安,《金陵红》又写过了陈后主,所以,干脆就独立成篇了。最是喜欢飞花的《分合镜》,然而和她相比,我太过混乱和激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