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艺术家的史诗

一个艺术家的史诗 by 杨炼 曲磊磊的作品《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诗》,把他创作中始终贯穿的某些因素推到了极致。这里,我第一指的是他对人生和人性处境的深刻关切;第二,是不停建立自己艺术观念和形式的努力。进一步说,对于“人”的关注,内涵了“为什么”的问题──艺术,是否仅仅是一场游戏?艺术形式之“新”,是否应当是它内涵之“深”的延伸和呈现?如果是,“新”到什么程度才算抵达了那个“深度”?──“为什么创作”和“怎么创作”,终于又合而为一。 把中国艺术(特别是古典艺术)理解为“无人”的,并以此来与西方传统中的人性追求相对比,是一个极大的谬误。造成这个谬误的原因之一,是人们太习惯于根据表面的“题材”作出判断,却忽略了“人”在艺术中真正存在的方式。中国古诗中,屈原当然是“有人”的。但如果仅把那理解为他的悲愤投江,这个“褒扬”又成了贬低。他的“人”,纯粹存在于《天问》、《离骚》、《九歌》那一系列杰作的辉煌创造力中,而与那些传记传闻无关。同样的道理,中文古诗又常常由于它们歌咏自然而被认为是“自然的”,但仔细考查一首“七律”的形式吧:那些“平仄”堪称立法,把一首诗在视觉、听觉、词性等等方面的美感逐一规定,那个人类最古雅精美的传统究竟是“自然的”还是“极度人为的”?中国传统山水画,确实与西方绘画的单点透视不同,但它是“多点透视”,而非“无透视”。艺术家可以不追随外在的“逻辑”(如果有!),而以“分身法”在自己选定的每个点上观察世界,又最终把各种印象归纳于一幅作品中。“人”在这儿,不是锁在肉身之内的凡夫俗子,而是“千手千眼”的艺术观音!曲磊磊的作品也是“有人”的,作为当代中国艺术家,他的道路更加复杂坎坷:他得从一个“无人”或“非人”的处境开始,通过对人的追求去获取艺术的真谛;又在艺术形式的建立中,把“人”的内涵发挥到极点,直到突破国界、文化、语言、时间、甚至一块石头坚硬的表面,把这追求写成一部史诗:一个艺术家的史诗。   研究当代中国艺术的人们,一定会引用“今天”和“星星”这两个词。那是七十年代末的北京,大街小巷都被全国来的“上访”人群挤满了。北京西单“民主墙”,是这些文革中受尽冤屈而又投诉无门者,唯一发泄不满和寻求同情的地方。那儿,也是我们这些年轻诗人、艺术家出没聚集之地。一些小团体组成了。各种各样的油印小册子贴到了墙上。一种震撼:个人默默忍受的痛苦,其实又是和亿万人相通的!陌生的人们被命运的同感融为一体。一个简单的句子:“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觉”,已经和空气中充斥的宣传污染和政治谎言划清了界限。当我们不约而同的把那些既无感觉又无思想的政治“大词”清除出诗歌,它堪称我们的第一个小小的诗论。那时,甚至查禁的压迫、逮捕的威胁、被列入黑名单的恐惧,都加入了“反抗的诗意”。我至今记得:一页《今天》从手摇油印机滚筒下慢慢印出时,涌进心里的激动、庄严、甚至某种神秘感。毕竟,这是我们自己的作品啊!也是在这本杂志上,我初次结识了磊磊的作品。他为诗歌所做的一幅幅线描插图,至今不失其清新纯美:一条柔软环抱太阳的女性手臂;一滴晶莹垂挂成地球的泪水;一个男人蹒跚步向落日的背影……不是用另一种口号反抗官方的口号,而是对自由之梦的细腻触摸,并诉诸于久违了的中国古典绘画的线条之美!好的艺术,总是以自身的“存在”去建立标准、淘汰劣作的,与此相比,任何批驳辩论的文字都显得薄弱。我们在学艺之初,已经记住了这个道理。   现在是二零零四年,中国和世界,以不同版本演出各自的戏剧。中国艺术家的名字,已走出了国际艺术展上珍稀动物的阶段,不少甚至颇有“走红”之势,特别是当他们学会玩文革之类“红符号”的游戏之后!我在一九九七年“卡塞尔文献展”和二零零零年南韩“光州双年展”上,都以“伪造的成功”为题,讨论了这种所谓“成功”的危险:其一,它是对西方艺术判断标准的毁灭:试想,安迪·沃霍尔之后,哪个艺术展会接纳一位如此简单地玩“文革宣传画+可口可乐商标”的西方艺术家?但为什么对一位中国人标准就不同(降低)了?这种“优待种族歧视”所伤害的,难道不正是人们据以判别作品优劣的标准本身?其二,它也是对中国真正艺术的威胁:当如此“快捷方式”大行其道,谁还有必要忍受工作室里的沉默和孤独?当一点中国政治和文化的土特产,加入一点西方时髦科技的佐料,就能迅速烹调成一锅“后现代”杂碎汤,且令评论界津津有味、艺术家名利双收,谁还能安守探索者的清贫?更可怕的是,当血淋淋的政治苦难被安上商标大肆叫卖,那些苦难真正的受害者却被忘了。他们的痛苦被卖了,成了“中产阶级艺术家”和“异国情调伪艺术”的一道装饰!对我来说,那种对遥远别处的“政治关注”是虚假的。“中国”、“伊拉克”就在每个人脚下。对任何“别人”的关注,必须落实到对自身现实的反思中。也只有这样,你才真正承担反思(以及反抗)的后果!正是在这里,曲磊磊的《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诗》才体现出意义:他拒绝廉价的诱惑,而把焦点锁定在“人的处境”上。这里被描绘的“每个人”都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他对“人性”理解的深度。是这个“根”,支撑了这部作品的内在空间,并给了它存在的理由。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诗》,是曲磊磊自七十年代末“星星”时期以来,一系列作品持续发展的结果。八十年代中期,当我们层层反思中国的历史和文化──特别是二十世纪中西文化冲撞造成的极度意识混乱──他的绘画“兵马俑系列”,通过把自己的肖像画入支离破碎的兵马俑群像,传达出历史的沉重和个人觉醒的力量;八十年代后期,曲磊磊移居英国,加入了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拥有文化自觉的移民潮。在西方谋生之不易,给“自我”这个曾经空洞的口号,注入了实实在在的内容。同时,这一代所体验的“文化冲突”,又决非生活方式之改变那么简单,那是一个人精神追求的断裂与重构!这个过程无非有两种后果:一是追求的结束,无论是干脆放弃还是以瞄准市场泛滥“制造”的方式;二是面对断裂,把过去“太中国”以至不够深刻的思考,加深到直逼人性普遍处境的地步。也就是说,继续向前走、向深处走,直到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幸而,曲磊磊选择的是后者。他出国后的作品,堪称多种多样,从中国水墨、西方油画,到字加画的拼贴都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二零零零年展出的“手”系列,那应当称为《史诗》的先声:展厅中,“手”既是主题,又是形式。粗壮的、纤细的、伸展的、紧握的、青春美艳的、饱经沧桑的、挥舞呼喊的、哑默无言的……手的表情、言辞、灵魂,衬着淋离的色彩和斑驳如断简残碑的汉字,给观者一种直穿历史而出的打击。这还不算,众“手”中央是一座装置。曲磊磊在英国海滩上,偶然发现一种黑色卵石,其上有白色花纹酷似英文字母,他就以此拼成了“手”作品的主题:“历史在沉默中浮现”。这点睛之笔,犹如被周围众手高高擎起,把作品的内涵突显到每个观者眼前! 由此可见,《史诗》之出现,有深刻的必然性。在对精神内涵的拓展上,磊磊又突破了他在“手”系列中还隐约可见的中国隐喻,这里的“人”是真正普世的人。那一张张肖像,从西藏女人到英国农民,从911纽约世贸中心的死者到中国四川彝族姑娘,从诺贝尔奖得主到伦敦街头的老乞丐……如此不同又如此相同:每个人都是一个普通人;但每个普通人都有一个绝不普通的内心;那组成了一部部波澜壮阔的史诗。那些脸,犹如时间之手的一尊尊雕刻,既罩着命运的阴影又透出生命的光辉。仔细看去,每幅肖像下,又能读到一行文字,那是被画者的话,磊磊让它们静静“浮现”在背景中。于是,我们直接听到了一个个鬼魂似的语音,老乞丐说:“你必须向所有人乞讨”;西藏女人说:“我这辈子就做一件事,求佛把我变成男人”;英国家庭主妇说:“尽我所能保持所有事物的平衡”;中国作家说:“内心是唯一的方向,我要走到自己的极端”……石头也又一次开口了。我们再次见到,嵌有天然白色字母的黑卵石拼出“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诗。”大自然中最能与时间抗衡的石头,一经人手的触摸,也加入了我们的世界,揭示出普通人生内包含的沉甸甸的史诗内核! 在看惯了─看腻了各种以“新”作招摇的艺术时装秀之后,我们都已学会了:别上当,先等等,看是否用不了多久,“新”的表皮下又会露出“空洞之旧”?但《史诗》经得起检验,它的形式之“新”,完全建立在内涵深度的支持上,因而有真正的“必要性”。换句话说,它采取独创的形式,是因为古今中外没有一种现成的“定式”或“套式”,能被用来表达“这个”自己的感觉──它不得不“新”!这种原创性,体现在它既综合、又超越各种艺术的能力上。它是观念艺术──整件作品中,浸透了对政治处境、社会现实、民族异同、文化比较的思考;包括历史,一个统称的“历史”和每个活生生的却又常常是隐身的人的关系;包括艺术史,什么是“现在的”艺术?什么是“过去的”艺术?艺术之内有没有“进化”可言?由此,它已突破了一般社会学的层次,进入了对时间和空间(存在之本质)的思考:肉和纸的“速朽”与石头的“不朽”间,究竟有没有区别?有,区别在哪里?没有,它如何达成?等等。它也是装置艺术──作品完全建立在对整体空间结构的设计上。根据场地环绕悬挂的肖像画,围着中央“点题”的石块组合。幽暗的室内,灯光和专门作曲的音乐配合,每分钟聚焦于一人(一画),那一瞬,我们几乎能看到和听到他们的内心世界!最后,灯光通明、音响大震,人们的关注点集中到石头上,那“无人之人”宣叙着“无辞之辞”!它当然又是绘画艺术──每幅肖像,在专业者仔细审视下,都是对源远流长的中国文人画的创造性继承。这里有东晋顾恺之的“传神”;有南朝宗炳的“以画悟道”;有宋代苏、米、黄倡导的“文人画”;有徐悲鸿的“素描为一切绘画之基础”,磊磊的立意、构图、运笔,就是在技法上也经得起最严格的检验。此一举至关重要,它重建的是艺术的信用,建立在艺术家的手艺上!与之相比,艺术展上观众们那句话:“这就叫艺术呀,我也能行!”已经判别了一件赝品!它也可以拥有行为艺术、多媒体艺术等等名称──画家自己和被画者们,都在同一个“行为”创作过程中。一个个地找,一个个地画,一个个地采访,都是一种扎扎实实的“形式”,远比当今大多哗众取宠的“行为艺术”有份量得多!“多媒体”则体现在音乐作品的有机组合与因特网的参与上。《史诗》的空间,通过网络延伸到无限大,使每个接触到它的人、每个被自己的一生其实是“一部史诗”所点醒和震撼的人、每个由此开始重新思考自己人生定位的人,都被包括进来,成为这件作品的一部分。《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诗》,包容、敞开、交织、重组各种艺术语言,直到建立起唯一的语言:它自己的艺术! 什么是“东方”?什么是“西方”?什么是“传统的”?什么是“现代”的?这些看似复杂纠缠的问题,对真正的艺术家来说,其实又根本不是问题。哪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在文化上是“单一的”?我们从来在组合。更开阔的视野,意味着更强有力的组合。《史诗》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案例,让我们分析,是什么样的“人生”思考,在对表达提出要求?又是什么样的艺术形式,令作品辐射出的能量,远超出艺术家构思的预设、甚至一切抽象的定义?正如曲磊磊在某处说过的:“集半生之悟,把概念放在一边……生还之路,是把握心里那个真正的自己。”这就是中国古人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现代版吧。当代艺术的泥沙俱下、众说纷纭,不是在否定应当有一种艺术判断标准,恰恰相反,是在肯定对那个标准探求之必须!在一切已信息化的二十一世纪,那个标准不能龟缩、依托于某种土特产式的文化特性(CULTURE─IDENTITY),画地为牢无异于自欺欺人。另一方面,又必须警惕“异国情调”的廉价诱惑,在“政治正确”的庸俗──甚至“官方”──口号下,把对标准的放弃当作了对它的建立。其实,好的艺术中,从精神到语言的“个性”从来触目。其内涵和形式间的“必要性”,使它们永远呈现出一种朴素单纯(注意:不是简单!)。就像考试中遮去考生的名字,只根据考卷判分,让作品本身那些“不可替代”的因素说话,比众多政治的、学术的“理论”都可靠。因为潮流会改变、时装要脱下,历史千变万化“人”面对的,还是赤裸裸的自身。艺术的同心圆,依然围绕着我们对自己的追问这个圆心。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诗》就是一个同心圆。文化的、历史的、国际的、本地的、一代人特有的、某个人个别的因素,渗透、汇合成曲磊磊手中的丰富血脉,又通过他一次性显形。这也是一个人。众多人中的一个。他轻轻放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艺术家的史诗。 COVE PARK,SCOTLAND· 二零零四年七月十七日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