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她从小就是个话很少的孩子。
妈妈把她的“语言障碍”归结为她的两“劫”。一劫是很小就被送到乡下姑妈家养了一年半。那时候家里经济困难,姐姐体弱多病,在幼儿园里接连生病,爸爸妈妈上班又很忙,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把姐姐从幼儿园里接出来,白天送到一个很会看孩子的阿姨家里照看。四个人的用度加上阿姨的看孩子费用,就入不敷出了。她虽然小,但很健康皮实,爸爸就把她送到乡下便宜一点的地方养了一阵,暂时度过难关。
妈妈提起这一段,还会掉眼泪,觉得好像亏欠了她很多,说去时她还挺聪明活泼的,回来就有点木木了,不怎么爱讲话。其实她自己对这一段什么印象都没有。农村嘛,即使营养不大良,除了长身体,发育晚一点,似乎也没什么大碍。
第二“劫”是回到父母身边以后,有一次,她得了急性肺炎,高烧到“抽风”,就是双脚乱蹬,口吐白沫的休克状态。那天正好是三八妇女节,幸好单元楼里住了一位儿科大夫在家休息,急忙掐人中穴什么的,手忙脚乱把她弄醒过来,据说“抽风”超过一定时间,会引起脑部细胞死亡,把孩子烧成傻子。
总之,她后来虽然恢复健康了,妈妈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总说她不如以前聪明了。(郁闷ING)有时候,她干了什么“缺心眼儿”的事儿,爸爸义愤填膺地抱怨一句,“这个木鱼脑瓜!”妈妈就过来很心痛,很怜惜地摸着她的头,要么说,“不能怪她,这孩子,叫乡下给耽误了。”要么说,“小朋友,都是那回抽风给抽傻了。”(faint).
她听了这话,倒是觉得宽心很多,反正她的“木鱼”脑瓜已经改变不了了,至少自己不用负责任,还可以找出一二三个原因来,都是人力不可控制的发生,难道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吗? 而且有了这种种理由做挡箭牌,她就算呆头憨脑也分外理直气壮起来。
还好,大一点的她,除了记事晚一点,懂事晚一点,好像也没和别人什么不同。不过难免的,这种有些“迟钝”的状态一直延续到她的少女时代,遇到她的初恋,后来成为她老公的那个人。 :))
她和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他俩都记不清楚了。她小学毕业后,居然很运气地考上重点中学,开始住校,那时他也在住校,他给她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晚自习的时候,他总是来找她借词典。
那时语文课的作业经常需要查词典,很多人懒得把砖头一样的词典搬来搬去,就看看周围有没有同学带了,借用一下。她就是那个老是搬着词典来去,不辞辛苦的人。他和她不在一个班,但是估计他借用词典的范围十分广泛,时不时流窜到她们班来。
初中的他个子小小的,好像比课桌也高不了太多,她一没留神,他就蹿到眼前了,一把抓起她的砖头,说,“你带词典了?太好了,真是救命啊,我拿去用用!”他也不呼她大名,估计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看到课桌上的词典,认书不认人的。况且他已经把书拿在了手上,她还能不借不成?不过,打心眼儿里,她不管自己在不在用,都是很高兴借给他的。
她是个沉默的女孩儿,而且有点懒,主要在待人接物上,平时见人不喜欢打招呼,她觉得每见一个人都要笑一下,表示“我认识你,我知道你也认识我”,不是很麻烦吗?全班六十个人,年级上两个班,要是每见一个人就点头保持微笑一下,那还不点成鸡啄米了?总之,她通常偷懒的做法就是老远看到一个半熟不熟的人,赶快把眼睛挪开,装做没看见,基本采取“掩耳盗铃”的政策。她是宁愿沉浸在自己的“神游”,甚至是“脑海什么也不想”的空白状态,也不愿受打招呼的“负累”。
结果久而久之,她的交往圈子,就仅仅限于宿舍里的几个女孩儿,班上坐在前后左右以一人为半径,以她自己为圆心的圆,或者体育课上排队正好紧挨着她的女生。她在人际交往中的笨拙,就逐渐成为一种“孤傲”的印象,但凡不是太活泼,太大胆的人,一般都不会或者不敢随便搭理她。 :D
这么着,有一个邻班的男生,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问她来借字典,她感觉挺新鲜也挺好的,“看来我还没有恐怖到叫人“望而生畏”的地步嘛!连外班的人都敢来“骚扰”我”。她心下得意地想。
经常他借完了,后面就有几个男生跟着冲他嚷嚷,“唉,卷毛狗儿,你用完了给我用一用。”看来朝“二道贩子”借,比向她这个OWNER借难度要小很多,她没来由得觉得好笑。顺便也知道了他的外号,抬眼看看,这个小不点儿,还真是一头卷卷的头发,估计是天生的,比较少见。
后来她不再住校。他就滑出了她的“社交半径”,形象自然在她脑海中逐渐消失了。她几乎都已经忘记他们居然每天还生活在同一个校园。
高一的下学期,班主任把中间两个大组合并,形成一个有四个竖排的巨大板块,她居然阴差阳错就坐在了他旁边,当然另一边是她一直固定的女同桌。她这才又打量了一下他,非常吃惊,他不在她“视野半径”的这几年,居然一蹿老高,要不是他的一头招牌卷卷毛,她都已经不敢确认是以往老向她借字典的那个人了!
当然,她并没有主动提起过去一同住校的经历,多半只是,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他们除了借借字典,几乎没说过别的话。
像所有高中学生一样,她的生活是平静而有序的。但是成为他的同桌之后,她经常会受到他林林总总“事故”的骚扰。
比如他经常在早自习铃声响了很久,同学们已经朗朗读书了半天之后,慌慌张张地出现在她的另一边。喘着粗气,衣服也被书包斜拉着似乎错开了一个扣子一般。她不知道别人怎么觉得,但是作为同桌,她昏昏欲睡的读书是经常被打断的,她甚至能感觉到耳边扑过来的一阵乱七八糟的气息里,都在冒着热汗!
她心里有些想不通,“要真是泰然自若,不在意迟不迟到的,就干脆大摇大摆地迟到。要么就牺牲两点睡觉时间,总好过这么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热汗都冒上十分钟的,不是很遭罪吗?”
他坐下来通常还要讲讲今天为什么迟到了,当然是讲给他的另一个固定男同桌,可是他粗气喘喘,她想不听见都不行。
“什么时候开始查校徽啦?我说?开始我说忘记带了,还装模作样把内外衣服口袋都翻了个遍,结果他们还是记了我名字!真是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包子铺里这么多人?我以为包子今儿免费呢!结果排半天队,一毛也不少收!我要是开个包子铺,星期天拣没人的时候半价!”
“我怎么这倒霉!自行车坏了,今天挤公共,眼看车门要关了,我还没上去,结果用饭盒一挡,一下就把饭盒夹扁了!”说着从书包里面掏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饭盒。
她觑了一眼,笑坏了,但又不好意思让人看出她一直在“偷听”他和同桌的谈话。她一手扶着书,一手托着腮帮子,其实是挡着嘴,怕把下巴笑掉了。
有一次,他迟得一直到第一节正课打上课铃,才赶来,见了男同桌撂下书包就开始叙述,“哎呀,你今天差点见不到我哪!我可是急中生智,大智大勇才赶来的呢!”
“今天我爸出门儿的时候,居然把我反锁在家里了!我们家的门,有两个锁,我只有撞锁的钥匙,结果今天老爸出门儿忘记了我还在家,就把下面锁也用钥匙锁死了,等我发现的时候,家里只剩下我一人!”
“我拎着书包,想从邻居家的阳台翻出去,毕竟两家的阳台只隔着一堵墙。”
“我在阳台上叫了半天,他家都没人。正一筹莫展,没想到从阳台上看见邻居从楼下走过,我大喜过望,在阳台上大声叫唤,才把他们家人引回来,翻阳台出的门儿!”
那个男同桌问,“你们家几楼?”
“六楼”他得意洋洋地答,“要不我说大-智-大-勇呢!”
“!@#$%^&*”
她在一边都听呆掉了,心里想着,“怎么不光他老出状况,他爸爸也会这么。。。糊里糊涂呢?家里一个大活人没出门儿,都不知道呀?”
她看看身边这个刚刚从六层楼上翻墙为读书的家伙,越看越像是外星来客,好像根本和她生活在不同的星球。
那时候,学校的桌子都是翻盖式的,要想把抽屉里的书本掏出来,需要把桌面翻起来。她拿书通常都是把翻盖掀个小缝,免得把桌上东西弄到地上了,然后盲人摸象一般在抽屉里乱摸摸,摸几个回合,总能找到需要的书本。
同桌要拿本书,可真是“大动干戈”,而且还需要左邻右舍积极配合。他先把桌面上兵分两路,推到另一个男同桌和她的桌子上,然后掀开课桌盖子,一头扎进抽屉,大有不撅地三尺誓不罢休的架势。他的抽屉里面倒是干净整齐,他不光取出一本书,经常会顺带把抽屉里“优化组合”一下,比如文科和理科的书分开,作业本和习题集分开,而且会根据最近经常抽取的书目对抽屉里各路神仙的位置进行调整。
总是,他打开抽屉是一个大PROJECT,一时半会儿都完不了工。她的桌子被占去了一半,只好百般无奈地等待他收工,一直到下堂课打铃敲钟了,老师喊起立的时候,他才完工,从桌子盖后面蹿出来。而且因为PROJECT持续太久,他会忘记了曾经侵占她的地盘,若无其事地进行下一项“活动”,令她对着课桌上一堆他的书,哭笑不得。
刚开始他和她不熟,不怎么说话,也就是随耳朵听听他的故事。后来他近视了,但是总不肯戴眼镜,不知是从哪里弄出来的理论,说戴上眼睛就再也不能摘下来了,所以他就算两眼一片模糊,宁肯不看黑板,也坚持着不配眼镜。
所以就有了无数堂课,大家埋头在刷刷抄黑板笔记的时候,他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有点无所事事的样子,一会儿拍拍男同桌,凑过去说一句,“好好抄啊,字迹要工整,不要搞得我又看不懂你抄些什么鬼。”
过一阵又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凑近她,探头探脑,说,“不用担心,还是你的笔记整齐,我抄你的。” 她觉得有些不服气,“这怎么搞得像监考老师到处巡逻。自己不抄笔记,被抄的还要竞争上岗了?”
不过他抄了她的笔记,偶尔也会投桃报李一下。她的另外一个同桌任佳,特别爱讲话,碰上她感兴趣的话题,她也会和任佳在桌子底下叽叽咕咕几句。然后冷不丁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目瞪口呆。
他会在下面小声说一句答案什么的。要知道“救场如救火”,“救面子如救命”,如果不幸老师发现了他居然出手相帮“捣蛋分子”,顺带把他也点起来罚站,在她看来简直就如“陪杀场”一样堪称“英雄壮举”了。
怀着感激的心情,等到他被点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她自己坐在下面也会如法炮制,小声提示,没想到她和他的男同桌两个臭皮匠一块出谋献策倒反而会出鬼,比如男同桌说58,她说72,他估计两个耳朵听串了,说成52。
等到他坐下的时候,懊恼又恨恨地指男同桌,又指指她,问,“就你们给我瞎提示,还给我俩不同答案,我自己不会算吗?” 她觉得既可笑又可气,还有点委屈,也不好争辩,心里愤愤地想,不如把他当成是老虎屁股,摸不得的。
不过大部分时间他们都还相安无事,她是课代表,除了书本课后的习题,数学老师有时候会给她一张纸,抄在黑板上,做补充习题。
眼尖的他通常等老师一转身,就跳上来,说,“一会儿你抄完了,把那张纸给我啊!说好了!”
她说好。等到她抄完带着一手粉笔灰走回自己座位的时候,没想到手里的纸突然变得抢手起来。前后左右的同学们都嚷嚷着,“XXX,你手里那张纸给我抄抄,给我抄抄!”
她为难地看着大伙,又看看他,心虚地说,“他,他刚才已经预定了...你们,一个一个轮着排队吧。”
大伙儿不满地看看她,又迷惑地看看他,一副恍然大悟,愤愤然的样子,说,“为什么他优先啊,凭什么?”
有的还特意凑上来,鬼头鬼脑地问,“就--是的,他--这么有特权啊?”她听出话里的暧昧,很尴尬地站着,笨嘴拙腮,不知说什么好。
他呢,非但不尴尬,还拽得不行,说,“凭什么?就凭我先说的呗!我一个近水楼台,我不得月谁先得月!不光这一回,往后每次XXX抄黑板,我都预约了初抄权,你们,还有你,都通通排在我后面吧! ” 完了,还不忘回她一眼,“我说的对吧,XXX!”
她见他拽成这样,虽然好笑,但毕竟替她解了围,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点点头,只要大伙儿不再来拿她打趣,他说什么都随便他好了。
几个人哼哼地散去,有脑筋转得快的,赶快问他,自己能不能紧排在他后面。他得意洋洋地说,“可以!但是。。。你得把凳子挪前头点儿,你快把我位置侵占完了!。。。”俨然一副二地主的模样。
当然,做课代表的同桌,有沾光,就有倒霉的时候。她发课本,杂志,试卷习题,遇到脏的,缺的,磨坏的,一摞里表面,垫底的,除了留给她自己,通常几个跟她熟识和近水楼台的人,就都被她硬性摊派了。他就是少数几个,不管书多么“坏”,都可以叫她无忧无虑只管DUMP过去的人。
他好像从来不在意,有一回杂志实在坏得不像样了,她手里握着都不好意思交给他了。结果他看见,好像顺理成章就拿到自己手里,“我的吧?”然后刷刷两下,利索地撕下了惨不忍睹几页封面和目录,淡然地说,“书嘛,看内容就可以了,封面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她很佩服地看着他,觉得男孩子,就应该这么大度。
可惜他们同桌时间不长,高二没过多久,班上再次座位大轮换,他和她,就匆匆结束了这段朝夕相处的日子。
搬座位的那天,她心里忽然生出些许留恋来,这段日子虽然不长,但是他经常乱七八糟的ACCIDENT和无心快语无形中给她带来了很多快乐。她好像这会子才意识到。但是拙于表达的她,也只是头也没抬,收拾自己的东西。
临走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这下,我失去了我的眼睛。”
她吃惊地看着他,他脸上是挂着一贯在她看来“无忧无虑”,和“没心没肝”的笑容。他见了她的惊讶,又补充说,“我老抄你的笔记,不是失去了一双眼睛吗?”
那是他们整个同桌时代说过的一句最CLOSE的话,她好像读出了他和她一样的一点不舍,开心的朝他笑了笑。
这句话,一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还留在她的记忆中。
那时,他们已经成了夫妻,出门远行,他们一般都是随意地轮流开车。但是到了路况特别复杂,或者晚上视野受限的时候,他总是坚持让她看地图,看路标指路。
他信任地说,“这才是咱俩的最佳组合,你的眼神,和我的ACTION。”
她笑眯眯地说,“你以前就说过我是你的眼睛。”
他也笑,“那当然,我老早就说过这句话。”他瞟她一眼,“那时的你还是个土里土气,傻里傻气,木头木脑的小丫头。。。”
她作出一副要打他的姿势,最后还是把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看来他一直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