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夫人
李公尚
竞竹和丈夫徐明凡结婚五年,两人实际在一起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不到五个月。相隔太平洋,此岸思彼岸。他们这种暂聚久分的悲欢离合,渐渐成了周围人们的饭后茶余。
关心竞竹的长辈,似乎都有义务感叹一番:“竞竹这姑娘真可惜,结婚这么多年,就一直这么分着。年龄也不小了,连孩子都没有。长此以往,还有什么感情?不如趁早……”他们嘴上都很关心,心里却在倒腾旧账:当初你要是嫁给我儿子,哪有今天的苦果?因此,他们更希望能看到竞竹悔不当初的样子。曾经追求过竞竹的男人,发表议论就公允得没有感情色彩:“婚姻是以性爱为基础。没有性爱的思念,或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们嘴上似乎保持了中立,心里却正在幸灾乐祸:活该!让你守一辈子活寡才好!谁让你当初……这些追求者们,如今已经娶妻生息,自己的婚姻或许有性无爱,因而多半希望竞竹有受不了寂寞的时候,来求助于他们。倒是当年曾经嫉恨过竞竹的姐妹们,此时有了些同情,“竞竹也够可怜的,这样不上不下的,到底图什么啊!”只是说话的语气里,仍不失对红颜薄命的刻薄。
竞竹和徐明凡的婚姻,应算得上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当初,竞竹的母亲听介绍人谈起在美国做了博士后的徐明凡,心里便有了先入为主的同意。竞竹的母亲年轻时只读过护士学校,在后来历次评定技术职称时,屡因学历不高而难能高就。因而她对高学历有着水中探月般的好奇。一想到能在美国做博士后,就料定那必然是当了大学教授。于是便用她充分的想象力对亲友们说:大学毕业相当于助教,读完硕士就能当讲师,获得博士自然就是副教授,这博士后嘛,必定是正教授无疑。为了消除不同行业的亲友们的疑问,她则不厌其烦地换算着不同的职称系列来类比,例如助理医师、医师、副主任医师和主任医师之类,或者助理工程师、工程师、高级工程师、高高级工程师等。其实,那时徐明凡在美国读了博士后,做了好几个实验室,尚未找到适当的工作。
有亲友小心翼翼地问及徐明凡的年龄,竞竹的母亲就一厢情愿地解释:三十多岁独身未娶,对于追求事业的人来说,再正常不过。他属于先立业后成家的人,这种人,感情最纯正。要知道美国的大学教授可不是一般人能当的,不说别的,单用这英语给外国人讲课,那得下多大工夫!这个年龄,对于事业有成的人来说,正值风华正茂。其实徐明凡三十近半未娶,非有为不为,而是无为无不为也。他曾经约会过同实验室的女同事,可是美国女人太实际,几次下来虽花费不菲,对方却揶揄他不善交际,不爱旅游,不重情趣。于是同居一段就如同草木一秋,茂始枯终。他也曾讨好过同师学友,只是同胞姐妹们多重外向型发展,稍慢一步,就被德国法国意大利的师兄弟们捷足先登了。大学里本来就是狼多肉少,丛林法则在这里格外起作用。他又巴结刚入校的懵懂小妹,谁知这些刚来美国的发嗲大小姐们,少年不知愁滋味,抱定到了国外就一定要嫁老外的宗旨,对同胞异性的殷勤不是不接受,而是当驴骑着去找马。如此在美国七八年下来,徐明凡的一腔豪情,眼看着就如同沙漠里的春天,绿无寄寓处,只好收拾起残意,让家人给他在国内打主意。
竞竹是位典雅的淑女,文静大方。结婚前,她的爱情虚无得如同无菌孵化器一样纯净。一向对她严管勤教的母亲,为她挑选对象,比化验师在显微镜下培养细胞还精细。结果使竞竹多年来培殖出的细腻感情,如同一台空转的机器,只消耗,不作功。这种长期无主招领的爱情,虽然空白得如同一张光纸,但是对异性的感知却不贫乏。竞竹的心里,丰富得如同一座名人展览馆,搜集并容纳了所有名流雅士的美德、才华、贡献和英俊,塑造成一个个未知的白马王子,不断地变换着形象和风度,来回驰骋着。和心仪的异性交往,竞竹的情感就如同一瓶密封久窖的香槟酒,瓶内凝聚了喷发的能量,只是瓶口封得太紧,隔绝得外界无法认知。她那长睫毛笼罩下的弯眼睛,披肩发掩映着的蛋形脸,白里不透红的细腻肤色,悠长但均匀的轻盈体型,容易让人产生淡远清幽的印象,给人一种“望山跑死马”的感觉。她自幼学过音乐绘画,在学校里偶露峥嵘,就突显出她的言谈举止之外,更附加了一种不可言状的高雅。但是这高雅,却如同美丽的昆虫身上长的一层防护性的毒刺儿,足以把捕食者吓退。于是男同学对她谈论多,接触少,女同学对她嫉妒多,亲密少。爱慕她的男同学,只好说她美丽得太素净,不够荤。嫉恨她的女同学,背后骂她清秀得太寡淡,没有味。而竞竹又生就羞涩,更形成了孤芳自赏的个性。于是常以对食肉者鄙,驱味者粗的不屑,无言地回敬着那些男女同学。如此大学几年,她就一味孤独地光荣着,寂寞地骄傲着。
女人的骄傲,常常是对男人的精神挑逗,如同女人的风骚,常常是对男人的肉体刺激一样。竞竹的孤傲对于那些养尊处优,注重精神享受的男人是一种巨大的引诱。竞竹在医科大学里读研究生时,有一位留学得过博士的副教授,虽已婚配,却偏被竞竹的清高所感动,于是便处心积虑地以春风化雨式的接触,来春雨润无声地和平演变她。竞竹对新事物的好奇,本大于对这位副教授的兴趣,于是这位副教授便省略掉自己曾对国外生活的怨言,一味地突出西方生活的新奇,以旁证自己的博学和热情。渐渐地,竞竹对西方生活方式的向往,竟好像学吸烟的人有了瘾,不仅爱上了烟,也关心起了烟的品牌。她明知这位副教授家有糟糠,却不计前嫌,和副教授明来暗往地从精神恋向肉体恋演变。
竞竹的母亲,是这所大学附属医院里的一位老护士长,长期混迹于层次分明的医务界,惯于承上启下地搜集和传播着医生和病人们发布的各类信息。她深感医院里等级观念的森严和荣辱,因而一心要培养女儿读书向上。在女儿选择专业时,她就颇动了一番心思。在医院里,外科医生瞧不起内科医生,内科医生瞧不起五官科医生,五官科医生瞧不起理疗科医生,理疗科医生没有谁瞧不起了,只好降低自己的档次,去瞧不起各科的护士。竞竹的母亲,属于被医生们在潜意识里瞧不起的行列,因此便把自己的荣辱观强加给女儿,一心培养女儿将来要做外科主任医师。女儿读了硕士,她悄悄松了一口气,想不到刚打了个盹儿,女儿就已面目全非了。
依着竞竹母亲的性格,非要去找那位副教授闹个天翻地覆不可。只是顾及竞竹的父亲,不便仓促。竞竹的父亲是这所医科大学里的党委书记,和教师学生打交道,一向老谋深算。听妻子诉说女儿传出了绯闻,正在闭目养神的他双目一睁,少有地怒喝一声:胡说!她和那位老师的关系没那么严重,只是—— 竞竹的父亲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就套用了惯用的政治语言——只是处于初级阶段。在这个阶段,各种新旧矛盾交织在一起,容易产生不安定因素。因此,一定要注意避免激化矛盾。稳定压倒一切!
竞竹的父亲对家事一向是难得糊涂,大小事情任由妻子全权处理。妻子爱唠叨,女儿多伤感,他多半是充耳不闻,知之为不知。但是这次他不放心妻子处理此事,要亲自处理。两天后,竞竹的父亲把那位副教授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微笑地看着他。尚未开口,就让这位副教授心惊肉跳。他是竞竹的父亲从海外归来的学成人员中,高薪聘请来校的。要是他在盛怒之下解了聘,自己就如同出口转内销,却又过了季,并不再流行的物品,回到美国,也只有去过那种为找工作而提心吊胆的日子。竞竹的父亲和蔼地问他近来工作是否顺心,生活是否如意,同事是否合作,一派关心,全然没有生气的迹象,他心里就更加七上八下。党委书记毫无目的的一通天南海北,最后突然关心地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工作,生活似有不便,是不是把你爱人也从美国接来?听说她去美国陪读前,在国内也读过研究生,学校里可以考虑给她安排适当的工作。
只这一句问话,就让这位副教授从此远离了竞竹。既避免了一场闹剧,又安抚了人心。这位副教授赶紧给地球另一边的妻子打电话:卖房子卖车,结束在美国的留守,带着孩子回国。他打算从此死心塌地的为学校卖命。他的妻子在美国本无工作,当初他回国时,因担心全家一起回国会断了后路,又害怕孩子换学校跟不上功课,更不愿自己好不容易习惯了的国外环境回到国内再次不习惯。便坚决主张由她和孩子在美国留守。做了一阵留守夫人,她隐隐觉得丈夫回国后乐不思蜀,大有“总把旧桃换新符”的意思,于是起了恐慌。来美陪读前,她曾在国内做过留守夫人,饱尝了担惊受怕的味道。为了团聚,她舍去在国内从事的大好专业来美陪读,吃苦受罪,丢失了自己的人格,增添了丈夫的光华。如今又做了留守,如果丈夫一旦在国内有了新欢,美国这边家破人散是必然结果,因而越留守越担心。现在既然丈夫相邀,赶紧打道回府。
竞竹感情上的一场燎原烈火,就这样被釜底抽薪地息灭了下去,从此她对人生看得淡了。当母亲委托介绍人向她提及徐明凡时,她的心里在经历了一场波澜壮阔的翻江倒海后,已经平静地没了感觉。既然女大当嫁,就任其自然吧。
徐明凡和竞竹结婚时,尚未取得美国的永久居留权。他如同亏欠了丈人家的聘礼一般,不无内疚地再三表白:他在美国申请永久居留的材料正在审批,明年应该定能取得无疑。那张绿卡,对于在美国苦熬了七八年的人来说,就如同被挂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围着的那片遮羞布,如果没有,信徒们的精神上就好比完全赤裸着见不得人。因此,徐明凡回国结婚前,不敢埋怨美国政府的效率太慢,反而觉得自己的婚事来得太快。一年后,徐明凡果然金榜高中般地手持美国绿卡回国探亲,大有衣锦还乡的荣耀。如同向丈人家进献见面礼,一见面就隆重向竞竹及其父母保证,最多两三年,他就能把竞竹办到美国去团聚。
五年过去了,竞竹从事了学以致用的专业,能忙不能闲地做了外科主治医师。竞竹的父亲退了休,喜新不厌旧地爱上了股票。竞竹的母亲则窥透了徐明凡的高才低能,口悦心不悦地常对他明讥暗讽。徐明凡那边不知出了什么故障,他所办理的亲属移民一直没有结果。竞竹曾到美国领馆申请过两次赴美探亲签证,都被认为有移民倾向而予以拒签。
徐明凡每年回国探亲一两次。久旱少露,把竞竹变成一个非常敏感的女人。两人相处,形相近,习相远,趣不相投,心难相印。丈夫离去后,她又会莫名其糊涂地为他担心:一个人吃饭老爱凑合,他是不是又没认真吃饭?晚上他常常睡得很晚,躺下后会不会失眠?他处事反应太慢,开车会不会出车祸?还有,那是竞竹最不愿意想的,可偏偏就是想 —— 她不在他身边,他会不会想别的女人?甚至和别的女人……想到这里,竞竹就一阵心酸,于是赶紧矫枉过正似地加以中和:还不至于。离开我,他上哪儿去找像我这样的好女人。但是忍不住又想,当然,他可能不敢,但是谁知道他周围的女人怎么样?那些女人会不会向他献媚,对他撒娇?于是又一阵酸。如此反复,酸到无法忍受了,便怒从心中起:哼!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疼他们也是白疼。
糟糕的是,如果竞竹半夜醒来,这些想法就折腾得她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地受不了时,就索性拿起电话,爱憎分明地给丈夫打电话。丈夫那边正是白天,家里多半没人接。于是,竞竹就开始恨自己。恨自己,心里会舒服些。如同身上麻木时自己掐自己,手上有数,起按摩的作用。
第二天,竞竹的情绪照例不会好。和父母一起吃早餐时,父亲察觉到气氛不对,就如同注意到油炸馒头片太焦一样,视而不见,把注意力集中在早报上。母亲没有早报来锻炼涵养,于是,用筷子夹花生米时,手发抖得夹不上,就赌气去夹小葱麻油拌豆腐,夹起来又掉下去,就没好气端起碗来喝豆浆,烫了嘴,赌气地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豆浆又溅出来烫了手。再没有什么好赌气的了,只好像是责备丈夫又询问女儿,不阴不阳地说:怎么都不说话?晚上睡得好吗?她和丈夫同床异梦多年,最清楚丈夫睡得好不好。这话显然是问女儿。但是女儿缄口不言,丈夫倒好像有了回答的义务,眼睛不离报纸地说:心静自然安。最近这股市又开始……一定要沉住气才行。母亲白了丈夫一眼,干脆直截了当地冲女儿说:给他打电话,看他正在干什么?不要总是晚上给他打,要打就白天打,白天正是他那边的晚上。言下之意,竞竹的丈夫似乎正趁着夜色在图谋不轨。
一次,母亲见女儿气色又是不好,就没好气地说:你吃亏就在于对男人太痴情!男人都是些没心没肺的东西,你对他越好,他就越欺负你。你只有控制住他,他才在你面前老实一会儿。竞竹的父亲听了,照例皱皱眉头,把脸在报纸里埋得更深。多年来,妻子骂两足直立行走的高等灵长类雄性动物已屡听不鲜。三十年前,他和小他十岁的妻子结婚,是因为她美貌,妻子则是要求政治进步,两人殊途同归,应属于等值交换。但是生意成交后,妻子又觉得自己亏了本。只是那时他们的婚姻,毕竟是廉价处理商品,出仓时标明了“货既售出,概不退换”,因此妻子只有靠骂异性来找补一些平衡。母亲见竞竹心绪不定,怒其不争地说:和你说了多少遍,要打电话就白天打,你却怕他那边是晚上,影响他休息。你想着他,他未必想着你呢。说着,拿起电话往美国拨。她本想在电话里倚老卖老地教训那边几句,但是电话通了,那边一讲话,她的脸就沉了下来,好像自己做了亏心事,赶紧挂掉电话。竞竹忙问怎么回事。母亲哆嗦着嘴唇,半天才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那边是个女人接电话!竞竹一惊,赶紧又拨通了电话,提心吊胆地听了一会儿,才说:什么呀!那是女声电话录音留言,说明家里没人。竞竹的父亲悄悄松了一口气,冒出一句:庸人自扰。话一出口,觉得妻子在瞪自己,赶紧补充一句:证监会人事变动,敏感的股民们就……竞竹的母亲不服地对女儿说:反正你要看紧他,两人隔这么远,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就像苏慧,给丈夫打电话,那边正是半夜,却是一个女人接电话。你说,男人有几个好东西?
苏慧是竞竹三年前去美国领事馆申请签证时认识的,两人同病相怜,话一投机,便引为知己。苏慧的丈夫在美国做电脑工程师,近些年美国的电脑行业热胀冷缩地令人飘忽不定,她的丈夫下岗再就业,就业又下岗,来回折腾得身不由己,无心让苏慧来美徒增麻烦。苏慧虽对丈夫颇有怨言,但对外仍强颜作欢地维持着留守夫人的体面。竞竹通过苏慧,又结交了其她几位留守夫人。这些女人相处一堂,缺少了油盐柴米的家长里短,却多了相互攀比的担心焦虑。两个月前,朋友聚会,各位夫人们先夸赞了一番自己丈夫的心诚志坚,然后不知不觉地又痛骂起男人们的狼心狗肺,继而炫耀起有好几位男人正对自己紧追不舍。一阵自娱娱人之后,苏慧对大家说,她最不担心她的丈夫会变心。为了证明她的自信,她引用了一位美国归来的朋友告诉她的一句“海外华人谚语”作注:妻子出国先走,丈夫早晚分手,丈夫出国先走,妻子在家留守。这留守的意思,就是丈夫再怎么折腾,也离不开国内的妻子。因为中国的男人在国外,见了外国女人,大都有贼心,无贼胆。好比国内的乡下民工进了城,对城里姑娘敢想不敢言一样。苏慧的这段话,得到了留守夫人们的一阵快活的赞许。谁知时隔不久,苏慧就跑到竞竹家,哭诉自己的丈夫在那边有了别的女人。最后为了表示她决不示弱,就愤愤地说:他能干得出,我也能干得出。现在世界上谁怕谁!
苏慧是留守夫人们中的新闻发布中心,有关美国社会的许多轩闻轶事,都是她从她那位美国归来的朋友那里听说的。夫人们关心丈夫行踪的心态,爱屋及乌地扩展到有关美国的所有谣传和传播这些信息的人,都说想见识一下苏慧的那位美国归来的朋友,但苏慧却像穷小子拣了点小钱,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看。那天,竞竹上街购物,无意中看到苏慧正和一个男人亲昵地行走在一起,便仿佛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急忙回避。不想已避之不及,双方迎面撞上。苏慧一惊,立即凝聚起全身的热情,甩开那男人,亲姐妹般地上前和竞竹寒暄。竞竹故作没看到那男人,想和苏慧应酬几句就走,余光里却见那男人正远远地紧盯着自己。一会儿,那男人风度翩翩地径自上前,像是问苏慧,又好像问竞竹:这位是……苏慧本不想向竞竹介绍这位男人,但此时已无回旋余地,只好讪讪地对竞竹介绍:这是我的一位……同学,刚才在街上偶然遇到的。然后白了那男人一眼,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竞竹……那男人未等苏慧说完,就爽朗地说:听苏慧说过,是有名的外科医生,丈夫也在美国是吗?我就是从美国回来的,我叫王潮阳,原在美国一所大学里当教授,说不定还认识你丈夫呢。竞竹明白了,这位“同学”,就是苏慧经常提到的那位美国归来的朋友。王潮阳主动热情地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竞竹,并毫不避嫌地索要竞竹的电话号码,说以后可以多联系。
竞竹离开时,听到身后的苏慧娇嗔地说,你们这些从国外回来的人,就爱自作多情,见谁都想粘。竞竹意识到,这话显然是说给她听的。
一天晚上竞竹在医院值夜班,正闲得无聊,王潮阳不速之客般地走进值班室,笑容可掬地说:刚巧路过这里,想到你在这医院里工作,就进来随便看看。突然从大厅的电子显示牌上看到你的名字,显示你正在值班,就来看看你工作的情况。
王潮阳自以为这理由编得很圆满,却不知竞竹早已领教了这些老生常谈的把戏。近几年,经常有竞竹过去的同学、熟人以这种借口前来“顺便看看”。这些人在竞竹结婚前,敬而远之地对她敢爱不敢求,现在却如同卸掉了心理责任般地常来大献殷勤。好像过去没有资格做未婚女人的丈夫的男人,现在最有希望做已婚女人的情人,以为这种情感补偿,似乎是一种最恰当最经济的回馈方式。
在竞竹看来,王潮阳和徐明凡的相似之处,就是都爱夸张他们在国外受过的熏陶。这些对竞竹正渐渐地失去吸引力,如同婚后的接吻已对夫妻失去了新鲜感一样。特别一想到苏慧,就觉得王潮阳是在把他交往的女人当成一次性饮料,解决了渴望就会毫不吝惜地扔掉。但是王潮阳似乎比徐明凡胸怀开阔得多,夸夸其谈时,常旁征博引般地自嘲,又让人觉得他似有自知之明。
王潮阳在竞竹值夜班时,“顺便”来看望了她几次,并不频繁,闲聊时显出三分关心,七分尊重,无所要求。这正是竞竹对和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交往时,所期待的方式。后来王潮阳帮她消磨了许多寂寞的时间,倒使竞竹觉得他有可取之处。男人如果喜欢一个女人,就绝不会单纯到只想和她做朋友。王潮阳的聪明之处在于,他知道女人获得爱的方法是缓慢地渗透,然后在平静中品尝爱的芬芳,如同男人获得爱的方式是迅速出击,在激情中占有爱的领地一样,因而他宁愿摈弃掉一般男人求爱的方式,而给竞竹以充分的适应。这是那些急不可耐地要做竞竹情人的其他男人们所不及的。他告诉竞竹,他的妻子和孩子在美国留守,他早晚还是要回去。这话属于“有言在先”,是对自己最有效的保护,又属于“开诚布公”,是对竞竹的防线是最有效的瓦解。正是这种直言相告,使竞竹觉得他心无邪念,别无所图。渐渐地竞竹甚至想,苏慧和他交往,或许是在利用他的友情,报复她的丈夫。
如此相处了半年多,王潮阳并无非分之处。郁郁寡欢的竞竹,渐渐把她和王潮阳的交往当成了一种生活习惯,如同饭后的一杯清茶,或者精神疲倦时读得的一个小品,一旦没有便不自然。一段时间,王潮阳没有出现,竞竹竟觉得自己生活的某一部分被抽成了真空。即便是自己的丈夫一段时间没来电话,她都没有这种感觉。丈夫的问候是一种义务,如同纳税人缴税。而王潮阳的安慰是一种捐赠,如同乐施者的奉献,是对义务履行不足的一种补充和期待,接受习惯了,就不能没有。她期待着王潮阳和她联系,但王潮阳偏无消息,让她有些坐立不安。她突然想起苏慧说的话,王潮阳善于自作多情,见谁都想粘。也许他又有了新朋友,顾不上自己了。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酸楚,进而就有了些恨。她明知自己对王潮阳的这种情绪毫无道理,他有新朋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是心里却不停地隐隐难受,仿佛自己的既得利益或者应得利益被什么人瓜分去了一样。
又熬了一段时间,王潮阳仍然没有和她联系,竞竹有些忍不住了,就打电话给苏慧,问她近来美国那边有什么新闻,想从她的话语和口气中侦探出王潮阳的蛛丝马迹。苏慧对她似乎已有了些警惕,闲聊之中,把王潮阳捂盖得严严实实,只字不提。竞竹心里就更觉憋气。便终于说服自己找了借口,用王潮阳留给她的电话号码,给王潮阳打过两次电话,但每次都是电话录音,说所要找的人不在服务区内。不在服务区内能在哪儿?去美国探亲了?即便是去美国,也应该有个告别。竞竹百思不得其解,和家人相处时,烦躁的情绪弥漫得像初冬的浓雾,让人辨不清方向。母亲便骂男人全是骗子,暗喻竞竹的婚姻,是徐明凡伙同介绍人欺骗了她。全然忘记了自己包办时的欣喜。那天,徐明凡接到竞竹打来的电话,语气温柔得让他回味不已。竞竹殷切地嘱咐他吃饭一定要吃好,晚上早点睡,开车时要小心等等,十足贤妻良母的殷殷之心。竞竹打这电话,本是为自己和母亲愧对了徐明凡的一种心理补偿,但是放下电话,心里就腻烦得厌恶起来,
王潮阳莫名其妙地失踪,仿佛让竞竹经历了一场不幸的流产,失去了未来和希望一般地痛苦着。精神经常萎靡得如同花草得不到养料而无精打采。她过去和自己的老师恋爱以及和徐明凡结婚时所没有经历过的感情起伏,仿佛这次重点补课般地被强调了一遍。
这天竞竹值夜班,紧张地处理完一起车祸中受伤的急诊伤者,已到了半夜。她有些疲劳,回到医生办公室,就和衣躺在里间供夜班医生休息的床上休息。突然外间的办公室有人敲门,竞竹起身到外间去开门,却见是王潮阳正站在门外,灿烂地笑着问:好久不见,近来好吗?
竞竹一见王潮阳,吃惊的怔住了。王潮阳感情充沛地说,今天晚饭后来看你,听一个护士说你正在给病人做手术,我就一直在外面等。现在我知道了,你的工作真够辛苦的,一个手术下来竟是三个多小时,中间连休息都没有。我在外面站着都站累了。你一定累坏了吧?我本想改天再来,可是又觉得你现在一定很需要有人为你做点什么,所以我就来问候几句,看看我能帮你做点什么。你饿了吧?刚才估计手术快结束时,我去买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体贴过自己,竞竹这段时间来对王潮阳爱憎的积压,此时一下化作满眼的酸泪,盈眶而出。面对王潮阳关切的询问,竞竹实在纠集不起脸上的镇静,不由自主地低了头,哑声失口说:你还来干什么?你心里哪还有人家?
在此之前,竞竹曾幻想过多次,一旦再见到王潮阳,就不着痕迹地冷淡他。为此,她准备了满肚子一语双关的尖酸刻薄话,在心里应对着不同的场合,战备般地演习过许多次。想不到此时竟变成了这一句。这分明是情人间的抱怨。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不已地在心里痛骂自己:贱货贱货,自己把自己剥了个精光。为了掩饰窘迫,竞竹转身走进里间去。
王潮阳装作不知就里,殷切地问:怎么?哪儿不舒服吗?一定是累了。说着把夜宵放在桌上,像哄小孩儿般地说:赶快趁热吃了,就早点休息吧,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王潮阳转身走到门口伸手开门,竞竹在里间屋说:等等……过几天,到底过几天呢?人家说不定没有时间呢。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王潮阳抑制着胜利的喜悦,装傻充愣地走进里间。见竞竹坐在床边,就站在她的面前。竞竹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才问:这些天,你去哪儿了?王潮阳听了,突然把双手搭在她的双肩上,柔情地说,你累了,早点休息吧,以后有的是时间聊。说完就蹲下身,把竞竹的鞋子脱掉,把她的双脚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示意她躺下。竞竹没有拒绝,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躺下。又怕王潮阳就此离去,便羞涩地说:还老站着干吗?
这间休息室里,除了那张床,并没有别的什么地方能坐。王潮阳看了看那张床,明知故问:可以吗?竞竹没说话,默默地把头在枕头上往里一歪。
从此,竞竹像是从阴暗处被移到光天化日下,饱受了阳光雨露的春苗,幸福地茁壮着。回到家中,她那轻松愉快的情绪,给家里增添了祥和的气氛。后来竞竹的母亲隐隐约约听人议论起竞竹的绯闻,便愤愤地说:有些人就爱嚼舌,专门制造不安定因素,破坏来之不易的社会和谐和安定团结。
2006年5月4日
于美国佛基尼亚